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锋录-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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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道路转弯处,出现了几个黑乎乎的人影。郭汉俊往下伏了伏身,张嘴又咬了一大口蒸饼,小心翼翼地咀嚼起来。
人影渐近,隐约可以分辨出那是七个穿着紧身黑衣的汉子,当先一个髡发长辫,瞧身量正是日间在酒楼上见过的拜住。
拜住奔到距离缪、郭二人半箭之地,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身向几个同伴说了句甚么。缪锐凝神静听,随风而来的只有“扩廓”、“复仇”、“恩相”这几个词,不由暗中点头:“果然是孛罗的余党。”
拜住一挥手,七人分两个方向蹩往路边,也隐藏到草丛里去了。缪锐不敢大声咀嚼蒸饼,只是用口水泡烂了,一点一点强咽下去,心中默祷:“天可怜见,教鞑子丞相就此送了性命,也算了却大王一桩心病,反元大业指日可成也!”
※※※
约摸酉时刚过了一点,天色已经极为昏黄,在这两峰夹并的山道上,更是几乎漆黑一片,难辨人影。远远的,马蹄声阵阵传来。缪锐、郭汉俊对视一眼,不禁微笑。郭汉俊慢慢伸出手来,抓住了腰间的刀柄,缪锐忙借着风吹草响,按住了他的手,使个眼色,意思且不要轻举妄动。郭汉俊眨眨眼睛,表示明白。
借着刚刚升起的月光,隐约看见转弯处奔出左右三列,前后五排,共十五匹骏马来。正中间一人,高冠博带,身披紫袍,想必就是当朝左丞相扩廓帖木儿了。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山路两边各是一声呼哨,当先和押后的六匹马前腿一屈,同时向前翻倒。
马上骑士全都身手矫健,腾身跃下,大叫道:“有刺客,快保护大人!”另外九骑一齐停住,“当啷”连响,兵刃俱已在手。
拜住等七人一齐飞身跃出,都使长刀,直向那紫袍人冲去。一众骑士或刀或枪,还有使钢杖的,立刻拥上,各寻对手,厮杀起来。
那使钢杖的原来是个红衣番僧,当先拦住了拜住,喝骂道:“拜住,原来是你这厮鸟,孛罗死了已数月也,你还为他卖命么?!”
“住口!”拜住大怒:“当初恩相如何看顾你,却不料你是这般反复无常、背恩负义的狗贼!”
那番僧一边大笑,一边舞动钢杖,磕开了拜住的连环十六刀:“孛罗帖木儿是待我不薄,但那不过私恩罢了,他妄图谋反,业已伏诛。我忠心于朝廷,怎的叫背恩负义?”
拜住更怒,长刀舞得泼风一般,却兀自攻不破钢杖织就的大网,斜目四顾,见自己的同伴都已陷入苦战之中,心下不由得焦躁万分。
那立马中央的紫袍人忽然喝道:“多普拉旺,这几只狗交与你了,事毕到居庸来向我禀报——黄瑞、范国瑛、蒋也先,咱们走者!”说着话,一提马缰,腾空而起,从几对战团的头顶跃过,直往居庸关方向奔去。
拜住急使险招,长刀脱手飞出,掷向那红衣番僧多普拉旺的面门,随即趁对方躲闪之机,就背后摘下铁胎弓来,搭上狼牙箭,弓如满月,弦似霹雳,箭走流星,直向紫袍人后心射去。
这一箭力道极强,带着“呜呜”风声,眨眼已到紫袍人身后。紫袍人不慌不忙,将身一侧,让过箭头,伸食中两指轻轻巧巧拈住箭尾,一拧身往来路打了回去。这一下力道用得极巧,此箭劲道未衰,只是改变了方向,再加上紫袍人强劲的腕力,去势较方才更急!
拜住大惊,百忙中抬弓一格,只听“嗒”的一声,他虎口巨震,把持不住,铁胎弓已自坠落尘埃。
这时候,蒋也先等三人也已经跃马跟上了那紫袍人,四骑飞向缪、郭二人藏身之处奔来。郭汉俊长笑一声:“苍天护佑!”跃出草窠,迎住紫袍人就是当面一刀。
那紫袍人果是不凡,丝毫不显惊惶之色,狠狠一拉马缰,跨下马竟然前蹄奋起,硬生生地立在当地。郭汉俊这一刀就此劈空,相距马头不过毫厘之差。
他才在心中大叫可惜,蒋也先等三人已经赶到,各持兵刃,把紫袍人护在了当中。缪锐长剑一抖,也从暗处跳出来,高叫道:“扩廓帖木儿,你今番插翅也难飞了也!”
紫袍人放声长笑,山鸣谷应,回头向身边一人道:“且告诉他,我是谁人。”“这位正是,”那人轻轻嗓子,“太子少傅、同知枢密院事、领河南江北行省左丞,貊高大人!”
缪、郭二人一愣,只听貊高笑道:“两位侠客,想要刺杀扩廓帖木儿丞相的,便请枢院里去罢,下官少陪了,”吩咐左右,“留个活口带到居庸来。”
蒋也先忙道:“知院不忙走,须提防他们还有同党在左近埋伏。”貊高冷哼一声:“戌时要到居庸,军令如山,不能正己,如何统兵?!你们都与我牢牢下了!”说罢一扯马缰,就欲从郭汉俊头顶跃过。
郭汉俊知道貊高是扩廓帖木儿麾下诸大将之首,岂能容他轻易遁逃,反刀上撩,倒剔马腹,突然手腕大震,已被一柄长枪格住。只听蒋也先笑道:“小贼,汝待往哪里瞧?胜了某的枪,再追知院大人不迟!”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貊高已然去得远了。
此时缪锐也已经和另两名军官黄瑞、范国瑛战到了一处。二将在扩廓手下都做到千户之职,久历沙场,当下一条长矛,两柄蒺藜,左右夹攻,打得缪锐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那边郭汉俊对蒋也先却是稳占上风。他经过战阵,知道对方马高枪长,不能正面硬拚,好在山路狭窄,也不怕敌人纵马踩踏,于是挺着刀一拧身,蹿到马后,猛斫蒋也先的背心。蒋也先一时驳不过马头来,只好侧身迎敌,不上二十合,已经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如牛了。
缪锐一边奋力格挡黄、范二人,一边高呼:“郭……郭兄,扯乎!”郭汉俊正杀到兴头上,哪肯就此抽身罢手,只回一声:“待我料理了这个鞑子再说。”展开师传“七星刀法”,招招紧逼,打得蒋也先招式混乱,一句“哪个是鞑子”竟然噎在喉头,来不及开口分辩。
郭汉俊知道对手再挨不过二十回合了,正在欣喜,忽听身后一声大喝:“你待料理哪个?!”接着一阵骇人的风声已到脑后。他忙不叠翻刀格挡,只听“当——”的一响,手腕大震,腰刀几乎脱手飞去!
郭汉俊暗赞一声:“好大的气力。”转过身来,只见童头虬髯,红袍如云,却是方才力战拜住的那个番僧多普拉旺。他这一惊不小,难道拜住等人那么快就已经全军覆没了么?
蒋也先总算逃出生天,急忙带马跳出战团,“呼呼”地不停喘息。再定睛细看,只见除了番僧多普拉旺外,又有五名护卫冲了过来,把两个刺客围在垓心,不由暗暗长出了一口气,叫道:“莫下杀手,貊知院要个活口哩!”
多普拉旺答应一声:“理会得。”一连三杖,打得郭汉俊连连后退。这时候他再想逃走也不可能了,瞅个空斜眼一望,只见缪锐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不由暗中一咬牙,心里有了主意。
他蓦的大吼一声,左拳猛击向一名护卫的面门。那护卫武艺较弱,不敢抵挡,急忙向后一个跟斗躲开。几乎就在同时,多普拉旺的钢杖已经击中了他的右肩。
郭汉俊肩骨碎裂,直疼得双睛冒血。但这本在他的计划之中,拼着受此一杖,左手急探,已经攥住杖身,用尽全身力气向前一捣,杖端狠狠地打在多普拉旺的胸口。
多普拉旺没料到他这样拼命,一愣间,只觉得胸前剧痛,早被捣断了三四根肋骨,口中鲜血狂喷,一个跟斗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郭汉俊趁机一个伏身,就地一滚,来到了缪锐跟前。
围攻缪锐的两名军官和三名护卫被他的气势所迫,不约而同向后就退。缪、郭二人瞅了个空档,互相扶持,眨眼间,已经冲出了重围。
前面拦路的,只有一个蒋也先了。他自知是自己不谨慎,把丞相的行踪泄露给了拜住一伙知道,幸亏丞相临时有事,改为貊高知院代其前往居庸,也幸亏护卫带得多,才没使这些刺客奸谋得逞,可自己若不能格杀或捉到一两名刺客,将功折罪,怎么好回去禀报丞相?因此狠咬牙关,抖动长枪,对准郭汉俊胸口就是一枪刺下。
郭汉俊故伎重施,闪身挡在缪锐身前,拼着这枪刺入前胸,左手一探,已经抓住了枪身。他满身是血,望着蒋也先微微一笑,笑容却说不出的狰狞恐怖。
蒋也先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弃枪后跃,一个跟斗跳离马背。郭汉俊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把缪锐扶上了鞍桥,一拍马臀,那马吃痛,撒开四蹄疾冲出去。
缪锐虽然身上也有多处受伤,浑身酸软,却哪肯就此舍他而去?才要跃下马来,忽听身后弓弦响处,两支雕翎同时插入了背心。他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来,眼前一黑,就此不省人事了……
~第十七章是何根脚好官人~
入秋以后,天逐渐黑得早,却亮得晚。缪锐这一晕厥过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等再睁开眼时,天光已经大亮了,估摸着已经到了第二天的辰时。他发现自己俯卧在路边一片乱草丛中,身下好大一滩血水。
这里的地势较为开阔,但自己距离官道也不过一两丈远,野草也不算高,竟然没有被敌人搜到捉去,也真算是异数。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突然感觉后背剧痛难当,眼前渐渐模糊,几乎再要晕去。强自摄定心神,想要聚力于气海中,却只觉得膻中、丹田,全都空荡荡的,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
伤口似乎又崩裂了,自己虽然感觉不到鲜血涌出,却觉得神智逐渐模糊起来。他不由得暗忖道:“遮莫我便要死了么?大王遣来的人尚未见着……郭汉俊生死不明……未能杀了扩廓……反元大业未成……遮莫我便要死了么?”正感伤痛,忽然隐约听到附近传来一声轻呼,接着,似乎有一只手抚上了他的额头。
缪锐咬着牙昂昂头,想要重新睁开眼睛来看。“你且莫动哩,我去寻人来救你。”听声音象是个年轻女子。缪锐心底长叹一声,疾提真气,挣扎着说道:“要死了……救不活的……”
那女子似乎已经俯下身来,听声音和他挨得很近:“休多讲话,你还在流血哩……我这便去寻人来……”“这位大姐,你且莫走,相助我一事,”缪锐的脑子突然清醒起来,赶紧说道,“你,你替我往健德门内白云楼北的一品楼去,去……”
那女子问道:“一品楼,我晓得的。去做甚么?”缪锐喘着气回答道:“一品楼,去等一人,一人……几日后的辰、巳二时,他会前来……须每日去等……”女子追问:“怎生的一人,我却如何识得?”缪锐长吸一口气:“你上得二楼,面朝东,要好末茶来吃,却将茶洒一些在桌上,蘸了画一个圆……他自会上前来问……”
那女子的声音似乎颇为激动:“问些甚么?”“他问:‘阁下莫非自南方来的么?’”缪锐咬咬嘴唇,竭力使自己头脑清醒一些,回答道,“你却答说:‘南路哪里得通?我自溯江转道川中过来的。’他说、说:‘如此,涪州姓朱的,是阁下至、至亲了……’”
缪锐提起自己最后一点气力,长长地喘息道:“你听他答得对了,便、便将我怀内的佛像……佛像予他……切,切……告劳……”那女子答道:“我应允你便是,且休再言语,再多言语真个要死哩。”
“死……死……”缪锐把要说的话讲完,不禁长出了一口气,“你再请他打听一人的下落……未知是死是活哩……那人唤作、唤作……唤作甚么?”他头脑昏沉沉的,竟然想不起来郭汉俊的名字,声音不禁越来越是微弱。那女子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当他在问自己的姓名,于是凑近一些,回答道:“我叫雪妮娅。”
缪锐脑中猛然象是一个巨雷轰响,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了仍按在他额头上的那女子的手:“你……你是蒙古人?!”
“不,”那女子答道,“我是回回。”“你、你……不!”缪锐双目圆睁,两眉倒竖,口中喃喃说道,“你休……你且……”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把手一松,就此一暝不视了。
※※※
雪妮娅吓了一大跳,转头跑开几步,却又停住了。她本是正当妙龄的少女,经得事少,生活单调枯燥,对遇到缪锐这件事,却感觉非常新鲜刺激。更何况已经答应了对方要帮他去等人,怎好出尔反尔?她大着胆子转回来,避开血迹,小心翼翼地去缪锐怀中掏摸,果然被她摸到了一尊小小的金佛。
“这个想是汉人哩,他们汉人也是要土葬的。”她听缪锐是南方口音,于是心里这样想着,就在附近捡了一些土块,盖在缪锐身上。官道上冷清萧条,许久也不见有人来,但雪妮娅还是心中惴惴,不知道若撞到别的人,可该怎样解释才好。胡乱遮盖了缪锐的尸体,她就逃跑一样向大都城奔去。
可是才跑了几步,就感觉双足酸软,与其说是累的,不如说是吓的,再难以迈开大步。就这样走走歇歇,等到进了大都城健德门,已经日落西山了。她在路边茶馆买了碗茶,一口气喝了下去,才算勉强镇定了心神。
雪妮娅父亲艾布所开的馆子清真居,是在城东崇仁门内居贤坊的西北角上。馆子并不大,但因为靠近国子监,有些蒙古和回回太学生爱他这里面点做得好,课余常来坐坐,生意倒还算红火。不过等到雪妮娅终于走回来的时候,禁街的头遍锣刚刚打过,店堂里已经剩不下几个客人了。
伙计吉巴儿迎上来:“小姐怎恁早晚才回来,东家一直叨念着,休要出了事哩。”“我爹,”雪妮娅向里屋努努嘴,“等着我么?”吉巴儿回答道:“答失蛮请他吃饭哩,路程远,怕是今晚赶不回来了也。”
雪妮娅松了一口气,赶紧逃回自己的屋子里,关上屋门,解下外面披风,从怀里摸出那尊小小的金佛来。自己答应了那个陌生人,要把这佛像交到某个人手里的,可是……这是异教的偶像呀,若是让爹看到了,可怎么办?她正琢磨着把佛像藏在哪里才好,突然听见有人“咚咚”地敲门。
“小姐,小姐。”听起来吉巴儿的声音有些慌张。雪妮娅不知道出了甚么事,赶紧把金佛顺手塞到自己枕头底下,然后一边问着:“甚事情这般惊惶?”一边去打开了门。
吉巴儿不过十四五岁的孩子,一脸尴尬相,象是有话要说,可是又不敢开口。雪妮娅催促了好几遍,他才说:“你自店里来看……”
雪妮娅顺手关上了屋门,跟随吉巴儿来到店堂里,只见门面已经上了板,只留着一条小缝。店中空荡荡的,只有一位客人还没有走,俯伏在桌上,面前一碗酸汤,似乎还没有动过。
“他怎的了?”雪妮娅问吉巴儿。吉巴儿嗫嚅着:“似是噇饱了酒哩……”雪妮娅吓了一大跳:“咱们这里哪有酒与他吃?!”吉巴儿皱着眉头,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想是在他处噇饱了,才、才到咱们店里来的……”雪妮娅差点一脚踢过去:“你怎生放他进来的?!爹不在店里,你便只贪着玩耍,连个醉汉也敢放进来!”
吉巴儿吓得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姐,求求你,莫告诉东家知晓,他定要赶我走哩。我家中爷娘俱都过世了,东家不收留我,我便要饿死哩!”
雪妮娅瞪了他一眼,想一想:“可曾有他人知晓么?”吉巴儿回答:“这人戌末来的,初时也甚清醒,我也未曾闻得酒气,只要了一碗酸汤,吃不久,余的客人都走了,师傅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