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时期的樱桃 作者:王江-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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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没有,他俩胃口大开,一会就风扫残云。吃完饭,鲁岩拿了一个白布兜,在李辉耳边嘀咕了几句,李辉掂着布兜兴冲冲地走了。我好奇地问鲁岩:“你又在玩什么鬼把戏?”
“叫你一下就猜中了,真是鬼把戏。”
“我啥也不知道呀!”
“明天就知道了,有好戏看。”鲁岩话语中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既然如此,我也懒得再问下去。我想起吃饭时有鸡蛋,不由问他:“那你的鸡蛋从哪来的?”他笑了笑说:“别把我当小偷看,是别人送的。”听完他的解释,我被逗得乐了起来。樱桃园旁边是打谷场,村子里的鸡经常来吃谷子。他在樱桃园篱笆边修了一个土鸡窝,紧靠打谷场。他开始从打谷场到鸡窝前,撒了几把谷子,把鸡引到鸡窝前,鸡吃完谷子,见到鸡窝,便去里面休息下蛋。以后鸡熟门熟路了,他的谷子也懒得喂了,蛋还是照捡不误。为了加强隐蔽性,他在鸡窝旁种了些爬藤植物,丝瓜、黄瓜、豆角等,植物爬在了鸡窝上,外人一般看不出来。他给自己讨了个说法,美其名曰:借鸡下蛋。他这招,可真够损的。
夜深了,我合衣躺在窝棚里,怎么也睡不着。鲁岩躺在窝棚下面,早呼上了,梦话连篇。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这么突然,完全出人意料,人的命运变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神秘,一样难以琢磨。如果我死不承认书是我的,今天的事会不会是另一种结局?如果我实话实说,鲁岩的命运又该如何呢?为看一本书,竟成了政治犯,要受牢狱之苦,简直太可怕了。对以后悲惨的结果,我不敢再推演下去了。一个人的命运,似乎谁也把握不了,会不会冥冥之中早已有所安排?一件偶然发生的事,也许会改变人的一生、一世,甚至会改变整个世界。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可鲁岩跟没事人似的,照睡不误,呼噜打得震天响,一下子进入他美妙的梦境,那无人侵扰的梦幻世界。我怎么连一个好梦也没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也许遇事越多的人,越具有平衡的心态。
我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凤凰村太冷清了。
张队长推着撒了气的自行车,夹紧了腚往村里走,越推越觉得不对劲。天已放亮了,怎么街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拾粪的老贺头也没见,鸡不鸣狗不叫的,家家户户的门关得严严实实,跟日本鬼子进了村似的。淡淡的雾在街心晃动,鬼气森森的,他不由浑身打了个寒颤,汗毛一根根都竖了起来。他心里直抱怨,为了这本该死的书,走了这么多冤枉路不说,半道上,又撞见个鬼,还直叫唤,是鬼还是仙,也闹不明白,胆都吓破了,裤裆也摔烂了,还滚了一身泥,真要人命了。自己咋会揽了个自讨没趣的苦差事,简直傻得不透气。要不是推着辆自行车,他又要往自己的脸上扇耳光了。
昨天,吃完中午饭。他带着那本书,一个罪证,急急忙忙赶到公社。公社书记听完汇报,书连翻也没翻,就交代道,今天看黄书,明天成流氓,后天就成黑帮,要追究责任,从严查处。他顿时觉得气也粗了,胆也壮了,腰杆子也硬了,准备大干一场,也好露露脸,显显本事,以此为动力,把知青个个治得服服帖帖。后来,他又沉下心来想了一想,这领导是他堂叔,万一有什么事,还得自己背,不合算。万一牵连到自家人,堂叔怪罪不说,不让族里人骂死才怪呢。于是,他接着赶到了县里。到县城天已擦黑了,他在小食店要了一碗糊辣汤,啃了啃随身带的干粮,填饱了肚子。他来到县大院,正巧碰上主管知青的县革委会孙副主任在院子里散步,他赶紧上前汇报情况。孙副主任听完汇报,随手翻了一翻书,说:“知青下乡,是党的政策,生活枯燥,要做好思想政治工作,要稳定,千万不能乱!”孙副主任把书递到他手上时,又说,“这书我过去也看过,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孙副主任的一番话,像把一桶冷冰冰的凉水浇在他头顶,透心凉。刚才来时的热情,雄心勃勃的决心,一干到底的勇气,全都扔到爪哇岛上去了,浑身上下没一点力气。
他耷拉着脑袋,十分茫然地来到马路边,把自行车扎好,自己独坐在马路沿上,喘口气,定定神。昏黄的路灯下,几只飞蛾在光影下纷飞,看着让人晕眩。他从后腰上掏出个烟袋锅,装上烟,点燃,沉闷地抽上一口。他一肚子不服气,心里憋屈得慌。你光叫俺管知青,也得有个管法才对,这也不让管,那也不叫问,俺的威信咋能树得起来?还不如让他们都滚回城里去,俺也省点心。再说知青上山下乡有啥好处?只有那么几亩地,种都不够种,地又不会长,该多大还多大,他们一来,还得分些地和口粮给他们。咱们更吃不饱了。说是向荒山秃岭要粮食,战天斗地夺高产。满嘴的鬼话。那地盐碱得厉害,草都长得稀稀拉拉,根本不长苗,种多少死多少,就算活了,庄稼苗还没草长得高,连种子都收不回。如果赶上个灾荒年,喝啥?喝西北风;吃啥?吃观音土!咳,不知咋弄的,天天喊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口号喊得怪响,把俺吹得怪高,吃不能吃,喝不能喝,也挡不了饥,一点也不实在。让学生向咱这些大老粗学啥,学吃、学拉、学种地、学吵架,有啥用?俺总觉得他们来学习是假,糊口是真,还不是城里人生活困难,到俺乡下来混口饭吃。
你说学生有学不让上到底图个啥?号召学生来俺农村踩一脚牛屎。你说这牛屎在哪儿踩不行,非要到俺乡里来踩?不行让俺送几车牛屎进城,让你随便踩,你说牛屎有啥踩头,俺乡里人都不踩,稀里吧唧的,又臭。新中国刚建的时候,城里的教师还到乡里来扫盲,让俺认字学文化,几十年过去了,有学不让上,要来踩牛屎,真是怪事。要不然,干脆那学校就甭办了,拆学校的旧砖头还可以建几间房。不上学,人打小就让他们来踩牛屎、掂锄头、种庄稼,也顶半个劳力。不行就让他们去放牛、看牲口,那活轻点。俺小时候,见地主的儿背着书包上学,羡慕得五体投地,俺放牛的时候就悄悄站在门口听,先生讲得也中听: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要多斯文有多斯文,要多美有多美,俺一辈子都忘不了。俺去听说书、看大戏,兴奋得几晚上睡不着觉,那是天大的喜事。过去村里有个文化人,多吃香。像村里的老秀才,每逢过节就看他忙活了。一过节,把他请到家里,请他写副对联,说点古书,张家请、李家邀,吃香的、喝辣的,要多神气有多神气。谁能把先生请到家,那才显得有身份、够档次。今个过年,家家请我去喝酒,都是好酒,二锅头呢!冲啥,不就冲俺是个学生领导呗!好酒好菜好招待,饺子还没上肚就混饱了,真赛似个活神仙。有的家长想让孩子有出息,还要请知青给孩子辅导功课呢。现在的世道咋变成这样,文化不值钱了,文化人倒向文盲学习呢,你说怪不怪?咳!世上的事,都颠倒了;这世道,全乱套了。
现在知青在农村呆着也不安生,干活弄奸耍滑,专拣那轻活干,不想出大力。谁也不在乎那几个工分,知道换不了俩仨钱。近一段,小知青争着闹着要回城,城里有啥好?不就有点高楼大厦,屁用都没有。挣那么点死工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当工人也就挣个三十来块一个月,还不及俺收入的一半。傻!俺管伙食,修房子,还有不少油水呢,哪一点不比城里人强。邻居赵富贵,眼红多少年了,要不是咱叔,这把交椅还轮得上俺?要挣钱,啥地方都一样,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门道。
不过学生一下来,把俺乡里也搅乱套了。知青也差劲,张会计的女儿春妮,长得要多水灵有多水灵,俊得谁见谁喜欢,是俺村里的一枝花。本是给俺大儿子说媳妇的,聘礼都送了,只等着办喜事。可好,来了个知青郝长山,俩人黏糊到一块了,父母的话都不中听了,要自由恋爱,要反封建,反包办,俩人天天拉着个手,羞都羞死个人了。俩人好了没多久,郝长山回了城,春妮天天想,日日盼,开始,还回两封信,这不,半年没来信了,一看准得黄。可春妮偏不信,非要等他一辈子,这小妮太死心眼,城里人是“飞鸽牌”,靠不住;俺乡里人是“永久牌”,好过日子,咋不明这个理呢?真可惜了,这么俊的黄花闺女。一想到这,俺气就不打一处来,得好好治治这帮文化人,出出这口恶气!郝长山,城里人叫他好长山,俺村里人叫他赫长山,跟赫鲁晓夫同姓,还不是头上长疮,脚下流脓的一路货。现在反修,就是反赫鲁晓夫,也就是反赫长山,这个小修正主义分子简直混账透顶,把俺这么好的媳妇给搅黄了,要不是俺的官当晚了几天,他脚下抹油溜得快,还不叫俺治他个半死不拉活?俺治起人来也有点乐趣,该狠就得狠,开批判会、斗争会,跟当年斗地主老财差不多,镇住你,叫你服气,这叫武治;还有的治了你,让你服了软,还得巴结俺,说俺的好话,这叫文治。回城指标就是最好的武器,不愁你不求俺。俺身边装着个小本子,专门记录知青每人犯的错,遇事敲打敲打,让他们老实。治文化人的人一定有大文化,没有大文化也有大造化、大本事,要不,咋能玩得他们团团转呢。哎对!要是光听俺叔的,准坏事,幸亏俺多了个心眼。还得听孙副主任的话,治人光来武的也不行,要来点硬的,再来点软的。就像对小白兔,一手拿着大棒子,一手拿着胡萝卜,让他苦中尝点甜头,软硬兼施,逼他就范,想通杀,也没门。还得把这些公子小姐伺候好,别出岔子。今天谢晓燕的事,没弄好,他往自己脸上狠狠扇了一耳光,半拉脸都给扇红了。你这老骚货!万一出点事,你可吃不了兜着走。可人总在事中迷,一瞅见她那胸口子,白嫩白嫩的,咋晒也晒不黑,浑身就发胀,真没出息!他想撑起身子,浑身的骨头像酥了一样,人一泄了气,咋一点劲也没了,到底骑了几十里路了,先歇歇再说。一股倦意袭来,他背靠在电线杆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他一觉醒来,已是大半夜,忙蹬上车往家赶。嘴里直嘟囔,“坏事,坏事。”一路上黑乎乎的,他车骑得飞快,“丁零咣啷”的,不平的小路颠得车把来回晃,扶都扶不稳。黎明前,他路过黄土岗。漆黑的夜,只有一点星光,缥缈的雾像鬼影子似的,在他自行车前跑过来、跑过去,寒气嗖嗖的,挺吓人,路都看不清,他用力地往前蹬。这时,他看见旷野里有一团飘摇的火光,火头黄中带绿,阴森恐怖,隐隐约约听见天上传来一个声音:“王——母——娘——娘,晓——燕;天——兵——天——将,李——辉——”声音很低沉,很浑厚,很有磁性,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那声音里是下凡,还是晓燕,听得不是很清楚;是指挥,还是李辉,听得也有点模糊。这时,他只顾听那奇怪的声音,观察周边的动静,忘了看车前的路,一不留神,他的自行车突然被路边上的一块大石头颠得跳了起来,他车把一歪,连人带车翻倒在路旁两米深的水沟里。只听到“扑哧”一声响,他往下一摸,裤裆也摔破了,一身泥水,真丢人现眼。那声音在他耳边更响了,这回可听清了,真是晓燕,李辉。他往四周看了一看,黑咕隆咚,雾中仿佛有一位身着白色纱衣的女人,在田间飘逸,身边还跟着一只怪兽。他一个骨碌站起来,连忙爬上沟渠边,向着声音的方向,拜了三拜,又磕了三个响头,口中阵阵有词:“大恩大德的王母娘娘,观音菩萨,请您保佑保佑俺,饶了小人吧!”那声音渐渐远去了。他才扶起车,推上沟顶。一腿跨上车,蹬得飞快,自行车一阵子乱响,颠得快散了架,只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
快到村口,他的两车胎全瘪了,只好推着走。由于裤裆摔烂了,他两腿夹紧了走,生怕把光腚露了出来。进了村,他又感到格外冷清,一股寒气袭来,他不由打个寒颤。他算计着,皇历上今天的日子准不好。他又估摸着,今天要出事,些许是怪事。他不由感到头皮一阵阵发麻。
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
我睁开眼睛,见窝棚里黑乎乎的,门外透进一丝光亮。我开门往外望去,一大团一大团的雾,在樱桃园里飘荡着。白白的棉絮挂在枝头,樱桃上像染着一层霜,大片的雪花铺在了地上,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别是一番韵味。远处的田野消融在一片迷茫中,大樱桃树挺拔的身子,魁梧雄壮,在雾中时隐时现,有种白云依山近的感觉。人不觉置身于云雾山中,享受水汽的滋润,欣赏那白云的环绕,品味着雾霭的蒸腾,人也觉得飘飘然了,有股脱俗的味道。它裹着你的腰肢,摩挲着你的面庞,搓揉着你的肌肤,让你享着久违的纯净,不觉有几分朦胧的陶醉。好久没见到这么大的雾了。记得小时候,我背着书包,穿着那双心爱的小红皮鞋,走在大院的马路上,穿过大雾,“橐橐”的鞋音显得悠长。叔叔阿姨见了,都说,“你瞧,谢书记的小公主,长得多漂亮。”那时候,自己还觉得不好意思,低着头,脚步走得飞快。
我从小就喜欢雾,它洁白,纯净,逍遥,洒脱。烟云在谷壑中攀升,雾霭在山峦间飘逸,雪絮在碧水上游荡。我喜欢它那飘游无定的行迹,也喜欢它那轻柔缥缈的神态。它无拘无束,无形无态,自由地生发,随心地飘流,不知从何处来,更不知向何处去,逍遥自在地游,无情无欲地飘,把人带入一种忘我的境界,一种浪漫的梦境,给人以美妙的遐想。我总看见那长着翅膀的小天使,在白茫茫的雾中自由地飞翔。我也看见那白色的天鹅,昂着骄傲的头颅,在静悄悄的湖面上,轻快地滑行。湖面上蒸腾的雾霭,把它带入了仙境,人好像进入了一个无人纷扰的静谧境地。这乡间的雾,则成了棉,成了絮。相互挤着、挨着、伴着,少了小时的浪漫,少女的柔情;多了人生的依附,世间的关怀。它密密匝匝,层层叠叠,相互拥着、抱着,依着、靠着,从中得到一份温暖,一份爱。人被一片温湿的云霭所包围,被一份洁白的气氲所笼罩,仿佛又回到一个充满爱心的洁净世界。
天渐渐亮了一些,我关上了门,窝棚里还很暗。我擦着火柴,点亮了油灯。鲁岩的窝棚里挺窝囊,一堆脏衣服搁在脸盆里,酸溜溜的,一双脏球鞋发出刺鼻的臭味,两双臭袜子东一只西一只地瞎扔着,像几条干臭的咸鱼。怪不得昨天晚上睡不着觉呢,我妈说过男人脏,贾宝玉也嫌男人脏,可爱干净的我怎么会喜欢这个邋遢虫呢?白白的雾从门缝中挤进屋里,带进一股湿润的空气,有一种清凉滑润的感觉,昏黄的光下有一种朦胧的美。他身上仿佛也罩着一层雾,一层浓浓的雾,一种神秘而朦胧的色彩,让人琢磨不透。这是男女相互吸引的原因吗?是聪明、风趣,还是能干、顽皮,我也说不清。反正酸甜苦辣咸,各种滋味都有,就像一桌丰盛的大餐,任你怎么品也品不完。我觉得神秘感是第一次相爱的主要原因,主要来自精神上的吸引,他那神秘兮兮的样子,总让人探寻不已,不由追逐而去。论长相气派,他比李辉差远了,一个尖嘴猴腮,一个相貌堂堂。李辉浑身的疙瘩肉,运动员的体魄,迷倒了多少少女,可我只把他当哥哥,没有爱的感觉。鲁岩则不一样,他聪明顽皮、风趣活泼的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