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爱小说网 > 名著电子书 > 白纸门 >

第6章

白纸门-第6章

小说: 白纸门 字数: 每页35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老也散不去。那天早上,疙瘩爷爬进泥屋来的时候,嗅到这种气味儿,身体就不那么难受了,肚子里有些饿了。他不顾一切的爬到墙根儿,伸手拽下挂在墙上的干鱼片,放进嘴里囔囔地嚼着。大鱼鬼鬼地从门口探进来,喊:“疙瘩爷,日头照腚啦还不起来?”老人在地上抽抽地咳起来,将满腔子怒火泼到大鱼身上,骂:“你狗日的快把海葵给掩找来。”大鱼跳进屋里来,当下就傻了:“爷爷你咋了?”疙瘩爷有气无力地说:“昨夜里中毒啦,快,快拿海葵来。”大鱼扭身一路风快地跑回家取来五块海葵标本。他将疙瘩爷拽上土炕,将老人身上的衣服扒个精光。老人身上像生了牛皮癣似的又红又肿。 

  大鱼按老人吩咐将海葵放进瓷罐里捣碎,搅进水盆里,拿一条不成颜色的毛巾洇湿,轻轻在老人后背上揉揉搓搓。老人吼了一句:“狗日的,狠点儿。”大鱼就咬牙瞪眼地搓起来,每搓一下,老人就闷着的喉管“哇”一声爆叫。起初老人一惊一乍地疼,搓一阵儿浑身就坦坦然然了。大鱼搓得很仔细,头、脑、腋窝、屁股、大腿和脚丫子都搓了个遍,几乎搓掉了一层皮。末了,老人没啥感觉了,搭蒙着眼皮舒舒服服睡着了。他不知道大鱼啥时走的,只发现墙上的鱼干又少了一串儿。老人这一觉睡到黄昏。黄昏醒来,目光从窗子探出去看迷迷朦朦的海。 

  可是,疙瘩爷又看见了死藻,又回头张望一眼家园,心情又陡然变糟了。他忽然觉得应该结结实实地打一条绳子了。一天一天,老人就醉迷呵眼打那根绳子。 

  梭子花是来看望师傅的,顺手将一网兜水果和罐头放在炕沿儿上。他想劝劝老人想开些,可她瞧见老人手里的绳子心里就发毛了。明明暗暗的蟹灯将老人憨头面孔映红,就像悬着一张被红藻包裹的海图。海图显得天然、灵透、真实,叫她看了心壁发震。老人的身后是一堵被油烟熏黑的泥墙,很浓的泥腥味扑面而来。久违了,梭子花在她呱呱坠地的泥屋里溴到了生命的原始气息了。泥屋和海图都浓缩了她的历史,闪跳着并不遥远的记忆。她眼前的老人简直不是人了,就像坦坦荡荡的海,海里有风,有船,有帆。她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老头儿,感到他身上强悍坚韧的气息了。他的意志包括他的一切都那么不可抗拒。她喉咙一热,很久才叫了声: 

  “师傅,俺来看您了——” 

  疙瘩爷没扭头,也没做声。 

  “师傅,打绳子干啥?” 

  疙瘩爷搭蒙着眼皮,照旧搓绳子。 

  “师傅,求求你放过俺吧!” 

  疙瘩爷蜡黄而虚肿的眼皮撩开一道缝,眼里闪出一道冷光。梭子花乖乖露怯了,僵僵地站起身来。她怕了,她觉得老人冷光太阴,怕是啥都干出来。她在野滩野海里滚大,从没怕过谁,如果眼前不是疙瘩爷,一切都好办了。她就要给憋疯了。老人的眼皮又努力盖上了,但老人的嘴角已斜斜地挂出一线口水来了。红蛇一样扭来扭去的绳子,一点点从疙瘩爷颤索的手掌里滑出来,凄凄切切的声音听来很忧伤。 

  老人一句话也没说。 

  老人看都没看她一眼。 

  梭子花悻悻地扭身走了。 

  老人不动声色地搓那根绳子。 

  闰年是个凶年,都这么传。 

  梭子花从疙瘩爷那里感受到闰年的凶气了,一连几天她眼前总是晃着那根绳子。穷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她总觉着疙瘩爷会跟她在碱厂拼命的。那样事情就会闹起来,上头跟厂子较起真儿来,罚款收污染费就会把碱厂弄垮了。她纵有回天之力也挽不回了,因为火碱受国际大气候影响,价格跌得只剩蝇头小利了。她买不起去污机,就是买了也没几日用头了。转产或是重搭台子另唱戏也许是条路子。疙瘩爷压根儿就不晓得梭子花也活得这般不易,他眼里只有大海,只有家园。





  
十四




  梭子花走了,慌慌张张地走了。 

  前前后后才几天的事,老人懂了一个很残忍的道理。这个世界不容你看透看远,懵里懵懂地活着蛮好。他一圈圈十分耐心的将红藻绳卷起来。这是老人一生里打得最满意的一条绳子,可以说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老人望着这一盘绳子,嗞嗞地呷了几盅酒,脸上润了酒晕。 

  大鱼蹭进屋来,很眼馋地望着那盘绳子,歪着小脑袋说:“爷爷,打这么好的藻绳做啥用?”疙瘩爷摸摸大鱼的小脑袋说:“大鱼,自古以来红藻绳就是除邪的!你不知道吗?”大鱼像听古经一样,问:“不知道。老东西,哪儿有邪呀?” 

  “海走邪,人也有走邪的时候!” 

  “俺不信!” 

  “大鱼,你会信的。” 

  “那,俺先把你这个坏老头缠起来。”大鱼的嘎劲又上来了。疙瘩爷没懊恼,举动稀怪地挪过来,投降似的举起胳膊,闭上眼:“来,缠吧,缠得紧紧的。”大鱼沾沾自喜地发现自己很高明了,一面嘻嘻笑,一面往老人身上缠绳子。疙瘩爷啥也看不见,缩缩肩胛,慢慢蹲下身来。“缠完了,睁睛吧!”大鱼咧了咧嘴。疙瘩爷看见大鱼的鲶鱼眼,忽然感觉到一股冷意,醉了似地喃喃着:“大鱼,给爷爷唱一回闰年谣。”大鱼说:“你也会唱,为啥偏让俺唱?俺都长大了,不唱那玩艺儿了。”疙瘩爷黑了脸说:“你小子长大了?在俺这儿,你他妈的总也长不大。”大鱼望着被草绳缠住的老头,怪怪地笑了一声。被藻绳捆住的疙瘩爷在炕上打了个滚儿,藻绳不用解就开了。 

  海一截一截地亮了。浅泓里的红藻被雨水洗得鲜亮极了。 

  红藻在老人眼帘上拨弄出无数飞舞金箔。海是喜雨的,雨水稠了,鱼虾肥红藻美。有一年红藻发黄了,远看像一片马尾藻。疙瘩爷就慌了,以为红藻患了黄胆病,请七奶奶给下了一道“符”,才落了一场春雨,红藻就很快变成本色了。疙瘩爷光着脚丫子,咕叽咕叽在浅泓里踩着,小浪头推涌着红藻,在老人的脚脖处心满意足地打着卷儿,有几丝朝他腿肚子上爬。老人的腿和脚痒得不行,就弯腰抓那那绺海藻,用鼻子亲切的嗅了嗅,不粘不涩,活活生生,老人的心绪就慢慢辽阔起来。 

  海好了,天也跟着蓝。天蓝的能一把拧出水来。没有雾,日头刚露半张脸,海天就高远了。疙瘩爷哼起了闰年谣,声音沙哑苍老。 

  这一回疙瘩爷发现红藻王了。疙瘩爷很早就听先人说,雪莲湾这片海域有个藻王。藻王是一个由无数红藻丝滚起来的球状藻团,很大很大,滚动起来掀起来掀起的浪花呈伞状,是老人从来没有见过的。藻王在这块地埝上扎根儿有些年头了,传说藻王会动怒,怒起来就搬家远走,寻找新的海域。老人就怕藻王搬家,藻王在,红藻就会留下来,藻王没了,那成群成片的红藻就跟着退潮的海流子走了。怕不是好的兆头,疙瘩爷有生之年有幸看见藻王。起初,老人往船里捞一些浮起的死藻丝,死藻明显少多了。正捞着,老人看见一片伞状的浪花来了,就愣了片刻,紧摇小船划过去,看见密密的海藻在海里涌,像一堵厚墙,隔远了看才是圆形的一角。老人的脑袋轰地响起来,哦,藻王!前一阵子海坏了,老人以藻王死了或是逃了,没成想,厚厚鲜鲜的大家伙还在呢。红藻搅在一起长成一团的。那种凝滞、粘稠和雄浑的感觉,使老人欢喜的叫出声来了。藻王,福佑着世人,托着一片吉祥。祖辈人说,藻王扎窝子很少移动,明显着,是污染惊扰了藻王,使藻王在小汛时的潮汐变动中显得烦躁不安了。藻王,安生的回去吧。疙瘩爷默默地守着藻王,虔诚地祈求它安安生生的旋回海底。日错午的时候,藻王缓缓沉下去了。老人目送着藻王彻底沉到海底,心里平顺下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把他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了。 

  傍晚的时候,疙瘩爷回村来了。 

  他摇摇摆摆走上村口的时候,还是努力昂起头来,弄得像当年打海狗那样神神气气的,显出一种尊严。但他马上想到,不管他怎么做,这阵子他不会有啥尊严的。街灯一照,疙瘩爷的脸更黑了。老人的形象毕竟没有营造好,身上带一股很浓很浓的藻腥味,胡茬上挂着鼻涕,一闪一闪地亮。鹞鹰立在他肩头上。鹰身上也有一股怪味,与老人身上的气味合起来,熏了一条街。街上人很少,见了老人也是淡淡漠漠的样子。有些新媳妇捂着鼻子躲躲闪闪,有几个孩子追了一阵看稀罕,就被大人喝回去了。老人努力笑好,十分渴望地寻着村人,只要他们围上来,他就给他们讲藻王的故事,哪怕说一宿。然而,没有人搭话,小村很冷漠,村人的热情都在大铁锅和七奶奶身上。疙瘩爷走着,心里委屈地想,村人不知道俺疙瘩爷回来了么?俺的荣耀不说了,俺娘可是人人敬仰的七奶奶啊!还有,你们不知道俺豁出老命保护那片海么?老人灰沓沓地走一趟街,碰上一拨儿搭话的人,一个爆发户要出钱买他肩上的鹞鹰。老人横了他一眼,就溜进家门里去了。 

  七奶奶不在家,白纸门没有上锁,疙瘩爷就溜进来了。家里也没有大的异样,老屋、槐树、菜园子。家里的东西,是他瞅也瞅不够的,是他梦绕魂牵的世界。鸟都恋旧巢,何况人呢?可是,跟大海相比,家园里啥都寡味了。不知怎的,他一点也提不起神儿来,再也爱不起来了。老人进屋来,不点灯,闷闷地坐在门坎子上,掏出烟斗嗞嗞地吸烟。他脑里空空,啥念头也没有了,所有的真情都一勺烩了。很晚了,七奶奶才被麦兰子搀回来了。七奶奶以为儿子是为大铁锅回来的,谁知唠了几句,才明白儿子是为大海回来的。七奶奶眯着眼说:“娘看的出来,你真心护海,你爹的铁锅就不用你管了。话可说回来,你不管铁锅,大铁锅的光你就沾不上。俺只管兰子进学校的事儿,听见啦?”疙瘩爷不说话,闷闷地吸烟。过了半天才说:“娘,兰子的事就够你难肠了,俺的事你别操心。俺回来是看看您。”然后就无话了。麦兰子已经把爷爷的铺盖弄好了,疙瘩爷默默回了自己房间。 

  夜深人静了,疙瘩爷回到自己屋里,连衣裳也懒得脱,往土炕上一偎,就算睡觉了。睡不着,睡不着,老人又坐起来,觉得缺了啥东西。到了家,还缺啥呢?老人爬起来,癔癔症症地走出来。黑夜里的小村,自有另一种复杂,另一种智慧,另一种深奥。这次出来,他没带鹞鹰,像磨道上的瞎驴,在村里转悠了一夜,天亮了方倦倦而归。这一宿折腾,疙瘩爷就苍老许多。天大白大亮了,老人更是睡不着,挪到街上的老墙根下晒暖。老人回村盼得心都发霉了,真的回来却啥意思也没有了。村里房舍的模样着实受看,可人心乱了,一切都乱得不像样子。还有村风,从人们碎嘴碎舌的学说中,他知道村里天天有人吵架;天天有人为一桩小事骂大街;为一块房基地打得头破血流。更让老人伤心的是,见死不救赶出家园的村规早已自生自灭了。村里有个娃子参与杀人也能拿钱买出来,活的比世人都硬气。人们疯了似地向海索取,工厂污染大海,都没人说话。这帮渔花子曾经穷得濒临绝境,因此就没了那么多的患得患失,那么严重的离经叛道行为,甚至连后果都不去想一想。甚至还想从爹的大铁锅上炸出点油来。没人关心红藻,没人会哼闰年谣了。他眼见着小村上空终日笼罩着邪气,怕是娘的多少道“符”也镇不住了。小村走邪了,怕是大海终归难保。 

  疙瘩爷忧虑不安的眉头胀出肉疙瘩。看来人生最美好的是希望,而不是现实。他再也不愿在村里呆下去,也不敢往下想了。他要回去了。刚刚走出家门,他听见一阵响声,噼噼啪啪,一阵鞭炮响起来。 






  
十五




  疙瘩爷愣住,慢慢扭了头,远远地瞧见村口围着许多人,旁边停放着小轿车。老人猜想哪家的娃子结婚了。他早已过了看热闹的年纪了,就想低着头走过去。这时候,从老人身边走过的人说,梭子花的海产品贸易公司今日天张啦。疙瘩爷全听见了,再也稳不住了,闪闪悠悠奔那里去了。自从梭子花从他泥屋里回来,老人再也没有见过她,他总觉得她会干出点什么来。因为,这丫头身上的人情和义气总算没有断尽。 

  这年头的人说抖就抖起来了。所有人都瞪住了眼睛。疙瘩爷望着被众人簇拥着的棱子花。她着实有风光,头发梳得光光的,随便披散着,衬衣扣子没系全,一副懈懈怠怠的样子很拿人。老人爱看她的眼睛,那曾是一双很厉害的海眼。这会儿变成商眼了,她的眼睛红红的,老人猜想里边藏了啥东西,是火,是红头巾,是小灯笼,还是金元宝?老人没哼声,梭子花就看见疙瘩爷了,挤出人群奔过来,笑着说: 

  “师傅,听说你回村啦,正要看你去呢!” 

  疙瘩爷狗咬剌猬不知咋张嘴了。 

  梭子花说:“师傅,您放心吧,俺的厂子啥事都没有啦。” 

  “孩子,师傅跟你过不去,你不恨俺么?” 

  “格格格,俺从不记恨人,师傅,俺把碱厂停了。”梭子花一副大大咧咧的神态。 

  疙瘩爷眼睛湿润,这个老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幸福啊!可是,他心里忍不住隐隐作痛。他难受地想到,他给梭子花拼命,让这孩子受了多大损失啊! 

  梭子花跟疙瘩爷告了别,就粗手粗脚地钻进轿车。车徐徐开走了。疙瘩爷过分成熟的额头挺挺的仰起来,目送着小轿车远去。 

  疙瘩爷重新回到海边的泥铺里。梭子花那里的心病去了,疙瘩爷的心情仍不能好起来,怅怅的,不知怎么打发日子了。天黑了,他望着冷清清的月夜,独个长长地叹了口气:唉,是梭子花成全了他,给了疙瘩爷面子,使流浪大半生的老人有了回家的理由,又是梭子花害了他,使他认清了家园的真面目,扼杀了他支撑生命的记忆。隔一层雾气看家园比回来更美好。那样,无论在大海里的哪个角落,或是走到天涯海角,他都能感到家园的存在,有一丝慰籍。然而,他心目中的家园毁了,就像太阳掉进粪坑里。这样没有想头,没有尊严地活着,还有啥劲头呢?也许,是自己守海变态了?村里有啥不好?谁骂你惹你了? 

  他做梦了,梦见了海,梦见了藻王。 

  注释⑥:挖地三尺 

  日头高了,海边的弥天大雾很快就散尽了。七奶奶、麦兰子和裴校长绕过小学校,就看见和群民工弯腰撅腚地挖泥。碗口粗的皂角树伏倒一片,铜钱大的树叶子满滩滚动。空中散发着轻微的土腥味。田副乡长、吕支书和苗琐柱村长站在泥坡下吸烟说话。田副乡长不时伸着脖子问:“铁锅找到了么?”那边回答说没有。吕支书笑说:“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七奶奶嘟囔着骂:“这群废物蛋,锅没找着,树到毁了不少。”他知道这块地就是当年七爷流血的地方,后来就变成拦截海潮的土堤了。海床淤了厚厚一层泥沙,打木桩放草袋不管用,那些很密实的皂角树却护得住堤岸。眼看着大窟窿小眼的裸岸,七奶奶心里不好受,她知道大铁锅埋在这里,七爷的魂儿像白纸门一样护着村人呢。 

  裴校长直奔吕支书和田副乡长,说了说毁了皂角树的后果。吕支书大咧咧地说:“等村里的外账要回来,就盖教学楼。你怕啥?”田副乡长一见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