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锋录-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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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陈师傅,则大事坏矣,”李思齐向着唆督的尸体啐了一口唾沫,恨恨骂道,“娘的,早是不该将孙朝宗要来罗山的消息泄露与这骚秃晓得,这厮偏要设了圈套去拿他——此间是菜人地面,孙朝宗陷在这里,万一消息走漏,没等咱们动手,便刘福通不驱大兵来战,庄允也须放咱们不过!”
王保保笑道:“更不料半中间杀出个彭和尚来,若不是陈叔叔相助,孩儿这条小命也难保哩。”察罕帖木儿面色青冷,问道:“因此上你便起意杀了唆督?”王保保急忙解释:“义父,这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唆督不死,咱们迟早要毁到他手上。”
“保保说得是,”李思齐微笑着向他点点头,“只是你这孩子,自小主意便大,这般大事,总须先与你义父或是我商议商议。若非我及时赶到,你倒不怕打虎不成,反为虎伤?”王保保缩一下脖子,吐吐舌头:“谁料到这厮如此骠悍,二钱砒霜也药他不倒……”
“彭和尚?”察罕帖木儿一跺脚,突然叫了起来,“你们适才说甚么彭和尚?!”“不错,正是彭莹玉彭和尚到了罗山。”李思齐一边唤下人进来收拾唆督的尸体、清扫血迹,一边正色答道。
察罕帖木儿后退几步,坐回椅中,支颐沉思。想不到大事未举,先杀一人。他忽的悚然一惊,难不成这便是合了小畜六四的“血去,惕出”一句么?杀了唆督,不但与己无损,难道反是厚积密云,以求布雨之兆么?“密云不雨,自我西郊”,李思齐的这所庄院,不正是在罗山城的正西面么?
杞人站在边上,看几名仆佣洒水清理墙上的血迹,手法纯熟,倒似做惯了这种勾当,不禁心中忐忑,不知道是继续留在这里好,还是赶紧告辞离开了好。忽听察罕帖木儿缓缓说道:“彭和尚到了罗山?莫非徐寿辉也想插一脚么?”“这桩事……”李思齐瞟一眼杞人,又笑了笑,俯身凑到察罕帖木儿耳边,轻声说了句甚么。
“世贤,”察罕帖木儿抬起头来,叫着李思齐的表字,“你且多加小心。”李思齐微笑拱手:“大哥且放宽心,小弟省得的。罗山县城里一刻也离不得,小弟这便去了。大哥才请诸事仔细。”说着话又瞟一眼杞人,诡异地笑笑,径自昂首离去。
杞人在旁边听他们谈论,不好插嘴,只得一直抱臂而立,缄口不言。察罕帖木儿目送李思齐远去,这才转头笑道:“咱们只顾自己商议,倒冷落了陈师傅。请坐,请坐。”“不坐了,”杞人轻叹道,“我、我是该走了。”
“已日中了,且再坐坐,待用了饭再去罢,”察罕帖木儿站起身来,拉着杞人的手,“啊不,你今晚便宿在此间好了……”“让我助你去袭罗山县?”杞人苦笑道,“算了罢,道不同,不相为谋。”
“兵荒马乱的,你待往哪里去?”察罕帖木儿关切地问道。“哪里不可去?”杞人轻轻推开察罕帖木儿的手,“天下之大,我哪里不可去?”“天地虽大,又哪里可容寸身?”察罕帖木儿追问道,“你真的心如静水,飘然世外,无意于红尘间功名富贵么?”
“世事一场大梦,熙攘纷争,我早已看腻了,”杞人拱手回答,“不如去休,浪寄江湖,终老残身罢了。”察罕帖木儿盯着他:“想望令祖当年,是何等的英雄豪杰,你便不愿助我,难道不想为他复仇么?你便要去相投菜人,我也不会拦阻,只求见告个去处,以期日后再见。”
杞人摇头苦笑:“复甚么仇?无非杀人而已。我素不喜干戈,你也晓得的。我便去了,日后能否再见,且凭天意罢!”
察罕帖木儿注视了他半晌,点点头,沉声道:“也罢,且待我送你一程。”
※※※
察罕帖木儿和杞人执手在前,王保保随后,一直送出了庄门。不知道甚么时候,大雪已经停了,天地间却依然无尽的荒莽肃杀。三人立在庄门前,全都默不作声,远远望去,只见苍茫雪原上,几道斑驳足迹迤逦深入天地交界之处,却仿佛走入了人所不可知的未来一般。时候虽然已是正午,阳光却仍旧很淡漠寒冷,一切的一切,都给人一种莫名的压抑窒息的感觉。
良久,杞人深深一揖:“龙潜渊中,待时而动,既然已下决心,便忙你的去罢,不必再送了。”说完话,转过身,快步扬长而去,倒好象急于逃离这红尘喧扰似的。察罕帖木儿目送他的背影,捋须叹道:“陈杞人,陈杞人,我若能似他一般逍遥,跳出这名缰利锁、俗尘困顿,岂不是好……”
“就这般容他去了?”王保保皱皱眉头,不解地问道,“倘他往罗山去报讯……”
“定然不会,”察罕帖木儿摆一摆手,但却并没有因此而生气,“我料他不会。保保啊,你晓得英雄与奸贼的区别何在?英雄晓得甚么人必须杀,甚么人不杀他也无害;而奸贼疑心忒重,可杀可不杀之人也尽都杀绝了,徒留千古骂名……”他拍拍王保保的肩膀:“我岂好杀之人耶?汝亦勿作徒知杀人的恶夫!”
王保保咀嚼着察罕帖木儿话中的含义,似懂非懂地轻轻点头。察罕帖木儿仰首向天,似乎在思索着甚么,过了好一阵子,突然微微地笑了一下,颊上三茎长毛随风飘拂:“龙潜渊中,待时而动——他虽晓得此为龙也,又安知龙之形象,散章合体,变化万千?他便想去报讯,也须赶不及了!”
王保保闻言,双手一颤:“您是说……”察罕帖木儿点点头,轻声念道:“《易彖》解小畜云:‘健而巽,刚中而志,行,乃亨。’必得要‘行’,然后大吉!”
※※※
作者按:关于察罕帖木儿
帖木儿又写作特穆尔,左右不过音译不同罢了。光看这个名字,非常蒙古化,但实际上察罕帖木儿并非蒙古人,而是畏兀儿(也就是今天的维吾尔)人。《元史》列传第二十八载:“察罕帖木儿,字廷瑞,系出北庭。曾祖阔阔台,元初随大军收河南。至祖乃蛮台、父阿鲁温,皆家河南,为颍州沈丘人。察罕帖木儿幼笃学,尝应进士举,有时名。身长七尺,修眉覆目,左颊有三毫,或怒则毫皆直指。居常慨然有当世之志。”
元朝时候,将所统治的人民分为四个等级,第一等是蒙古人(包括蒙古人和藏人),第二等是色目人(这个“色目”,即现在所谓的“各色各样”的意思,主要指西域、波斯等蒙古早期征服地区的居民),第三等是汉人(中原地区的居民,包括汉人、女真人、契丹人、党项人,等等),最低等的是南人,也即南宋王朝统治下的人民。因此,即便按照这种等级制度来划分,察罕帖木儿也是色目人,而非蒙古人。但因为从他曾祖父开始,就一直居住在中原地区,所以后来元顺帝听说给他和李思齐的官太小,还说:“人言国家轻汉人,如此果轻汉人也。”把他也当作汉人看待。
总之,察罕帖木儿虽然和蒙古人穿连裆裤子,却并不是蒙古人。
~第三章干戈扰攘烟尘乱~
雪原荒莽,天地一色。几株枯树孤零零地散在天边,显得是那样孱弱而无助。一只乌鸦振动它硬冷的翅膀,在枝杈间滑翔,不时发出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哑鸣。
这就是人世么?这般荒凉,这般寂寞,让杞人无缘无故地感觉到一种生命的无奈,和垂死的悲哀。
“天地虽大,又哪里可去?”察罕的话语回荡在耳边。是啊,哪里才是他的归宿呢?这天地间就象一个疾转不停的陶轮,所有可怜的人就这样随着无常而旋转着,甚么时候才能真正安定下来呢?
杞人深一脚浅一脚无目的地走着,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头脑也渐渐模糊起来——“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化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一首曲子还没哼完,忽然听见身后几声大叫,或激怒,或兴奋,感情色彩各不相同。杞人木然回过头去,荒莽中,只见三条人影,一前两后地飞奔而至。他揉一揉被雪原反光刺得酸痛的眼睛,这才看清楚三人的相貌。
当先一个瘦长和尚,身着黄布袈裟,面色腊黄,几乎与袈裟是一样的颜色。原来他右腿上有尺多长一条伤口,鲜血淋漓,皮肉外翻,十分可怖。这和尚右手撑着一断枯木,踉跄跳跃,显然正在竭力逃避追杀。后面两个却是一样的青衣大汉,红巾裹头,手挺利刃,紧追不舍。
“咦,彭大师,”杞人停住脚步,惊问道,“你怎……”原来那瘦长和尚却正是早晨才在酒店中交过手的彭莹玉彭和尚。彭和尚乍听有人呼唤,抬头望过来,见了杞人,不由大吃一惊,脚下一绊,险些便栽倒在雪地上。
就这么缓得一缓,后面两人早已追上。一个面有伤疤的的汉子奔在前面,抡起钢刀,直往彭和尚后脑劈下。
彭和尚临危不乱,身形一转,让过来刀,左拳穿过右臂,一招“李广射石”,正打在那汉子左胸上,“嘭”的一声,把他击退一丈开外。
刀光又起,另一个黑脸大汉此时也已追到。彭和尚抽身后退,左拳再出,把敌人打了一个跟斗。黑脸大汉才倒,疤脸大汉又已迫近,彭和尚右臂撑着枯木,左拳往来如飞,顷刻间便与两人格斗了十数个回合。
他的拳法精妙,变幻莫测,一只左拳敌住了两把钢刀,兀自上下翻飞,先机尽占。那两个大汉眨眼间又都被他先后打倒,可是在地上翻几个跟斗,却又立刻爬起,再度猱身扑上,毫不退缩,死缠不休。
杞人站在一旁,却越看越是奇怪。似乎彭和尚拳上并没多少力气,数次打在两个大汉胸口,顶多把对方打个跟斗,到后来更不过一两下踉跄,丝毫也不能伤人。那两条大汗刀法虽不算精妙,倒都非常熟练,这样合力来斗,恐怕彭和尚讨不了好去。再看片刻,果见彭和尚一个出手稍缓,立刻被敌人抓住破绽,黑脸大汉斜刺里横出一刀,将他右臂撑倚的枯木一挥两断。彭和尚右腿一曲,半跪在雪地上,接着全身一颤,原来右肩又中了那疤脸大汉的狠狠一刀。
彭和尚气势不馁,兀自咬牙苦撑。杞人在一旁看不过眼了,急忙抢上两步,抱拳打个圆场:“且住……请住手。二位,得饶人处且饶人罢,何苦强逼不休呢?”
疤脸大汉低叱一声:“滚!”手下却丝毫不肯停歇,一招“梅花六出”,又在彭和尚左肋下划了一道口子。杞人见情势不好,再迟缓片刻,恐怕彭和尚就要尸横当场。他急忙一挺身,拦挡在三人中间。
这样一来,两把钢刀自然而然地都递到了他的身上。杞人动作如电,怀中二宝出手,左端案板挡住黑脸大汉一招“毒龙取水”,右持菜刀,“叮当”作响,又把疤脸大汉的兵刃截成了三七二十一段。
两条大汉一齐倒跃开去,惊疑不定,拱手问道:“阁下何人,偏来管这档子闲事?”杞人二宝早已揣回怀里,当下连忙鞠躬作揖道:“在下姓陈,人称陈杞人。不知这位彭大师与两位有甚怨仇,偏要置之死地而后快?”
“这是俺们香军内里的事情,”黑脸大汉冷冷地回答,“奉劝阁下少管为妙。”杞人斜瞟一眼彭和尚,笑道:“在下也自知没这个资格管两位的闲事,只是伤命造孽,终是罪业。大伙有甚么过节,不妨讲开了罢——在下倒愿为两边做回鲁仲连哪。”
疤脸大汉手中只剩下了一支刀柄,不由得有些气馁,咬着牙叫道:“彭和尚,你竟教外人插手俺们香军内里的事情,俺算错看了你!有种的休缩在人后,出来咱们再过两招,手底下见个真章!”
“妈个郭老二,你狂的甚么?”彭和尚挣扎着站起来,也破口大骂道,“若不是洒家中了尔等的诡计,便二百对郭氏兄弟能奈我何?你倒拿了解药来,等洒家服了,再与你们见个真章!”
黑脸大汉冷笑道:“解药?好啊。便请大师跟俺们兄弟回去,见了孙先生,自己问他讨罢。”彭和尚双睛冒火,恨恨地道:“孙朝宗这狗贼,暗箭伤人!洒家定要打上朝元观去,教他那铁帽子师父评评这个理看……”
“铁冠真人早便不在朝元观啦,你空嚷嚷个屁,”黑脸大汉打断他的话,一扬手中钢刀,“孙先生也并不想取你性命。他与城主讲啦,说道彭和尚可是一方英杰,若是识得时务,保了韩王……”
“去他妈个死鬼韩山童!”彭和尚大叫,“要洒家背叛天完皇帝,这辈子休想!妈个刘福通,老子传教荆襄二十年,甚么时辰眼中有他?他算刘光世个屁世灰孙!”
杞人听得模模糊糊的,似乎是蕲水的天完皇帝徐寿辉,与颍州的刘福通起了冲突。刘福通和已故的中原地区白莲教主韩山童策划起兵的时候,一个自称是宋大将刘光世的六世孙,一个自称是赵宋遗孤——当然,聪明人都明白,那不过是些愚民的瞎话罢了。
黑脸大汉听了彭和尚的话,脸色一变,喝声:“找死!”刀举过头,摆一个“泰山压顶”的势子,绕过杞人,直往彭和尚光头上劈来。杞人大叫:“喂喂,怎么又打将来啦!”急欲抢上,忽觉后腰一紧,已被疤脸大汉拦腰抱住。
彭和尚忙而不乱,一招“太白醉卧”,倒地滚开,避过了灭顶之灾。黑脸大汉一刀不中,换招“毒龙取水”,再取对方性命。刀在半空,忽然又听到一阵绵密悠长的金铁交鸣之声,心道不好,急忙飞步后撤,定睛看时,手中也只剩下了一支刀柄。
疤脸大汉急忙缩手放开杞人,然后一个跟斗倒翻了出去,落到黑脸大汉身边,心道:“刀还罢了,这两条胳膊若也被斩个十七八段,却如何拼凑得起来?”
“哥耶,”疤脸大汉拉拉同伴的衣襟,“咱们怎么处?”黑脸大汉瞪他一眼,转向杞人:“阁下刀法精妙,咱兄弟不是对手。不过有种的休走,咱们这便回来!”说着话忿忿地扔下刀柄,随便一揖,转身便去。
“这位……阁下,”疤脸大汉却还不肯走,“你那把刀可能给俺见识一下么?”杞人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刀来。“菜、菜刀!”疤脸大汉结结巴巴地嘟哝了一阵,也转身飞奔追他兄长去了。
杞人收刀回身,只见彭和尚背倚着一株枯树,面色铁青,正在“呼呼”喘气。杞人紧迈两步,右臂蓄足气力,一招马步冲拳,结结实实地打在彭和尚胸口膻中穴上。
彭和尚大叫一声,喷出一大口黑血,哑声道:“多、多谢。”身子一软,跌坐在雪地里。他顺势盘膝而坐,一手抚胸,一手按腹,做起吐纳功夫来。
※※※
杞人在四周转了一圈,菜刀出手,斩落两只精瘦的乌鸦。“唉,末世啊,连鸟儿也吃不饱。”他一边嘟哝着,一边把鸟膛剖开,收拾干净,又掬捧雪擦过,挖些泥来裹了,准备做顿叫花“鸦”来打打牙祭。
临到生火,才想起自己身上的火刀火石早就不知跌落在从沈丘到这里来的哪条路上了。他不由得摇头苦笑,走到彭和尚面前,想向他借火石一用。待见彭和尚吐纳正在紧要关头,也便不好打搅,径自伸手往僧衣里摸去。
手指才触到彭和尚胸口,猛然一道热气从中指尖中冲穴上透过来,直冲手腕大陵穴。杞人徒然一震,忙不迭把手缩回来:“好了得,好了得!想不到这和尚内功如此精湛!”他没有办法,只好退到一旁,倚着株枯树,静等彭?尚功行圆满。
四下里静寂无声,只偶尔几声寒鸦孤唳,划破死一样的氛围。杞人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