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锋录-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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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冲听他们说话,抬头一望天色,果然昏沉沉的,快要掌灯了。心里挂史计都,急忙把迈出去的腿又缩了回来,匆匆往来路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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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计都正摆好了酒等他。凌冲才坐下来,他便忙着倒酒:“兄弟,且陪大哥吃上几杯。”凌冲连忙端杯奉陪。二人连吃了七八杯酒,史计都只是皱着眉头,一语不发。
“大哥,”凌冲忍不住了,“有甚事情为难么?”“唉,”史计都叹气道,“这桩情事,不晓得是福是祸哩。兄弟,你我既然是好兄弟,我的事情总不好瞒你——你也休瞒我,你是西吴王的部下,派来大都城里坐探的不是?”
凌冲知道这事也根本瞒不了对方,于是点一点头。史计都道:“愚兄之事呢,咱们从头讲起。三十年前,那时辰我不过十七八岁的后生,方才艺成下山,一心要行侠仗义,还想驱逐鞑虏……”
他又喝干一杯酒,夹了块肉吃,这才缓缓地说道:“行走江湖,终于被我结识了一些好朋友,都说鞑子势大,非是一两个人逞血气之勇便可成功的。他们引我去见了一个人也……”
他眼望远方,象在回想那遥远的过去:“怎的说呢?愚兄笨嘴拙舌的,也不详细讲说这段因果了罢。总之大伙一起做这番事业,都结义拜了把子,便是‘九曜星君’。”
凌冲凝神听他往下说。只听他长吸一口气:“实则还应是‘七曜星君’,中央镇星周大哥,东方岁星李大哥,南方荧惑董大哥,西方太白厉大哥,北方辰星陆大哥,还有就是适才来寻我的罗睺星龚海端龚大哥,与我这个计都星。七曜之外,其后又来个月孛星简小妹……”
凌冲问道:“那日月呢?”史计都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日帝、月后,本是夫妇,丰神俊朗,武功天下无敌,仿佛大罗金仙一般,你休说见呵,想都想不到哩。虽者说拜了把子,但咱们几粒凡星,哪敢与日月争辉,还有其他一些兄弟,都心甘情愿地做他们婢仆,任由差遣。
“至元四年,二十七年前罢,镇星周子旺大哥在袁州率白莲徒众起义——周大哥是彭莹玉彭和尚的首徒,功夫青出于蓝,不在乃师之下,咱们兄弟几个,除了日帝、月后,最敬服的便是周大哥。周大哥后来吃了败仗,身负重伤,但并未曾死。被鞑子捉来大都凌迟的,不过是个替身而已……”
凌冲心道:“果然周子旺当日未死。”只听史计都接着说道:“周大哥逃归丹枫九霞阁……”凌冲惊问:“丹枫九霞阁?!”“正是,九曜的本营便是丹枫九霞阁,日帝便是丹枫九霞阁主人,”史计都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凌冲惊愕的神情,继续说道,“周大哥逃归丹枫九霞阁养伤,却引出一场天大的祸事来呵!”
他顿一顿,又是一杯酒落肚:“日帝责怪周大哥太过轻举妄动,白白葬送了我大汉数千好男儿的性命。月后却赞周大哥才是真正的英雄豪杰,说日帝每日只会唠叨‘时机未到’,徒为大言,却不敢有丝毫举动。二人大吵了一架,月后竟然领着月孛小妹反出丹枫九霞阁而去。
“时隔不久,周大哥伤愈,领了岁星李大哥——便是今日你在校场上所见的那个‘木子李’,他的本名唤作李树坤——他们二人前往淮东,寻机再起。到了至正七年,万事俱备,正要起事,却不知哪里泄露了消息,鞑子调了数万军马前来剿杀。周大哥他们才三十六人呵,虽双拳难敌四手,兀自与敌周旋了七、八日,杀死鞑子千余。周大哥终于力尽,中箭身亡,李大哥重伤逃回……”
凌冲听说过这件事情,当初集庆花山一带三十六人打败元军数万,自己或死或逃,却无一人被捉,时隔二十年,想起来都不免使人血脉贲张,翘指大呼“真个好汉”!
他仰头也干了一杯酒,却听史计都继续说道:“月后听闻此事,前来大闹丹枫九霞阁,说定是日帝泄露了周大哥的行藏。日帝大怒,讲道夫妻多年,不想月后竟如此看待自己丈夫,气头上将月后、李大哥与月孛小妹都赶出丹枫九霞阁去也,并道从此恩断义绝,叫他们莫再踏入庄中半步。
“自此而后,日帝性情大变,今日斥责这个,明日囚禁那个,搞得谷中人人自危。我是个粗人,年纪又最小,日帝倒还信得过我。一日他邀我同饮,吃得大醉,将心里话都吐了出来。
“原来日帝与月后自小青梅竹马,又同拜在道州大剑客符翼轸门下。符翼轸于至治二年起义败死。日帝道:‘师父的剑术天下无敌,又精通用兵之道,连他尚且数月便即失败,我们又岂敢不谋定而后动?惕尘’——那是月后的名字——他道‘惕尘见不及此,还则罢了,凭甚么怀疑我会出卖周子旺?!’”
史计都长叹一声,道:“日帝的心事我也解得哩,竟被最亲近之人怀疑,其痛何如?但他自此看谁都似包藏祸心,却实实的令人心寒。他说平素最看顾李大哥,谁料李大哥帮腔月后来诬蔑他;他又说龚大哥心机深沉,董大哥机智多变,陆大哥总顶撞他,都不可信;剩下一个厉大哥,在月后未嫁之时曾去提过亲,后来与日帝较剑输了,才乖乖退出,此时旧仇自然也翻将出来……
“至正十三年冬腊月——嗯,我得清哩,便是王善破罗源那一月——陆大哥突然失踪了,不几天便有谣言传将出来,说是被日帝遣人暗杀。厉大哥去寻日帝理论,一言不合便动上了手——他却哪里是日帝的对手,不过数十合,便被废了手脚。那几日呵,丹枫九霞阁纷乱如粥。不过两月有余,董大哥重伤被囚,龚大哥反将出去,日帝气得吐血,自此只信任自己新收的仆佣,老兄弟们杀的杀,囚的囚,我也终于存身不住,遂借口母病逃将出来。有十余年呵,再未曾归去。”
史计都一边说,一边不住喝酒,已经有几分醉意了:“实则日帝雄才大略,月后女中豪杰,除了我不成器,众兄弟也都是将相之才,非是普通的江湖人物。若能戮力同心,便如至元初年那般,或者蒙古鞑子早被逐出中原了也。”说着苦笑一声,又是一杯酒落肚。
凌冲问道:“自此而后,大哥再未回过那丹枫九霞阁么?”史计都点头:“那个彭素王,是月后的远房外甥,年幼时候去过丹枫九霞阁,日帝甚喜爱他,我们也都见过的。丹枫九霞阁自我们几个散伙之后,便寂寂无声。白日听龚大哥讲起,彭素王分明得了日帝的真传,且功力较日帝全盛时似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两个,因此颇想归去看看。”
他又要倒酒,被凌冲拦住了:“大哥,酒吃多了须伤身体。”史计都也便停手,向凌冲道:“龚大哥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与此间的主人一般——你大约也猜着了,此间的主人便是左李也,当日在福来金店里放箭救你的便是他了。哼,这厮,自小练箭,原来左臂长过旁人,他是能开那地牢锁的,我却徒有钥匙,摸不着锁孔……你且放心在这里安住下去,只是他不会与你碰面,甚么时候想要去了,与下人说一声便是。”
凌冲问道:“大哥这便要回丹枫九霞阁去?”“是啊,”史计都闭上双眼,“久便想归去看来……也不知是福是祸哩……明晨便要动身,有龚大哥同往,料应无事……”他顿一顿,瞿然醒觉,睁开双眼:“果然有些吃多了酒,兄弟,愚兄先去睡也,你也早点将歇罢。”凌冲点头,目送他踉踉跄跄地离去。
~第二十九章凤兮凤兮何所翔~
这一晚,凌冲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丹枫九霞阁的事情,哪里睡得着?想起还没有询问史计都,这个神秘的丹枫九霞阁究竟在甚么地方,忽听街上打了三更。他披衣起来,走到院中,抬头看凉夜如水,月明星稀,却不知其中是否有金、木、水、火、土五曜存在。
他曾听师父冷谦讲解过天象,说所谓天圆地方,日居汤谷,东升西落,都是假象。宇宙混沌仿如鸡子,日、月、群星,与大地一般,都空悬其中。除日、月外,以金、木、水、火、土五星为最亮,是为五曜。此外,古印度为观测计算诸星回旋之度,虚拟了两个暗星出来,便是罗睺与计都,合为七曜,后传入中国。至于这虚构的两星为何传到民间,与月孛一样被当成了凶星,可就连冷谦都不知道了。
凌冲胡思乱想一番,然后活动一下筋骨,打了一套六花拳。正准备回房安睡,忽听一个声音从街上传来:“你们几个,活得不耐烦了么?”
这声音如有磁性,好生耳熟,分明便是搅闹豪杰大会,一旗杆戳死伽磷真的那个彭素王。凌冲好奇心起,轻轻跃上墙头,只见果然彭素王站在街上,他面前还恭立着三个锦衣人,正是号称“插翅难飞”的“皖南三侠”封氏兄弟。
只听其中一人道:“彭大侠神仙一般的人物,咱们兄弟怎敢得罪。只是上命差遣,不得不跟来访察。彭大侠随便交代个一言半句,咱们兄弟便好交差。相爷知晓我等的功夫与彭大侠差得太远,料必不会责罚。”
彭素王冷笑道:“我平生最恨‘大侠’二字,你们再也休提。堂堂‘皖南三侠’,竟然做了鞑子的走狗,究竟何故?说得有理,饶你们一命,不然的话……嘿嘿。”
封氏兄弟中的一人赶紧回答:“彭大……前辈也晓得,扩廓丞相本是汉人,起兵平叛,对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并无歧视,所到处秋毫无犯,是以……”
凌冲正想:“原来扩廓帖木儿本是汉人么?如何起的鞑子姓名?”只听彭素王打断了那人的话:“嘿,秋毫无犯么?他破益都,擒杀田丰、王士诚便罢了,如何屠戮了一城百姓?”封氏兄弟急忙解释:“那是为父报仇——汉末曹操也曾屠过徐州,然代汉立者终曹氏也。”
“唔,”彭素王冷笑道,“原来扩廓还有这般野心——想必你们是欲做开国功臣了,因此罔顾大义,归顺了鞑子朝廷。”封氏兄弟忙道:“咱们只是枢院里的客卿,帮的也是汉人,并非蒙古鞑子。相爷之心,我们怎敢妄加揣测。异日他若平定天下,或者灭了元朝,重开大宋之天,或者独掌朝纲,将汉蒙真正融为一家,都是好事……”
彭素王再次打断对方的话,讽刺说:“如此,你们还是汉人的大功臣哩。”那人忙道:“不敢。全只为相爷于我兄弟有救命之恩。前辈料必有所耳闻,我兄弟与曹州‘剑神’宫大侠素来交好,早年听得山西有个卢扬,竟敢自称‘剑圣’,心中不忿,便前往寻他较量……”
彭素王大笑:“卢扬,卢扬,我迟早要与之较剑……你们胜负如何?”封氏兄弟面有羞赧之色:“说来惭愧,咱们兄弟齐上,未能走上三招,便均身负重伤——当日若非相爷路过搭救,咱们便要埋骨异乡了。”
“如此说来,那卢扬的剑技似还在宫氏父子之上,”彭素王沉吟稍倾,忽然又大笑,“巧言诡辩,救命者,小恩也,华夷之分才是大节。你们大节有亏,还想在我手下觅活路么?”作势便要动手。
“前辈且慢,”封氏兄弟大急,“前辈想必还未寻得那位木子李先生的下落,我兄弟倒略有线索,能否用这条消息,交换咱们三人性命?”彭素王道:“果然不愧‘插翅难飞’——好,一条消息,三条性命,你们过来附耳说罢。”
封氏兄弟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终于大着胆子,凑到彭素王身边,附耳说了几句甚么。彭素王大喜:“好,好。”手起掌落,那人立刻软成了一摊肉泥。
另二人大惊:“彭前辈,你、你这却是为何……不、不守信诺……”彭素王笑道:“与你们这种鞑子走狗,讲甚么信诺——我是讲好了‘一条消息,三条性命’,不过废了他的武功,又并未杀他。”掌随话道,封氏兄弟一声不吭,双双栽倒在地。
凌冲在墙上想道:“此人的功夫果真天下无双,便是颠仙人、张真人在此,也未必是他对手。”正在此时,忽听彭素王低喝一声:“下来打话。”凌冲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身不由己地跌向街心。
自小师父冷谦便教他:“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不求胜,先虑败。”传授了种种遭受偷袭后的应变之策。甚至让他站梅花桩,自己不定时地偷偷绕到桩后就是一劈空掌,并对凌冲说:“你功力远逊于我,这一掌躲是躲不得的,想不跌跤也是做梦。但如何才能落地不伤,却须仔细揣摩。你看那猫儿,多高处掷它下来都是四脚着地——你若四脚着地呵,自然难看,然而却能消去泰半外力,减少伤损。”
因此凌冲由高处被人击落时的应变之招,早便练得熟了。当初在福来金店的地牢里,因为四肢被绑,这才跌个七荤八素,此时手足自由,怎能重蹈覆辙?当下在空中一个翻身,四肢着地,毫发无伤。
彭素王“咦”了一声,待凌冲直腰立起,才问道:“冷协律是你何人?”凌冲深深一揖:“正是家师。”“不对。”彭素王当胸一掌劈来,凌冲急忙横掌格挡。但双掌甫交,突然对方的掌力消失得无影无踪,亏得凌冲下盘练得甚稳,否则定要来个狗吃屎,跌到难看无比。
彭素王笑问:“沈丘陈师傅呢?也教过你武功么?”凌冲不敢缺了礼数,又是一揖:“是在下义父。”“原来如此,”彭素王道,“我与令尊,至正十二年在罗山城外见过一面的,十三年眨眼便过,他一向身体可好?”
凌冲心下戒备,口中回答:“家父安好,多谢前辈问起。”彭素王道:“令尊是大巧若拙,未必会调教武艺,令师更游戏天下,想必不能专心课徒。你的天赋不错,底子也好,可惜时至今日才练到这般模样——唔,你到大都来做些甚么?”
凌冲不语。彭素王笑道:“料必为朱元璋做奸细来的——且看在大伙都欲推翻鞑子暴政份上,指点你一条明路。《太公六韬》上讲:‘为上唯临,为下唯沉;临而无远,沉而无隐;为上唯周,为下唯定;周则天也,定则地也。’休往治政之道上想,且往武功上想去。”
说罢,“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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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史计都便出了门。临走前,他要凌冲再写一个字来看,凌冲略想一想,依前写了一个“雪”字。
史计都端详那个“雪”字,微微一笑:“笔法刚劲,你的内伤果已大好了。然此番有心写字,却比上一遭无心写来,略显僵硬,你自看是不是?”凌冲看着自己写的字,愣了一下。史计都接着说道:“心中若无便无,心中若有自有。我也不来解你这个‘雪’字,只奉劝兄弟你呵,休执着‘有’,亦休执着于‘无’哩!”
凌冲似懂非懂,送他出门。两人一直向南,直出了文明门——外乡人才会直称此门的正名,大都本地人则叫它“哈达门”——才依依分别。回进大都城来,天色已经大亮了,凌冲便径直往清真居走来。一方面,他想再见见那个神秘的王保保;另一方面,想到清真居里常有太学生去,这帮太学生,多是蒙古达官显贵的子弟,对朝中消息甚为灵通,又喜欢以此炫耀,或者可以打探得些情报。
当然,还有第三个最重要的原因,可是他惯会自欺:“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辰时五刻到的清真居,果然有一拨太学生逃学出来吃点心。才进门,艾布就迎了上来:“凌先生,好些天未来了哩。”凌冲急忙解释:“是也,前几日病了一场。老伯,我还未吃早饭呢,随便上些点心罢。”
艾布叫新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