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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白纸门-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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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木匠摇头:“蛤蟆滩再也没故事啦!” 

  疙瘩爷惊颤了一下,丢了魂似的。 

  黄木匠说:“你遇事常到蛤蟆滩那块地埝上走走,走走就好哩。”他的古道热肠又暖过来了。疙瘩爷听见蛤蟆滩就有了笑模样,不回嘴,一时竟忠厚无比了。他忽然滋生了一个想法,吃过饭到蛤蟆滩上走走。是该去看看了。 






  
四十二




  疙瘩爷在黄木匠的陪同下,走到海滩上来了。远远的,他们就看见黄木匠的新船了。疙瘩爷知道渔人有了自己船的心情,便贺道:“老哥,恭喜哩,哪天俺让人免了官,跟你搭伙出海,还要俺不?”黄木匠撅达撅达地点头:“哪有不要之理呀?咱俩是老东旧伙,没多时咱们就是亲戚了,俺还怕你不尿俺这壶哩!”然后就笑。鹞鹰在他们头顶上飞,大雄和黄狗“桩子”也颠颠儿地跟在后面。 

  晚秋时节枣核天,早晚凉晌午热。毒毒的日头将海滩照得发黑,象燃烧后铺下的一片灰烬。海水与海滩交接面上泛着一线飘飘荡荡的灰光,使泊在那里的船罩上纵纵横横的晕光,若有若无含混不清。走得近一些时,疙瘩爷老看见了黄木匠那艘灰不留秋的双桅船。他看出这是一艘新船,木头白茬上重刷了一层灰漆和桐油,在日光下泛着白烨烨的光泽。光反照到人脸上象锅里卤过的虾一样呈着酱紫色。登上老船,疙瘩爷又嗅到了很浓很浓的桐油味,他深深吸了一口,要吸到肺叶里去,仿佛吸到了曾经那么熟悉亲切的生活原本气息。黄木匠拿拳头砰砰地敲打着船板:“红松料儿,满可以闯荡几年!”疙瘩爷说:“好船,好船,肯定经得住浪颠啊!”黄木匠颤索索从怀里抖两面小三角旗,递给疙瘩爷:“这是你老弟的差使啊。”说着便让大雄放松桅。疙瘩爷接了旗有些受宠若惊,手掌上仿佛燃着一篷渔火,咿咿嘎嘎倒下一根大桅,又一阵咿咿嘎嘎响,两条大桅躺下来,疙瘩爷神气庄重地将两面三角旗系在桅顶,嘴里念叨着:“你们爷俩日后行船,满舱满舵顺风顺水呀。”黄木匠响脆脆应着,恰好合了潮的韵律。黄狗“桩子”也随人抬头望旗,欢欢快快叫着…… 

  “麦支书,麦支书……” 

  疙瘩爷的视线从旗移至海滩,看见村委会办公室的四喜在叫他。他原想挂完旗跟黄木匠到蛤蟆滩舒展舒展。见四喜找他就烦声烦气问:“又咋啦,评议小组下午不是走吗?” 

  四喜说:“又来一拨儿。” 

  “哪儿的?” 

  “说是考查冷库。” 

  “好吧,俺就去。”疙瘩爷摇摇晃晃走了。 

  村北有一片暄虚虚、光秃秃的碱窝窝地。疙瘩爷说就将冷库建在那里。他领着县里派来的技术人员去勘测。碱地的北边是一片方圆十几里的大草泊。密密匝匝的铁杆芦苇漫漫懒赖铺开去。芦叶转成青白色,顶端胀胀地孕起芦花,清风里纷纷扬扬舞起一片白。芦荡里隔三岔五亮出水汪子,落叶、腐草、烂鱼、蜉蝣浮在水汪里,经火爆爆日头蒸晒,腾着沤沤馊馊的臭气。疙瘩爷先将三位技术人员领进草泊。他还有更远大的设想,建完冷库,他将投资在茫茫草泊里开发人工养蟹基地。河水与海水杂交精养的螃蟹,既有海蟹的鲜嫩又有河蟹的幽香。他要同行家核计核计,既不破坏芦苇资源,又要规规整整地挖出蟹池。眼下关键的关键是怎样确定道路的位置。这条道疙瘩爷将它比喻成网上的纲绳,纲举目张。 

  一条银蟒一样的渠,一条看泊老人踩白了的蛇一样的小路,弯弯曲曲朝深处钻去。疙瘩爷望着草滩,踌躇满志地昂着头,走到深处时已是热汗涔涔,浑身水涝涝了。三个肩扛标杆尺的城里人更是走不惯脚下的羊肠路,走走停停,喘喘吸吸,被疙瘩爷甩在了后边。远远地,疙瘩爷喊:“伙计们,这儿有一口老井——”三位技术员忙急煎煎摇晃晃挪过去。一个歪斜松散的草铺子旁,有口黑洞洞的井眼,井口有缸口粗,疏疏地冒着凉气。疙瘩爷螃蟹似地趴在井口,将脑袋伸进去,黑幽幽看不见水位,便吼了一通。湿漉漉的“唻唻”声就从井底弹回来。一位戴眼镜的技术员说:“这口井是个极好的座标点,横的,也包括纵的。就看井底深度和水底标本……”说着又咕咕叽叽与那两人唠起专业话。 

  疙瘩爷怔怔地看着,从兜里摸出村里待客用的中华牌香烟,笑呵呵递过去:“先歇歇,你们辛苦啦!”他怕再碰上孙胖子一类人,仰人鼻息也认了。三人和和气气地向他一笑接过烟。疙瘩爷心里说:“在外面做大事的人,不全象孙胖子,到底好人多哩。”三人吸罢烟就撅着屁股趴在井口往里下吊绳,摇几摇,那个角尺就掉水里了。“眼镜”慌了:“哎哟,这可咋办哩?”疙瘩爷嘿嘿笑了:“王同志,别急,俺能把尺捞上来。”三人瞪大眼睛:“麦村长,别开玩笑啦,这么深的水扎凉啊,不行!”疙瘩爷麻溜溜抖掉灰汗衫和白背心,仅剩一条大裤衩子了,粗门大嗓道:“给俺拴条绳子,俺当年在海里抠龙虾啥阵势,你们都没见过。”说着将粗麻绳绕绕缠缠系在腰间,就一点一点朝井下溜。“眼镜”脸上微微发青,嘶着嗓子喊:“喂,麦村长,你老如果真没事,就从井底带一块标本来!”疙瘩爷象个大水怪,扬脸问:“啥 ,俺不懂,这井下还有本?”井上人笑了:“不是本,是井底的泥!我们化验用。”疙瘩爷眯眼一笑,笔管条直地朝水面扎去。疙瘩爷没想到老井里的水贼凉贼凉,如无数小刀子扎进骨头节里。他昏头昏脑如水泥鳅往深处钻,耳骨哧哧叫响。井不很深,他很快抓住了角尺,也象龙虾一样衔嘴里,抽回右手,腕部一拧,五指一收,闪电般地支开两腿挺起身,调动一手一肘,抓挠着井侧的硬壁,叽叽噜噜地蹿出水面。 

  水面炸开花骨朵般的水泡。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笨拙拙地爬出井口,骂:“这水真他娘的凉啊!”说着放下井尺和黑泥。三个技术员惊叹了。疙瘩爷疯了似的哗哗啦啦踩倒一片芦苇,四仰八叉躺上去。他身上响起苇杆脆脆的沙沙声,明显与躺在蛤蟆滩上不一个味儿。他眯着眼,三个技术员晃来晃去的影子他依然能感觉到。慢慢地,他身子就被日头暖过来,再睁眼时,哗哗摆动的芦苇叶一片辉煌,分外扎眼。苇楂鸟啾啾叫成一团。远远近近耀着一片跌宕起伏的晕光。光线穿过苇丛,斑斑点点泼在地上,象是一层漾着金光的古铜钱。用不了多久,这片古老贫瘠的蛮荒地带就会摇身变成屙金生银的宝地了,疙瘩爷望着高远的天空十分乐观地想。遗憾的是,躺在这里听不见蛤蟆滩的涛声,然后屏了气细细听,久违的渔歌来了,很单纯很欢快地飘来了。 






  
四十三




  △逃跑

  亮瓦瓦的蟹灯斜斜地挑在桅杆上,船影就勾勾弯弯地晃了。大雄的海货就全出了手,天也黑实了。他看着人群散尽,唯有紧绷绷地锚绳泛着长长的一线乏累。大雄也累坏了,倒在甲板上,一个“大”字朝天写,摸出腰里的酒瓶子,猛灌几口,浑身就热了。他扭歪着脸子,口水长淌,露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板子呼呼喘息。越是醉眼朦胧,越是瞅见麦兰子影影绰绰地朝他笑,楚楚动人。他肚子咕咕叫了,感到一种饥饿和空凉。他刚才是眼巴眼望地瞧见渔人,大摇大摆地回家钻娘们家的热被窝去了,丢下他在空滩上吹口哨儿。折腾来折腾去像条被卷上海滩的干鱼。大雄伸着脖子唱起了野歌来。 

  大雄没唱完,就听见身后有人偷笑。“没成色的,吼得乌烟瘴气的!格格格……”大雄头也没抬。就知道是麦兰子来了。见麦兰子来了,大雄不敢晾膘儿了,“腾”地跳起来,哗啦哗啦地收拾筐子里的网棱子。 

  “大雄哥,咋不唱啦?”麦兰子将挽着的柳条篮子放在船板上。篮子里有几把棱子、棒槌,细针线包儿和一把豁牙掉齿的木梳子。梳子一边挤着两个油花花的纸包儿。大雄瞟一眼她的篮子说:“麦兰子,你这开酒店的,咋又去哪儿补网啊?” 

  麦兰子拍了他一下后膀子:“傻蛋,俺是等你呀!” 

  “等俺?别逗啦!” 

  麦兰子一撅嘴巴:“谁逗你啦,不知好赖!” 

  “你等俺做啥?”大雄拧了她的屁股一下。 

  “就是看看你。”麦兰子说,胸脯子一起一伏的。沉吟一会儿,她又说:“大雄,你是个大个儿混蛋,人家半宿拉夜的等你,你这么没心肝呐?”她一下子给大雄骂愣了。大雄软声问:“你是有啥事儿吧,看把你给急的!” 

  麦兰子说:“俺有话跟你说!” 

  “说吧,俺又没堵你嘴!” 

  “不,到舱里说。”麦兰子拽起一个篮子,腾腾钻进舱里去了。大雄哈哧哈哧地将筐子抱进舱里来。麦兰子点燃了舱里的蟹灯,又悄悄地关上了舱门,然后从篮子慢慢掏出那个油花花的大纸包儿,软了声说:“大雄哥,俺给你送饭来啦!俺们饭店做的,你爱吃的猪耳朵,镘头,还有老酒。” 

  大雄胸膛一热:“兰子,你真是的。” 

  “快吃吧,还牛呢,也就是俺惦记你!” 

  大雄“嘿嘿”大笑,蹲下身子,狼狼虎虎的吃喝起来。他大口嚼着油光光的猪耳朵,一边囊囊地说:“真香,还挺热乎呢!”麦兰子点点滴滴看他,放开嗓儿笑着。大雄吃得红头涨脑,脑门子冒汗儿了。他的吃相像一个不谙世事混沌未开的孩子。麦兰子看着看着,眼睛有些迷离。大雄吃完了,抹着油嘴说:“兰子,你真好!俺没看错你,日后给俺当个好媳妇!”麦兰子见他古道热肠来了,就顺势挪过来,正正经经地说:“哥,除了裴校长,还有人向俺求亲呐!”大雄拿火柴棍儿剔着黄牙板笑道:“敢?打折他的腿,全雪莲湾都知道,你是俺的人!”麦兰子虎起脸蛋子,狠狠垂了大雄一拳:“你个傻样儿的,那你咋不向俺们麦家提亲啊?”大雄装傻充愣地说:“你这话说的,你爷爷当村官,你七奶奶是咱村的神仙,俺哪敢啊?”麦兰子差点气哭了:“你个傻样吧,你没胆儿谁信啊?”她撒娇使性儿地扑进大雄怀里,血一下子涌上了脑袋。 

  隔了几天,这天晚上小酒店里没人,麦兰子又来找大雄。她见了大雄又打又笑,像鱼精般野得抓拿不住了。大雄仿佛嗅到了生活的原本气息,与麦兰子话赶话儿讨乐子。麦兰子呢,心疼他,又贫着嘴借机会故意刺刺他出气。麦兰子说:“大雄,你脑壳亮得像灯泡儿。”她拍着大雄的冬瓜头,自由散漫得荒唐。 

  大雄眨眨眼,见屋里没人,伸出大掌探进麦兰子褂子里拧了一下奶子说:“稀罕么?傻妹子,稀罕送你拿被窝照亮儿去!” 

  麦兰子摘开他的手,笑咧咧地骂道:“谁稀罕?给俺一脚当泡儿踩,怕是比猪尿泡还响亮呢!嘻嘻……” 

  大雄喜欢麦兰子插科打诨的赖模样。 






  
四十四




  麦兰子既好奇又木讷噘着嘴巴,大眼睛一忽一闪的,勾得大雄坐不牢稳。他的脚气又犯了,就当着麦兰子的面翘起短棒似的二朗腿,一边胡吹海侃,一边嗤啦嗤啦抠脚丫缝里的黑泥,泥片从脚缝间唰唰下落。麦兰子吸溜吸溜鼻子凑过来骂道:“臭脚丫子还玩得够狼虎。”大雄板起来脸来正八经地显摆着自个的学问:“兰子,知道不,俺这脚气可是千金难买哩!性命性命没性就没命,脚气脚气没脚气就没力气。俺闯海流子就凭这玩艺儿撑着!”麦兰子拿手板住大雄的肩膀,脸蛋子埋进他的臂弯里:“真的?不是唬俺吧?”大雄得意地笑了。他心里很美气地品咂着征服女人的快乐。泥屋真好,麦兰子真好,连出去办事久久不归的老爹也是好的了。老爹没回来,任大雄和麦兰子胡折腾到了天黑。麦兰子斜一眼他,白眼显显地翻出个醋意来。大雄对麦兰子的宠护和对她的轻视,使麦兰子心里窝一股鸟儿火,她总是想找巴回来。麦兰子眨眨大眼说:“敢不敢跟姑奶奶摔跤?” 

  “好男不跟女斗!”他说。 

  “狗娃蛋,草鸡啦?” 

  “生就的眉毛,长就的相,横竖一大老爷们儿还怕你丫头片子?” 

  “那就走哇!” 

  “走就走!” 

  天色灰黑,潮没退也没涨。平平缓缓,呜呜溅溅。海滩上的细泥塌子大片大片铺开去,疏疏地蒸腾着秋阳下来的热气。麦兰子摆开架势说:“丑话说前头,俺赢了你给俺买东西。”大雄的两条腿弯成两张弓,裆里能溜狗。他笑着应:“你真赢了俺买东西是小事一桩。俺赢了你呢?”麦兰子吃不准就问:“你说咋办就咋办。”他一吐舌头乐了。两人将四只胳膊绞在一起,撕撕扯扯,狼狼虎虎。小泥屋的窗里扫出一轮光团,使他们彼此都能看清对方的狼狈样子。大雄像拧住了她的胳膊,不忍心摔她。麦兰子身上扑来的暖烘烘的气息缠磨着他,使他有泛不尽的醉意。他只顾品咂着滋味,就被麦兰子很容易拽倒摔在软泥上。麦兰子为此感到振奋,嗨海地叫着。他嘎嘎笑着,身子一下一下砸着,闷如沉雷。他感觉很舒服。他们口碰口胸贴胸拥在一起撒娇撒欢儿,欢喜得不亦乐乎。麦兰子摔累了,扔下他,双手叉腰威威凛凛地站着,喘息着说:“你服不服?给俺买东西吧!”他不回话,躺在热乎乎荡着腥馊味的海滩上,望着夜天弹出的几颗星星,他的眼睛就幽幽闪闪,很神很鬼的样子。麦兰子有些慌:“哥,摔疼了么?”她俯下身子,脚一滑,她的身子扑倒在他身上,脸颊恰好扎在他的胡茬儿上。他不自觉地将麦兰子抱紧了。麦兰子幸福地闭上眼睛,品味着真正男子汉酣畅淋漓的爱抚。身体的语言是最高级的,他们都没说明。他抱着麦兰子就势一滚,骨碌碌卷离那片光团。扑啦啦惊飞一群滩上觅食的红雀。他的脸颊与麦兰子的脸颊贴在一起。他强烈地感受到了女人丰满的胸乳。他伸着微微颤抖的手,索索地抚摸着她光滑的湿渍油的脊背、丰腴的腰和鼓鼓的臀。麦兰子温顺的像羔羊。赶海的男人扑向女人时犹如不愿回头的枪弹。他晕晕乎乎地说:“麦兰子,俺跟你在一起真痛快!你呢?” 

  麦兰子刮他鼻子:“没成色的!挨刀货!” 

  大雄抱起麦兰子的身子,扑扑跌跌奔进海里。两人唏哩哗啦洗上一阵,就勾肩搭背地钻进大雄的船里了。大雄关死舱门儿,他摸黑儿脱下精湿的衣裳,拧干晾在木橛儿上。一线月光挤进舱子,麦兰子嫌舱里闷,抓住大蒲扇往怀里扇风。大雄偷眼看见被月光照见的麦兰子的肥硕抹胸,白背心半遮住两团鼓绷绷的奶子,随着蒲扇的摇动,颠颤,就像两只花猫脑袋活泼泼往外拱。大雄板不住了,抱住麦兰子。麦兰子一扭身,一撒娇,娇模娇样,叫他惬意得骨头都酥痒了。他魂全丢了,完全陷入无法无天的混帐状态。麦兰子浑身泥软,终于第一回如愿以偿地醉过去了。他调理麦兰子做出种种动作来。算是真正当了一回爷们儿,干完他又有点后怕。他们还没结婚呢,后来一想,开开荤就开开荤,干她一家伙就刹车,谁家锅底没点儿黑呢?他自己说服自己赖模赖样地笑了。麦兰子穿着花裤衩子点亮蟹灯。他摘了灯罩子,往里哈几口气,又将油烟子熏黄的灯罩用帕子擦亮,鲜亮的光映得她脸蛋子一片虹彩。 

  不多时辰,渔民呼喊的声音荡进舱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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