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锋录-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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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说:“请讲。”褚长宁咳嗽一声,严肃地说道:“第一句话,主人道:我看那吴世子朱,是个仁厚之主。今天下未定,鞑虏未扫,我暂不动朱元璋。但中原复了,便要取他性命,教朱承其志,料必能重开我大汉新天的!”
凌冲吃了一惊,手一哆嗦,几乎就要打翻茶盏。褚长宁继续说道:“第二句话,主人道:凌官人甚欲辨清忠奸善恶,偏又看不清爽,既如此,何必执着?你既以为保的是命世圣主,便好好保将下去。你我今后是敌非友,见得面时便要厮杀,休怀妇人之仁也。”
这是割席断交的意思了,凌冲闻言,摇头苦笑,心里好生烦闷。转述完彭素王的两句话,褚长宁收敛起严肃的神情,笑吟吟地说道:“官人休惊,也休感伤。从来朋友若是倾心相交,便两国交兵也不得抹杀的。你不看那晋之羊祜,与吴之陆抗么?”
他说的是三国末年的故事:晋将羊祜镇守江陵,与他对敌的是吴将陆抗,两人各安边界,使节来往,既能不废公事,又能长保友情。陆抗曾送酒给羊祜,羊祜毫不犹豫地饮用,还赠以良药,陆抗也煎来便服,不疑有他。
凌冲听了褚长宁的话,苦苦一笑。褚长宁接着说道:“主人已弃庄而去,教小人在此等凌官人与那简若颦。若简若颦来时,却好将此庄院交付与她,了却多年宿怨。”凌冲问他可知道彭素王到哪里去了,又问他木星李树坤的下落,褚长宁只是摇头:“主人领着李星君自去了,小人也不知何往。”
凌冲嗟叹不已。当晚请求上丹枫九霞阁去休息,嘴里说是因为喜欢那里风景绝佳,实则别有用意。褚长宁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一宿无话,第二天一早,凌冲起身下阁,就往枯草丛中去找厉铭和陆清源隐居的那个秘窟的入口。
找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被他寻到了,分开乱草,却看堵门的大石上用漆写了两行字:“付素王、退思等,我二人出门耍子去也,休入我门,不告而入,是为贼也。”虽然没有署名,凌冲也知道是陆、厉二老留下的。
他本想进入秘窟,再好好拜谢二老,同时问他们可有甚么心愿需要自己帮助完成的。陈杞人关照他要知恩图报,他一直牢在心,因此寻了过来。却不料二老留言挡驾。
也许二老真的出门去了,也许只是不愿意再见他们,故意留下这两行字,但不管怎样,主人不让你进门,若硬闯进去,真个与盗贼无异。凌冲轻叹一声,只好掩起枯草,回到丹枫九霞阁上来。
仆役们早往他们休息的屋中送来了早餐,父子二人饱餐一顿,向褚长宁告辞离开。走到半路上,杞人突然对凌冲说:“你归去建康,千万莫将彭素王的话告诉皇帝听。”凌冲皱眉问道:“那却为何?”杞人想一想,回答说:“话语中牵涉到太子朱,恐皇帝会疑心太子……”凌冲笑道:“父亲多虑了。太子与陛下情深意笃,岂这两句话便生嫌隙的?”杞人摇摇头:“他们若是普通父子,便一百句话也生不得嫌隙,可如今,那是皇帝与储君哩!”
凌冲听了,低头不语。二人离开太白山,回到亚柏镇,然后就动身往东边来。打听得李思齐正在华阴督战,于是一路找到华阴,声称是老友到访。孰料这位声名煊赫的当朝太尉、邠国公、关中诸军副总统李大帅架子很大,不是那么容易可以见到的,两人费了许多周折,直到三月份,才终于得以觐见。
※※※
会面的地方,是在华阴县城中一所著名的花园里。虞候领着杞人父子进入花园中的一座厅堂,只见李思齐身着团龙绸袍,高踞在正位上。比起十多年前所见,他要显得苍老多了,鬓边也增添了几缕白发。相较之下,杞人则似乎没有多大变化,他的相貌似乎永远都只象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十年前是如此,现在是如此,估计再过十年,也还是如此。
李思齐倒还得杞人,“哈哈”大笑着,随意把手一摆,示意二人免礼落座:“你真个修道成仙了么?光阴荏苒,怎你丝毫也不见老哩?”杞人微微一笑:“我从来不修甚么仙道,但清静寡欲,心无挂碍,则自然不老。”
李思齐吩咐仆役上茶,笑着说道:“人生在世,若不修仙道呵,最多不过百年,清静寡淡,不嫌忒无趣了么?”他转向凌冲:“这是令郎么?你说王保保有信与我,怎不呈上来我看?”
凌冲从怀里取出王保保的亲笔信,有虞候接过去呈给李思齐。李思齐展开看了,微微冷笑:“他此番却来求我。哼,我与其父起兵罗山之时,他不过一个黄毛小子,仗着察罕余威,品爵倒在我上,朝廷真个不识人也!”
凌冲有点讨厌这个人。别看他相貌堂堂,气概雄壮,显得比清瘦、眉宇间总若有隐忧的王保保要威严多了,但王保保偶尔一挑眉毛,双目精光暴现,就会展现出一种足可吞吐山河的惊人气魄来,相比之下再看李思齐,后者反倒更象一个毫无根底的爆发户。想到这里,凌冲微微一笑,拱手对李思齐说:“朝廷品评禄位,原不论年齿长幼……”他并没有表明自己明朝使者的身份,因此仍用“朝廷”一词来称呼元朝。
李思齐“哈哈”大笑,手拍座椅扶手:“你们是几时离了王保保前来的?想是还不知哩,朝廷才下诏来,王保保擅杀天使,擅杀朝廷所置官员,悖逆无礼,人天共愤,今削夺其一切官爵,教诸军并进讨伐之!”
凌冲吃了一惊,正要追问,突然一名虞候报门而入,递给李思齐一封信件。李思齐展信一看,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了:“好教两位得知,朝廷封李景昌为梁国公,封关保为许国公,李景昌乃以汴梁归顺,关保以河南归顺,今来信相约老夫,出潼关共伐叛逆去哩!”
凌冲惊得站起身来。李思齐说:“潼关大门打开,老夫这便勒兵出关,共合关保、貊高,讨伐王保保者!”他对杞人点点头:“念着昔日情份,你传信与保保,教他自缚了来老夫军前请罪,老夫不但饶他性命,还要上奏朝廷,赏他个国公做做哩,哈哈哈哈~~”
~第六十三章虎群别有豺狼子~
至正二十八年二月,王保保率军北还太原。王小姐出城迎接,王保保看她没有上头,仍做处女打扮,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望一眼后面锦车里坐着的商心碧,微微一笑,意思是:“你料得却准。”
正月里,大都把山西从中省里划分出来,另立新行中省,任命孙景益为行省丞相,进驻冀宁路治所太原城,关保留在太原的部队竟然乖乖听命。王保保闻讯,勃然大怒,一进太原,先擒下孙景益与其所属官员,全都一刀剁翻,把头颅送回大都去,又召集驻军,把各级将领来了个大换血。
他怕关保因此起了嫌隙,把替换下来的将领全都好言抚慰,送去河南,又情辞恳切地写了一封信,解释自己这样做的原因,快马送去给关保。
人头送到大都,皇帝气得差点吐血,在皇太子和帖临沙、伯元臣等人的怂恿下,立刻下诏,剥夺王保保一切官爵职权,命令各地驻军齐往讨伐。王保保接到消息,冷笑道:“真个不知死活哩!他却不怕我如孛罗般入京兵谏么?”
然而朝廷中并非没有头脑清醒的人,知道一纸讨伐令对王保保丝毫不造成压力,反而如同在自己头上用马鬃悬了一柄锋利的宝剑。皇子哈完献计,给中州军各级官员封官许愿,撺掇他们倒戈一击。
这招果然有效。王保保在太原略加休整,准备南下再战貊高,才走到沁州,突然细作来报,汴梁守将李克彝字景昌受了朝廷梁国公的封爵,已经更换旗号,准备渡河与貊高会师。王保保正在愤怒、烦躁间,突然又有消息传来:徐达大军东进,才到陈桥,留守汴梁的左君弼、竹昌就前往迎降,李景昌被迫退往河南。
“南门打开了也……”王保保长叹一声,吩咐手下,“快马去令关保,就地处斩李克彝,并了他的队伍,休管李思齐,且东复汴梁者。”话音才落,又有人来报告:关保受了朝廷许国公的封爵,早已秘密北渡黄河,袭取怀庆、卫辉,三天前与貊高会师泽州城下!
王保保不听还则罢了,听了这个消息,不禁大叫一声,口吐鲜血,昏厥在地。
※※※
毛翼听到商心碧命人传递的消息,急忙赶到大帐,只见王保保面白如纸,双目紧闭,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他慌得不住跺脚:“这,这可怎的好?!”
商心碧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叫毛翼说:“将军休慌,知大王病重的,我已都秘密看押了起来,此事不宜外传,以免动摇军心。将军是大王至亲,是以独召将军前来计议。”
说着,把新得到的几桩噩耗告诉毛翼。毛翼苦笑道:“不想大局糜烂,一至于此。不怪大王恨杀哩,貊高还则罢了,那关保与大王少年结交,今又联姻成为亲眷,他今背反,的是无耻小人!如今怎的好?河南还有詹同脱因帖木儿十万人马在那里,若死守洛阳,贼军不易攻克的。只目前关、貊二十万大军逼来,我军如何应对?”
商心碧苦笑道:“奴恐脱因帖木儿无谋少断,便有五十万人马,不是贼人对手。可快马严令其固守洛阳,不得出阵与敌交锋。大王病重,不能视事,咱们只得先退回太原去。”
毛翼有些惊异地望了商心碧一眼,说道:“说得是。只是大王病重,以何人之命发与脱因帖木儿的为好?”商心碧咬一咬牙关,说道:“大王印信,我知藏在何处,将出来拟一道旨,以将军为副总兵,节制诸路兵马,料诸将无不服的。”毛翼大惊:“私动印信,是个死罪哩!”商心碧急得跺脚道:“大王不能理事,大军若败,你我都是一个死!此番事急从权,所有罪愆,奴一力承担便了!”
毛翼没有办法,只好同意商心碧的主张。第二天,他就以副总兵的名义,指挥大军离开沁州,北还太原。关保、貊高在后面紧紧追赶,毛翼亲自殿后,在武乡水边一场恶战,杀敌千余,稍扼敌势。
四月初回到太原城中,分派诸将守备城池。其间王保保在商心碧无日无夜的悉心照料调理下,终于死去还醒,但是高烧不退,仍然无法理事。回到太原总兵府,王小姐闻讯急忙前来探视,商心碧把王保保交到她妹妹手里,大松了一口气,就此一跤跌倒,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恢复精神。
可就在这个时候,又有噩耗传来:脱因帖木儿违令出战,与李克彝共同列阵洛水以北塔儿湾,结果被明军当面突击,大败而走,兵马损失超过五成,丢失了洛阳,西走陕州。商心碧对毛翼说:“南方顾不得了也,但保住太原城,大王病愈,料仍有恢复的一日。只今关、貊贼军已破榆次,眨眼便到城下,怎生应付才好?”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突然虞候骆星臣来报,说凌冲凌官人前来拜见大王。
※※※
在关中听说关保亦叛,凌冲放心不下王保保,请义父陈杞人先行回建康去,自己仍回山西来。到了潞州,听说王保保已经退守太原,于是又兼程赶到。
虽说关、貊大军压境,太原守备严密,但中州军中许多人都认识凌冲,知道他和河南王的交情非浅,一看他来,立刻前往总兵府禀报。骆星臣得了消息,急忙来见商心碧和毛翼。
商心碧皱了皱眉头:“于私,此人是大王的至交,岂可不放他进来?于公,此人是朱元璋的部下,若拦他在门外,恐他听了风声,回去报告朱某……”毛翼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正是,且放此人进来,好生羁糜者,休轻易放他走了!”
于是请凌冲进了总兵府,商心碧也不隐晦,告诉他说:“大王病重,不得远迎凌官人,恕罪。”凌冲吃了一惊:“他病得甚重么?且领我去看来。”商心碧把他带到王保保的病榻前,一直守在床边的王小姐急忙起身行礼,凌冲却象没有看见她似的,紧走几步,伸手去搭王保保的脉门。
王保保脉相凌乱,凌冲皱眉不语。就在这个时候,程肃亭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凌冲知道他颇通医术,于是转头注目相询,程肃亭叹口气道:“大王气滞血淤,血不归经,心火上凌,迫血妄行,遂致气随血脱,虚卧不起。我以枳实两钱、柴胡四钱、陈皮两钱、党参两钱、黄芪三钱、当归四钱、熟地黄四钱、炙甘草两钱、茯苓三钱、白术三钱、山药两钱,后入苏合香两钱,与大王煎汤送服——你看可还对症么?”
凌冲对医药知道的不是很多,只是看王保保双目紧闭,面白如纸,似乎病得非常严重,而程肃亭报的却都是一些寻常药物,不禁问道:“无乃太缓乎?”程肃亭摇摇头:“大王戎马倥偬,多日不得歇息,五内尽虚,似这般体质,我如何敢下猛药去?”说着,把药碗递给王小姐。
凌冲退出来见了商心碧和毛翼,担忧地问道:“似他这般模样,如何控驭兵马?关、貊两军转眼便到太原城下,可怎生抵敌才好?”商心碧苦笑不语。凌冲建议说:“你们若能拿得主意,不如归附了我大明朝,我一纸信往河南去,教徐大将军克日渡河,以搠关、貊之背,则不出半月,太原之围可解!”
商心碧正色道:“官人也劝过大王多次,如何还不死心?大王无意降明,奴怎好违了大王之志?”凌冲苦笑道:“我只怕城破了玉石俱焚,岂不可惜……”
商心碧突然深深一福,凌冲吓了一跳,忙把手一张做搀扶状,问她:“何必如此,有话请讲。”商心碧说:“请官人暂留城中,万一城破,官人只须救了郡主出去,足感大德。”凌冲忙问:“王兄与你哩?”商心碧回答说:“关、貊领兵来,只要取大王性命,料难走得脱的,奴自然与大王同死。官人休得挂心,救得郡主性命便可。”凌冲无奈,长叹一声,答应暂留下来。
凌冲出去以后,毛翼神情古怪地望了商心碧一眼:“一句话便教他心甘情愿留下,你真个智计多端哩。”商心碧苦笑道:“些小伎俩,将军休得取笑。战阵之事,奴是一毫也不晓得,全凭将军主张。”毛翼微微苦笑:“且尽人事,看天命罢了。”
※※※
第二天,关、貊大军开到太原城下,派使节送了战来。商心碧和毛翼商量,不能让使者看到重病中的王保保,更不能让他因为见不到王保保而起疑,干脆一刀杀了,连人头带回掷出城外。回上批了“来日巳时决战”,并盖有王保保的印信。商心碧的意思是:“所谓兵不厌诈,先答应他,打甚么不紧?”
她要到城上去观看敌军动静。毛翼找了套衣服给她换上,打扮成亲信虞候,陪他登上南城城楼。商心碧放眼一望,只见连营迭砦,足有二十万大军,旌幡招展,刀枪耀眼,不禁吓得面色惨白,向后退了一步。
毛翼看到她的神情,心中暗笑:“饶她智计多端,终究是个女人。”嘴里却说:“夫人不惯见这般场面的,且下城去罢。”
商心碧强自收摄心神,对毛翼说:“得罪了,且借将军臂膀……”毛翼伸出手来搀扶她。商心碧稳住身形,再次观看。只见东面营帐大张“关”字旗,毫无声息;西面营帐大张“貊”字旗,突然一声号响,尘烟起处,一彪军马簇拥着面蓝色大纛飞驰而出。商心碧用手一指:“那便是貊高么?”毛翼定睛细看,果见大旗下青骢马上坐着一将,头戴笠帽形银色兜鍪,插两支白色雉尾,身披蒙古式连环铠甲,系一幅雪白披风,不是旁人,正是叛将貊高。
“不错,”毛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