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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白纸门-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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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翎子说:“没有,俺要去麦家祠堂看看,好久没去了。” 

  菊子说:“祠堂有啥?那俺先走啦!” 

  “你走吧。”麦翎子说。 

  菊子走了几步,回头叮嘱道:“翎子,说好了,俺结婚时你给俺当伴娘啊?” 

  菊子喊一声就消失在河堤上了。 

  “当伴娘?俺这样儿的人能当伴娘么?”麦翎子自嘲地想。 

  麦翎子拿钥匙打开祠堂的门,她怔怔地望了一阵儿魏征门神像。雨水将白纸神像冲坏了一些,但是,喜看魏征门神还是威武无比。往里走去,麦翎子发现里边堆着好些书,细瞧还是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麦翎子知道这阵子大鱼身体不好不进书了。这是哪儿来的书?后来想起来了,高考的时候,麦兰子姐姐告诉她,四喜辞了村里的差事,跟疙瘩爷租了麦家祠堂,四喜与老赖就勾搭上了,红红火火地当了书贩子。四喜家里缺钱,媳妇生了三胎,刚刚被乡里罚了款。他没文化,越没文化的人胆子越大。从这个角度说,麦翎子恨大鱼,是大鱼把老实憨厚的四喜害了,不仅让四喜走了邪,还让麦翎子的前途潜伏了某种不确定性。从前的好多规矩都不管用了,这世界说乱就乱,究竟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四喜想过没有,这样干下去非惹出大祸不可。麦翎子怕得一身冷汗都湿漉漉了,万一败露,不仅搭进神圣的麦家祠堂,就连麦翎子和大鱼都跟着一勺烩了。自己就是上了大学也会被抓回来的。怎么办?怎么办?麦翎子用怯懦而恍惚的眼神寻找着,魂儿都搅散了。麦翎子慌里慌张锁好白纸门,惴惴不安地退出祠堂,想去找大鱼讨个主意。 

  麦翎子急急忙忙走下羊肠小道,在土坡底下猛抬头,竟看见大鱼坐在那里看海。望海的时候,他的面孔冷得像一块冰坨子,拿心拿血都暖不过来。大鱼没有发现麦翎子。他专注而痴迷地看海。大鱼的脸枯皱着,梭子形伤疤横在额头,眼骨窝像两口深潭。他病了,好像是心病,身体好一阵歹一阵,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疲乏,只想坐着不动,永远面对着这片海湾。麦翎子站在不远处望着大鱼,发现大鱼的手里攥着一条红头巾,那是珍子的红头巾。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张照片,谁的照片看不清。麦翎子悄悄走近大鱼,大鱼望海太专注了,根本没有发现麦翎子的到来。近了,麦翎子看清了,照片是她麦翎子的,照片上还叠着她给大鱼剪的红纸鹤。麦翎子脑袋轰地一响。 

  大鱼听见背后有响动,慢慢转回头,看见了麦翎子,急忙收起了头巾、照片和红纸鹤,有些慌乱地说:“翎子,你回来了?考的咋样?” 

  麦翎子装着没看见照片:“俺刚回来,就被菊子拉到海边来了。俺正要看你去哪!” 

  大鱼眼眶子一抖,落下泪来说:“翎子,你一定能成功!闯世界去吧,祝福你!俺真眼热呵,俺非常高看你们有追求的人,更喜欢你们有知识的人。有文化的人是有福的!”大鱼说着,眼睛就亮了。 

  麦翎子想跟大鱼说说四喜租麦家祠堂藏书的事情,可是,大鱼的话题总是不往上面扯。大鱼见了麦翎子好像有说不完的话:“翎子,俺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可是,见了你又是狗咬刺猬不知咋张嘴了。这么说吧,这怕是俺们的最后一面啦!” 

  麦翎子惊愕了:“为啥?大鱼哥?” 





  
一零七




  大鱼伤感地说:“珍子没了,你又走了,俺就是有钱,还有啥活头?” 

  麦翎子再也抑制不住满脸的泪水,啜啜地说:“大鱼哥,你不能这样,珍子希望你活得好!俺呢,也希望你生活幸福!老天有眼呢,你是大好人……你应该幸福!你会找到像珍子那样的好女人的!” 

  大鱼轻轻摇着头说:“不可能了,俺心里明白。俺再也走不出雪莲湾,雪莲湾除了你麦翎子,没有人真正了解俺!更没有人看得起俺!在你上学之前,在俺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俺有个请求,你能答应么?” 

  麦翎子心里一热,点了点头。大鱼哽咽着说:“翎子,俺对你没有非分之想,俺只是觉得你好,不仅仅因为你长得像珍子。俺把你当成自己的妹妹就知足了。你不知道,俺一直将自己当成你们麦家人。你知道,俺跟你姐是同学,年轻时暗恋过你姐,那是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后来俺见到了珍子,因为珍子长得像你姐。你,你跟当时的你姐又太像了,俺简直分不开。你姐媚俗了,俺不愿看见你再重复你姐的路。俺每次见到你,就想起过去的美好,俺愿你飞,愿你幸福!你别误解俺,千万别误解俺!”他说话时精神恍惚,他的精神垮了。 

  麦翎子明了一切,明白了大鱼为啥偷偷过麦家的寒食日。这个时候,她却很感激他了。 

  麦翎子被郑州大学录取了。 

  马上就要开学了。麦翎子临行前,大鱼把那个存折给了麦翎子。麦翎子死活不要。大鱼的眼睛将她冰冻了一样。避开钱的问题,有一件事好像让麦翎子放心不下,就是四喜租用麦家祠堂。租祠堂没什么,根源还在四喜跟老赖勾搭在一起倒黑书、贩黄书。在魏征门神眼皮底下干坏事,早晚像炸弹一样引爆的。大鱼似乎看出麦翎子的担心,他说了声:“你放心吧,俺来处理这件事情!”麦翎子还是有些担心:“四喜能听你的?” 

  “他不听也得听!”大鱼的鱼眼里闪过一束寒光,两个黑黑的鼻孔像网眼似地张了张。 

  当天夜里,麦家的祠堂燃起了通天大火。祠堂轰然倒蹋之后,顷刻间化为灰烬。雪莲湾人望着红红的大火愣是呆傻了似张望着—— 

  一大早儿,麦家人都来看毁灭了的祠堂。七奶奶极为伤感,连祠堂的白纸门都化为灰烬了。疙瘩爷带来了警察勘查现场。麦兰子和麦翎子也匆匆赶来。麦兰子惊讶地惊叫:“为啥?难道是天火吗?”麦翎子没有说话,她默默地转着看着,心里啥都明白了。当天下午,就有一个外地打工的小伙子被抓走了。 

  麦翎子要走了,望着一扇白纸门。 

  麦翎子很喜欢民俗学研究,家乡的白纸门、七奶奶的门神和符咒文化,非常让她痴迷,但也让她困惑。显然它涉及民俗事象的信仰部分,具体形态复杂多姿。不管这种民俗现象对于雪莲湾渔民生活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它的出现,它的延续,是有道理的。要求从文化角度和国民心态上思考探究。七奶奶的意思是:“白纸门有镇邪的作用,也有映照灵魂和清理灵魂的功能。为了捍卫道德的纯洁性,人们必须同邪恶做斗争。”麦翎子理解的“清理灵魂”是指这样一种精神状态:生活疲沓了,日子不尽人意了,甚至是思想停滞了,就借白纸门的威力,把这一阵子堆积在灵魂里的垃圾统统清理出去。麦翎子就想,自己灵魂里的垃圾是啥呢?奔忙中的疙瘩爷、麦兰子和大雄,他们能够清理灵魂里的垃圾吗? 

  看来,大鱼会的,她感觉大鱼比别人活得明白。 

  从大鱼对白纸门的抵触情绪里,就证明了这一点。果然让麦翎子猜着了。大鱼就是这样。一个闷热的傍晚,麦翎子在姐姐家睡了,忽然她看见楼前一张脸孔在路灯下望着她。是大鱼哥?大鱼在房前望着麦翎子。麦翎子只好走出来了,大鱼就轻轻一甩头,悄悄离开了,像个幽灵一样神速。麦翎子鬼使神差似地跟着大鱼到海边去了。怕有蚊虫叮咬,大鱼提前从黄木匠的泥铺里偷出了一捆艾草点燃了。没有蚊虫的盯咬,大鱼就可以望着麦翎子的眼睛说话了:“翎子,俺总想跟你单独呆一会儿,说说话。” 

  “说吧!”麦翎子依然不敢看大鱼的鲶鱼眼。 

  大鱼很激动。过去对麦翎子的思念,躺在床上辗转难眠,那疯狂的想象把越发妩媚的麦翎子呈现在他眼前,让他的蓝眼睛海一样膨胀。一想到离麦翎子这么近,甚至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他全身一阵颤抖。 

  “大鱼哥,这么晚了,你要找俺说什么?”麦翎子笑着问。 

  麦翎子的朝气、青春和充实的生活像一股清风迎着他吹过来。不由得使大鱼痛苦和哀伤。麦翎子就要走了,大鱼心里在进行一种痛苦的活动。想的东西太多了,又没有地方倾诉,就更加使他痛苦。痛苦的时候,他的灵魂正在发生一种极其重大变化,他的内心生活仿佛放在摇摆不定的天平上。只要一面稍加一点力量,就会使天平往这边或那边歪过去。他得承认,起初自己对麦翎子有了爱情,但这是“柏拉图”式的、纯粹精神上的、不涉及肉体恋爱的单相思。这样的爱情不妨碍他对珍子的怀念,反而越发鼓舞他投入新的生活。可是,大鱼的新生活在哪里?娘死了,珍子死了,连麦翎子也离他而去了。大鱼成了精神流浪汉。他想有个用武之地。雪莲湾泥岬岛的开发,村里向社会招聘人才,想来想去,大鱼主动找到了疙瘩爷,他请求村里重用他。疙瘩爷再也不是过去的疙瘩爷了,他冷冷地说:“俺们招聘的是人才,你是个啥?”大鱼鼓起勇气说:“俺是人才!”他给疙瘩爷背了几句格言。疙瘩爷摇了摇头:“你不是!就你背的这几句,咱雪莲湾用不上。”大鱼失望了。后来,大鱼又求黄木匠跟麦兰子和大雄说情,遭到了更加深重的拒绝。他在村人的眼里,他们把他还当成一个贩私盐、作风不正的异类。大鱼要干出点名堂来证明给他们看,他又去了犯人村。可是,犯人村关于他跟珍子的绯闻传得丑陋不堪。大鱼自卑地退回了回来。大鱼哭了。他哭的时候竟然用双手狠狠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大鱼,你是个没用的人,你去死吧!”大鱼背的那些格言,欺骗不了村人,更欺骗不了自己。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对雪莲湾的憎恶,特别是对疙瘩爷、麦兰子和大雄的憎恶,其实就是对自身的憎恶。这种解剖自己的自卑心情,使他痛苦不堪。一天,大鱼把自家的白纸门扯个稀烂。还用脚在七奶奶剪好的钟馗门神像上踏了踏。随后就把自己的那些藏书一把火烧了!做完这些之后,大鱼心里格外舒服。可是,过了片刻,大鱼就胆战心惊了,他的头脑里珍子已不复存在,无论怎么追忆都不能复原珍子的模样,麦翎子的身影也不见了。这使他既惊奇又害怕。 






  
一零八




  “大鱼哥,你说话呀。不然,俺可回去睡觉了!俺明天就走了!”麦翎子耍起了小姐脾气。 

  大鱼从夜海里收回冷硬的目光,终于咧了咧嘴说:“翎子,刚才的一刹那间,俺看见了另一个海,俺成了另一个人。如果俺说的话,你听了不高兴,或是伤害了你。请你原谅,你就像你爷爷、你姐姐一样,把俺当成疯子算了!” 

  “你,你怎么这样说话?”麦翎子有些恼怒了。 

  大鱼显然来了刺激,说:“你的情绪很对头,过去,你们麦家人除了你,对俺都有成见。今天俺谈话之后,你也会的!你会恨俺的!” 

  麦翎子瞪圆了眼睛:“那你为啥还要说?” 

  大鱼用脚狠狠踢了一下船板说:“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俺把俺家的白纸门撕了,砸了!俺把那些藏书也烧了!因为俺大鱼不再相信白纸门,不再相信人,不再相信书,更不相信人的相亲相爱。俺的经历你知道,俺读的书你也知道。你是读书人,你知道书里有许多聪明、渊博的知识,可是,它们没有回答俺的问题:当今社会某些人为啥歧视另一些人?就拿你们麦家人来说吧,你们凭啥歧视俺?凭权力?凭你七奶奶的白纸门?俺他妈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啊,麦翎子,俺想请你这个麦家最高学历的人,对这个问题给俺个解释!也让俺开开眼啊!” 

  麦翎子气得浑身颤抖了:“大鱼,闭上你的臭嘴!俺爷俺姐,他们在村里乡里当官,可能得罪你,你对他们说三到四,俺可以理解,可是,你,你不能侮辱白纸门!” 

  “你跟你们麦家人一样,你也看不起俺。”大鱼用大胆的、响亮的、仿佛叫嚷般的嗓音说:“你们麦家人维护白纸门的态度,就像鹞鹰嗜血!鲜血让人恶心,让人讨厌,然而鹰却喜欢吃。你们麦家人口口声声给村人做贡献,可是它的内幕是啥呢?你爷爷再也不是村人尊敬的滚冰王了,他用公款旅游,你姐姐不顾一切往上爬,你姐夫大雄仰仗你们麦家的势力,打着开发的幌子,破坏着俺们雪莲湾美丽的环境。当然了,雪莲湾人对白纸门的崇拜,对它的敬仰,虽然是愚昧的,但也有内心的理想。包括俺大鱼,都有这样的想法。乡亲们喜欢它,信仰白纸门,维护这种迷信,这都没错。错就错在,你们麦家人利用了乡亲们的这种心理,显然从中获取的力量。但是,却没有把这种力量用的该用的地方,在它的笼罩下,雪莲湾更加专制,更加愚昧!” 

  “你胡说!胡说!白纸门不是俺们麦家的专利,雪莲湾历来就有。只不过是俺七奶奶给弄大了,社会对你不公,你对社会有看法,发泄在白纸门上合理吗?”麦翎子对大鱼的话惊讶了。她觉得不无道理,尽管大鱼对她有恩,但是,她麦翎子毕竟是麦家人,绝不允许他侮辱麦家人。 

  大鱼抬头望了望天,觉得这里太压抑了,总想飞走,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像鹞鹰一样长一双翅膀飞离雪莲湾啊!大鱼忽然眼前一黑,说话的声音忽然变软了:“刚才俺说的气话里,伤害了一个无辜、让俺尊敬的老人,那便是你的七奶奶。想想俺自己,想想俺的生活,想一想俺们每一天都做啥事?俺就知道,是怎样在触怒满心仁爱的七奶奶,俺们在怎样亵渎白纸门?俺的灵魂不敢面对白纸门,因为俺的灵魂里有极其肮脏的东西!比如说,俺对待珍子,是多么的无情、自私!比如,俺对待你们麦家祠堂,俺一把火烧了它。眼睁睁看着一个打工的外地民工顶了罪。俺为啥没敢站出来?俺他妈懦弱啊!俺战胜不了自己了,俺再也不是堵豁口的英雄大鱼了!你爷爷,你姐姐,还有该死的大雄,他们看不起俺是对的!认识了你麦翎子,原本想俺能够得到拯救。谁知,俺错了,俺认命了,俺永远不能得到宽恕,俺不可能有出路,不可能得到拯救,俺有一种预感,整个雪莲湾注定要灭亡的,灭亡!”大鱼吼着,痛苦得难以忍受,竟用双手抱着脑袋,想把它从肩头拔下来在地上摔个粉碎。 

  “要灭亡,你自己去灭亡吧!你以为你是谁?你是罗丹?你是尼采?你是托尔斯泰?你是上帝?你啥也不是!俺再也不想见到你!”麦翎子使劲吼了一通,倔倔地走了。 

  大鱼一动没动。这是他预料之中的。 

  走了几步,麦翎子忽然停住脚,回望了大鱼一眼,挺起胸脯,张开肺部,久久地用力呼吸着雪莲湾的海风来平息愤怒。 

  黑暗中,大鱼再一次鸟瞰海水,心痛如割,深知摆在自己眼前的将是一场诀别。他与麦翎子的诀别! 

  第二天上午,日头升到房顶了,房顶的红雀渐渐稠密起来,满眼一片碎红。麦翎子看见姐夫大雄来了,大雄给麦翎子塞了一个红包:“这是一万块钱,你姐俺俩的一点心意,留着到学校用吧!”麦翎子接了钱,道了谢。大雄继续说:“翎子,好好学,你姐夫的拆船厂急需人才啊!将来回来给俺们挑大梁!”麦翎子笑了笑,意思是说:“俺既然走出去了,还回来吗?”她背起行李和大书包就往外走。麦兰子和七奶奶回来了。麦兰子让大雄的汽车送麦翎子去汽车站。大雄嗯了一声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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