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时期的樱桃 作者:王江-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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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啥。”
“就你们女生心事多。”
“谁像你,一肚子鬼心眼儿。”
“我猜你准在想回城的事儿。”
“你是我肚里的蛔虫呀?”
“八九不离十。”
“想又怎么样?”
“好事!不出一年准回。”
“你是神仙呀?”
“半仙,能掐会算。别人的事我管不了,对你的事可以算个八九不离十。”
“行呀,我就等着看你的仙气啦。”我说完,他抿嘴一笑,手拿着弹弓起身去赶鸟了。我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他猫着腰行走的背影,跟小鬼子进村似的。再愁的事到他嘴里准没事,他的聪明才华和乐观精神总吸引着我,在他身边有一种安全感,心也静了许多。他读了不少书,像个百事通,世上什么事都知道,鬼点子也多,遇上什么难事他都有办法对付。自从郑晓天揭发他之后,他一直寻找机会,报一箭之仇。前年挖完塘泥,队里又带着知青们去修水利。数九寒天,地冻得硬硬的,一镐下去只是个白印子,鲁岩手掂着把铁镐站在水渠边上,正巧郑晓天走过来,他热情地跟郑晓天打招呼,对郑晓天说:“你说这铁镐一到冬天怎么变成甜的了呢?”郑晓天用怀疑的眼神望着他说:“我不信,你又在骗人。”鲁岩语气坚定地说:“不信你舔舔,咱们赌一块钱怎么样?”郑晓天望着他拇指和食指中间夹着一块钱,在自己眼前直晃悠,心想正好没烟抽了,这小子给咱送烟钱来了。昨天一天憋得要命,死皮赖脸才蹭到了一根烟,一块钱可以买四包黄金叶,六七包大丰收呢。自己只要舌头轻轻地沾一下铁镐头,嘴里说不甜,这钱准能赢回来。便说道:“说一不二,你可不许反悔呀。”鲁岩斩钉截铁地说:“一舌头定输赢。”鲁岩倒拿着铁镐,头朝上,把朝下,郑晓天一舌头刚舔到铁镐头上,鲁岩把铁镐往他舌上送了一下,当时气温已在零下十度,郑晓天的舌头一下子冻在了铁镐上。郑晓天不由自主地往回一收舌头,鲁岩又把铁镐往下一拉,郑晓天的舌头顿时被铁镐粘下了一大块去,疼得他“吱呀”乱叫。鲁岩望着他说:“我说得没错吧,准是甜的。”郑晓天说话也不当家了,支支吾吾大舌头似的申辩道:“甜——个——屁,疼——疼的。”说完“嘶,嘶”直往嘴里吸气,一把从鲁岩手上抢过那一块钱。从此,郑晓天大冬天也跟狗遇到暑天似的,舌头一天到晚伸在嘴外面,烟也抽不成了,瘾上来时,舌头伸到嘴外,点起烟来,整张脸歪着,嘴还直漏气,费几根火柴才能点燃。他把好不容易点着的烟放在嘴角,抽上两口过把瘾,舌头被蜇得生疼,痛得“嘶,嘶”直咧嘴。别人见他那难受样,问他怎么回事。郑晓天还无法说出事情的真相,总不能把傻逼青年的帽子往自己头上扣吧,多跌份呀。只能嘴里跑着风,含糊不清地说:“舌——上长——长疮——了。”鲁岩把这事说给我听,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说:“你这人可真够黑的。”他满不在乎地说:“这条秦副队长的狗,让他闭上那张狗嘴,少胡说八道地乱咬人。”我觉得像他这样一肚子鬼心眼的人,世上还不多见,反倒让我更喜欢他了。我还喜欢听他说话的声音,他幽默的谈吐里透着股成熟男人特有的魅力,听他说些稀奇古怪的事和他的一套往往歪打正着的理论,是件开心的事。我也喜欢闻他身上的味道,那让我迷醉的味道,我的心里不由一阵颤栗。
天色渐晚,我赶紧向他告辞了。他送我时又把那本书悄悄塞进我手里说:“黄不黄,看后定,给你一天时间。”我手里像紧攥着个手雷,手心里直出汗,黏黏地粘在那书面上。当我走出百米远,不由回头望去,他和身边的黄狗都埋进夜的黑幕里,樱桃园的樱桃黑黝黝地闪亮。
第二天一大早,鲁岩就醒了。
外面的雨虽然停了,可屋里还在滴答,床边的脸盆快接满了,靠窝棚边的褥子也湿了。在窝棚里住着,褥子干了湿,湿了干的,弄得上面一道道弯弯曲曲的黄印子,跟地图似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尿了床呢。他翻了一个身,被子黏黏糊糊的,怎么也睡不着了,爬了起来穿上衣服。咳,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幸亏窝棚半高架在地面,不然人都成鱼精了。他打个哈欠,定了定神,从床下抽出张油毛毡,走出窝棚。架着自制的木梯,攀上棚顶,用锤子把漏雨的棚顶钉好,又用一块塑料布把渗水的棚边围上。他感到自己快成鲁宾逊了,什么活都得自己干,什么垃圾都得往回捡,不定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像油毛毡、塑料布都是他从地边捡回来的。窝棚也是凭自己的双手,花了三个月时间,在原来破旧窝棚的基础上修建完善的。伐木头、砍树枝、锯木板,自己动手,建房搭棚,每根钉子都熟悉,还真有点苦。可让他回知青宿舍,怎么也不想回去。刚下乡那阵子,郑晓天揭发他夜里说梦话,发泄对社会的不满。秦副队长狠抓阶级斗争,把他树为反面典型。他成了众矢之的,大会小会挨批判,觉也不敢睡,夜夜失眠,熬出个熊猫眼,挺吓人,离远了看,人家以为他戴着圆墨镜呢,跟汉奸似的。后来他想了一招,每晚睡觉前,在自己嘴中间贴块小胶布,白天一揭掉胶布,弄得小胡子当间一块白,被同学们奚落为假日本鬼子,之后他常刮胡子,倒把胡须弄得枝叶茂盛。由于他嘴上贴胶布睡觉,夜里也常给自己憋醒,大呼小叫的,胶布把嘴皮都拉破了,嘴肿得高高的,活像一个猪头小队长。嘴被胶布封着,梦话是不说了,可呼噜声打得震天响,推都推不醒,同屋的人把臭袜子放在他的鼻子上,半夜他懵懵懂懂地坐起来说:“这是哪儿的茅坑,怎么这么臭哇!”原来,他让臭袜子熏得半夜做梦,自己掉进了粪坑,怎么爬都爬不出来,搞得大伙都嘲笑他。他奇响的呼噜声害得人睡不好觉,大家都讨厌他,不想跟他同住一屋,纷纷到队里去闹,正巧樱桃园缺人看,于是,把他打发到樱桃园看园子。他本来就不合群,像只孤雁野鹤,自从来到这小窝棚,他才活得轻松些,倒下就着。这是他的自由天地,是避风港,是神仙居所,可以过着悠哉闲哉的好日子。
他洗漱完毕,到园子里溜达了一圈。大黄狗在园子西北角狂吠,他赶紧跑过去。只见地面塌了一个大坑,有一米多深,里面露出}的白骨,四周飘荡着腐烂的气息。当地传说,古代这里曾有一座孤庙,庙里有棵樱桃树,为庙中方丈所栽。后庙宇焚于战乱,和尚也都散去。乡亲们看中这里的好风水,把祖坟安葬于此,日久天长,便成了一片坟地。五十年代办公社,该迁的坟都迁走了,无人迁的遗坟也都夷平了,开始种庄稼,由于离水源太远,没多少收成。六十年代末期村大队见大樱桃树长得好,改种了樱桃树。这孤坟野鬼之地,自然无人愿意来。他来时不知道,还以为因祸得福,福星高照,并不觉得怕,后来知道了,也已习惯了。与野鬼共眠,使他少了许多世俗的烦恼,给他一块清新之地。他随手掂起一把铁锨,往坑里填土,随后一想,又停了下来。对,不慌填这坑,要把它留着,这里离门口近,可以吓吓那些偷樱桃的贼和找事的人。
鲁岩双手扶着铁锨,凝望着那残缺的尸骨,思绪万千。骨头白中泛黑,骷髅显得狰狞,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腐味。他曾有过恶恶的尸臭味么?大地的胸怀是博大的,她滋养着人类,任其繁衍生息,又接纳他们腐烂的躯体,让他们归于宁静,归于长眠,归于这黑暗的世界。这是一个平等的归宿,无论是贵族、君王,还是平民、乞丐;无论你活得高贵、富有,还是卑微、贫穷,都要回到这人生的终点。无穷无尽的争斗止息了,相互之间的践踏消亡了,高贵者与卑贱者殊途同归,化做一缕烟,一片尘,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堆白森森的骸骨。人生只不过是一个过客,步履匆匆,来世间走一遭。有的客死他乡,什么也没留下;也有的在家谱上留下一个姓名符号,只有子孙去追悼他的亡灵;还有的则已名垂青史,或遗臭万年,在历史的册页里留下了他人生的足迹。历史的评价往往随时代的需要而变迁,好坏自有公论,变成优劣唯权是论,古为今用,史为吾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自身的成败已不重要,今天好得要命,明天可能坏得要死。像孔夫子、宋江、甚至岳飞,这些历史上红极一时的人物,不都成了当今口诛笔伐的对象了吗?现在推崇秦始皇的严刑厉法,反对仁爱忠义,倡法贬儒。在打倒孔老二的口号中,孔子的儒家学说被列为封建理论的奠基人,封建社会的维护者,一向尊孔的郭沫若,也溜到反孔那面去了。岳飞成了愚忠的代表人物。《水浒传》中的宋江也成了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的投降派领袖,农民运动的叛逆者。施耐庵老先生如活到今日,恐怕也只有戴高帽游街的分了。因为历史这丑孃太喜欢打扮,怎么说,怎么是;怎么画,怎么像;怎么打扮,怎么漂亮。有时记忆力不太好,忘性也大,有价值的真东西,早抛到了九霄云外,或扔进故纸堆里,也许已化做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你急可她不急。
他是死于战争、疾病、天荒,还是寿终正寝;他是村民、流乞,还是地主、富农,已无人问津,也无从知晓。他的白骨证实他走完了一生,浮华或贫瘠的一生。他会不会是那个建庙的方丈呢?他所建立的庙宇已荡然无存,他所传递的佛家学说也后继无人,只剩下这棵无意栽下的樱桃树,留下了他历史的痕迹。他的尸骨中既没有舍利子,更没有菩萨的那份祥和,他普度众生的愿望连自己都普度不了。如果他仍活在新的轮回里,是否会怀疑当初的选择,为一个缥缈的理想而奉献自己的一生,到底值不值呢?今天的佛家寺庙被砸的砸,烧的烧,佛家弟子们死的死,逃的逃,还俗的还俗。能坚持信念的,正为自己的吃饭穿衣发愁,他们隶属于剥削阶级的范畴,想当人民公社社员还没人要呢。
理想是美妙的,生活是现实的;生命是可贵的,死亡是可怕的。人的生死都是无法抗拒的选择,精子和卵子的偶然结合,缔造出新生命,绵延着人类的生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成为当今的流行语,父辈的地位决定子女的命运,出身决定一切。可溥仪是真龙天子,不也沦为甲级战犯?龙变成了蛇,一条笼中的小蛇。人们说那是改朝换代的产物,谢晓燕的父亲在省里当领导,过去也算个封疆大吏,属王侯等级,现在不也是黑帮嘛。“文革”初期还有一种说法: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当年高呼这些口号的人,大都因为父亲倒台加入了混蛋的行列,现在上街看看,知青队里瞅瞅,好汉没几个,混蛋一大堆。龙入浅滩遭虾戏,虎落平川被狗欺,凤凰落架不如鸡,当今正是鸡变凤凰,凤凰变鸡的时代,乱世出英雄嘛!人的生是一种巧合,人的死也无法选择。如果秦始皇死在统一六国之前,唐玄宗死在娶杨贵妃之前,慈禧太后死在光绪戊戌变法之前,历史都将重写。人生与死的偶然性决定着人生历程的偶然性。人生大抵经历一个过程,一个充满艰辛的过程。一个在希望中奋争的过程;一个在绝望中煎熬的过程;一个在长期的痛苦中享受片刻欢乐的过程;一个在永久的孤独中获取短暂荣耀的过程;一个偶然生必然死的过程,谁也无法改变,万岁永远是一种贪婪的奢望。他不知哪来这么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总有点神经兮兮的,难怪梦话连篇呢。
他回到窝棚里,啃着昨晚舍不得吃的一块玉米饼,大黄狗偎在他身边,他掰了半块饼喂了它。他望着绿阴阴的樱桃园,不知撞见这墓地是不是凶兆?咳,古来墓地都有好风水,藏着好运道,他总觉得这里没给他带来多少好运,也许好运已给死者的后人占走了,自己啥也捞不着。妈妈前两天来信,说一直没有父亲的消息,不知情况如何?很担心。父亲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曾出国留学,毕业于德国慕尼黑大学,获哲学博士学位。当时正是二战期间,父亲亲身体验了人们对希特勒的盲目崇拜,以及野蛮的法西斯专制,给德国人民带来的巨大灾难。他的一位导师是位反战人士,临战败前被迫当了兵,亡身于英美联军的轰炸。师母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照顾父亲,临别时,师母紧抱着父亲痛哭,泪水洒落在父亲的那件黑色的西装上,他一直舍不得洗。那份情谊,父亲每忆起来都热泪盈眶,难以释怀。父亲永远忘记不了那双慈爱的眼睛,那颗把最后一块面包留给异国青年的拳拳慈母之心。
德国被英美联军占领后,父亲正好毕业。回国后,凭着自己的真才实学,受聘于一所著名大学哲学系任教授,担任系主任,可谓青春得意。五七年他在一次教研会上提出,哲学研究应放眼世界,不能仅师从苏联,马克思的哲学不也来自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嘛。因此,他被列为反苏急先锋,戴上了右派帽子。大会宣布的时候,他看见礼堂屋顶上跌落一束耀眼的白光,正砸在他眼镜上,眼前顿时白茫茫的,啥也看不见,闹得他眼睛疼了好几天,像得了红眼病。于是,他又多了一条罪状,恨社会主义苏联恨红了眼。
六十年代初,中苏关系恶化。校领导鼓励他戴罪立功,写几篇有深度的理论批判文章。他先后发表《论大国沙文主义的哲学基础》、《苏联哲学界的教条主义现象》等文,在理论界引起较大反响。校长在给他戴上右派帽子的大礼堂,又隆重地在全校大会上为他摘了帽,并官复原职。摘帽大会上,他无意中又看见屋顶上的那一丝光,像一滴水,在空中悬着,晶莹剔透,在热烈的掌声中舞动着身子,秀色可人,充满着诱惑。晚上,他兴冲冲地回到家里,把皮帽往桌上一放,对妈妈说:“摘帽了,得庆祝庆祝。”妈妈高兴地抱着他,头依在他肩上,欣喜地说:“总算熬出头了。”这时,他却挣脱了母亲的拥抱,又郑重地把皮帽戴上,一本正经地说:“想摘就摘,想戴就戴,那还不容易?”他把帽子歪戴在头上,半睁着一双眼,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那顿饭母亲炒了好多菜,还喝了红葡萄酒,这是鲁岩人生第一次喝酒,没想到酒这玩意还挺好喝,那餐饭吃得特别香,是家里最好的一顿饭,肚子都快撑破了。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父亲的优秀理论文章,又变成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的大毒草。借苏修之尸,还纳粹之魂。他主持编撰的《西方哲学史》,成了宣扬资产阶级思想的有力证据。摘帽的大礼堂,成了批斗会的新战场。父亲脖子上挂着一个大牌子,上写着两行黑字: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德国特务,大右派,中间打着一个鲜红的大红叉。父亲的腰弯成九十度,像只大马虾,花白的头发在鲜红的叉上摆动,汗水顺着挂在脖子上的铁丝向下流,淌下的汗水洇湿了牌子上的字,像流下了黑色的泪。父亲又看到一片灰色的光,在眼前波动,极壮阔。
在“反动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的口号声中,在“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的理念指引下,大批判运动也逐步升级,父亲被戴高帽子游街,高帽从废纸箱板发展到三合板,又从三合板发展到铁皮。父亲游街回来,头上被铁皮高帽磨得鲜血直流。妈妈用碘酒给他搽,把他疼得“嘶嘶”地直往嘴里吸气,他咬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