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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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的开着车,悠悠的想着心事,依稀的感觉到一股浓重的乡愁,飘飘渺渺
的自天外袭来,沉沉的扑向他。令他想起家中的生活、家中的人、祖母的关爱、父
亲的看重和知己感、继母的温柔和蔼,对他视如己出的亲切、两个妹妹对他的莫名
崇拜,天真纯洁的爱心……多么温暖可爱的家呀!他真想念它。算计着:今天也许
会有来信吧!每次收到家信,不管父亲、继母,或是妹妹们写来的,都会给他最大
的快乐,都会吸引得他看了又看,而接连着几天都会过得格外充实欣愉。
想到可能会有家信,他便不再欣赏落日余辉中的纳卡江了,用力的把油门一踩,
那辆神气的小跑车就往坡上爬去。
到达住处,房东贝克一家人已经全回来了,他们在高中读书的大女儿伊丽莎白
看到他迎面就道:
“你这么早就回来啦?王还没回来呢!喂!刘,你有好几封信,我都放在你写
字台上了。”
“谢谢你呀!伊丽莎白。”他迈着大步跑上三楼。
果然有三四封信放在桌子上。一封是同学来的,一封是汽车修理厂的帐单,台
湾来的家信是大妹妹美娜的笔迹,另外的一封字迹完全陌生,地址也不清楚,连个
署名都没有。这封信使他感到很奇怪,“会是谁写来的呢?”他心里猜测着。拆开
妹妹美娜的信。
信封一拆开,首先掉出来一张相片,是全家的合照:祖母坐在中间,父亲和继
母分坐两旁,美娜和惠娜站在背后,一家人全笑吟吟的。看那相片后面的字,是
“摄于爸爸妈妈结婚纪念日”,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写着:“可惜我们亲爱的哥哥
不在,多么的美中不足。”
刘慰祖把相片翻过来倒过去的看了好几遍,仔细的研究着每一个人的表情,然
后才开始读信。
美娜的文笔很好,又爱写信,一写就是密密麻麻的两大张。这次也没例外,爬
满了蝇头小字的两张纸,从父母结婚纪念日的活动说到祖母的牌运,从她英文考试
得了九十九分,谈到她未来想做个文学家的志向,从她老师的外号说到她同学的近
视眼。他一边看一边会心的微笑,这是多么动人,多么亲切可爱的信啊!他真恨不
得立刻飞回到他们身边去,告诉他们:他是如何的想念他们、爱他们、渴望跟他们
在一起。家,真是人间最温暖最舒适的地方,一个人在异国蹉跎,是多么的寂寞无
趣啊!这么一想,他的乡愁更浓更重了。
拿起那封没有署名的信,好奇的打开了,一看之下,他的血液立刻循环得快速
起来,脸孔也因羞辱与愤怒激动得燥热,看到最后,他气得把那张纸团成了一个球,
丢到字纸篓里。
信上说:他父亲刘继先是伪君子,是表面高尚内心龌龊的衣冠禽兽,毁掉了一
个女人整个的一生。而这个女人正是生养他的母亲。又说他祖母是幕后真正的凶手,
是最毒辣阴险的妇人。如今姓刘的一家过着舒服豪华的日子,他做高贵体面的贵公
子,他可怜的母亲却在人间受苦……
他直觉的认为信上的话全是造谣,是父亲商业上的竞争者使用卑鄙手段,离间
他们父子的感情,毁谤他父亲的名誉。如果这个人的目的真是如此,那么他是彻底
的失败了。伟大的父亲,是他仰之弥高又敬又畏的偶像,岂是不相干的人一封信就
能动摇的?至于祖母,自然是慈爱、庄重、高贵的集合体,怎么会是“凶手”。
他立刻否定了这封信的内容,并且决定过两天要写封信给父亲,提醒他严防小
人,必要时要设法查出造谣者的姓名,聘请律师跟他理论,诉诸法律。
四月春光的海德堡,美得像少女的笑靥,清纯、甜蜜,散发着淡淡的魅力。
刘慰祖垂着头,一手提着书包,另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在哲学路上踌躇徘徊,
遥望着下面的纳卡江。
路侧山坡上的栗子林已经绿透了,在阳光下像一堆颤动的翡翠。玫瑰花鼓着饱
满的苞,杜鹃粉红色的蓓蕾,都在吐香,把空气也薰染得芬芳了,当他呼吸得稍重
时,总觉得有股逼人的幽香,随着空气进入鼻子里。
纳卡江逢春水涨,江面加宽了许多,水势汹涌,打着漩涡,忽高忽低的吟唱。
他望着缓缓长流的江水,觉得胸中的忧烦比江中的流水更多。
最近,他常常故意摆脱林碧,独自到哲学路上来徘徊。同学们开他玩笑,说他
是找作诗的灵感呢!也有人风传,说他和林碧闹了憋扭,在闹情绪。
说他闹情绪并非无稽之谈,说是为林碧烦恼也有一部分正确——跟一个不懂做
爱情游戏的女人沾上边,可真是烦恼,她就认准了你,抓住就不放。而平心而论,
林碧还称得上是可爱的。可惜的是他刘慰祖绝不许可自己再为女人动心。他对爱情
抱怀疑态度,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接受她?
他最大的苦恼,来自那封神秘的匿名信。信里的话,多日来在他脑子里萦回不
去,毒蛇般咬噬着他的心,死死的缠住他不放——他早把那封信从字纸篓里捡回来
了。
他很不愿相信那封信里的话是真的,可怕的是一些似真似幻,似有似无的模糊
印象,竟因了那些话,越来越明显、越来越真切了。
他记起印象中确有那样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有一张涂着白粉和胭脂的脸。有一
对黑大的眼睛,那对眼睛里曾经有眼泪,含着泪凝视他。她有一对柔软的手,有温
热的怀抱,那双柔软的手曾经把他拥在怀里,紧紧的搂着。她亲他,亲他的额头、
他的脸蛋、他的头发。她的嘴唇上有一颗黑痣,他曾经抚摸着那颗黑痣,嘻嘻的傻
笑。
最初他以为这个记忆中的女人是庄静,后来再深思便觉得不对了。他仿佛叫过
这个女人“妈妈”,他曾经全心的爱过信赖过她,曾为被强迫与她隔离而痛碎了心,
而哭哑了嗓子,……接着,更多更明显的影像出现了:一间光线阴暗的小屋,小屋
里昏黄的电灯,一个穿着红衬衫的男人,那个男人拿只棒棒糖,哄着他叫爸爸……
他不肯……丁妈用粗糙的手拧他大腿,骂他“贱人养的”,祖母三番两次的告诉他:
“到台湾以前你还太小,没有记性,什么也不知道,你说的事全是梦话。哪里有过
那些事呀?”
全是梦话吗?他倒希望那真的是梦话。可是,其中有些景象太真了,太清晰了,
使他没有办法怀疑是假的。譬如说,他的印象里有个孟老师,曾教过他念书和画画,
孟老师给他画过一幅《童子献桃》,他至今还珍贵的存着,难道那也是做梦吗?也
是假的吗?如果他印象中的那些事全是真的,那么祖母和父亲为什么要欺骗他?他
们到底做过些什么?把那个仿佛是他母亲的女人怎么处置了?她在哪里?她还活着?
如果活着在什么地方?什么景况?为什么祖母和父亲、以前的佣人老丁夫妇,都要
有计划的欺骗他?一些常来往的朋友们也帮着欺骗?……
他终日被这些疑问纠缠着,曾经觉得那是真,也曾经认为那只是捕风捉影的幻
想,事实上并无那些事。一会儿愤怒,一会儿忧伤,一会儿又责怪自己太胡思乱想。
他的心情比一团缠搅在一起的乱麻还乱。
“如果事情是真的,祖母和父亲真的是在欺骗我的话,我该怎么办?”每想到
这个问题,他惊惧得灵魂都在颤抖,觉得他的宝殿神宫是建筑在一个即将爆发的火
山之上,立刻就要被整个粉碎了。而且,他那么热爱、信赖、尊敬着祖母与父亲,
他们为什么要欺骗他?忍心欺骗他?……
这种猜测、怀疑,时喜时忧的日子太痛苦了,他决心要弄个水落石出。七月初
暑假开始,他便迫不及待的打理好行装,飞回台湾去了。
离开家两三年来第一次归来,他的心情好异样。
整整二十多个小时的飞行中,他一直无法安静。好多好多的假设,种种的猜测,
在他脑子里演绎活动着。他问自己:“如果那些事是真的,我可怎么办呢?”
会是真的吗?他是多么希望是假的啊!
事前他没漏一点消息。当他提着箱子站在大门口,开门的老梁第一个就大着喉
咙叫起来。
“你怎么回来了呢?没听说你要回来呀!老太太、先生、太太,小先生回来啦!”
老梁还是像以前一样的称他为“小先生”。
跟着老梁的叫声,他祖母、父母和两个妹妹已经站在走廊上,用惊喜的眼光盯
着他。
“咦!你怎么回来了呢?事先也不写封信,至少电报或是电话总该打一个的。”
他父亲说。两年没见,父亲一点也没变,还是精神饱满,西装笔挺,头发整齐得好
像刚从理发店里出来。
“这样也不坏,给大家一个惊喜嘛!”他继母文雅的笑着。
“哥哥、哥哥……”两个妹妹叫着跑到他身边,抢着要替他提手上的箱子。
“我想家了,临时决定回来的。”他暧昧的笑着说。心中的矛盾浪潮,翻江倒
海的动荡。在没看到他们之前,他几乎断定他们骗了他,已经恨他们,轻视他们了。
没想到见了面,又觉得眼前这群人对他全是真心真意的爱着,甚至也没办法强迫自
己不去爱他们。他可真矛盾。
“我的孙子想我了。好孩子,不管你是不是先告诉一声,奶奶看到你就乐了。”
他祖母用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抚摸他的脸。
他被像捧星星月亮似的捧着。祖母注意到他眉宇间的忧愁,直探听是怎么了?
外面太苦?想家?继母吩咐厨子每顿做他爱吃的菜和点心,父亲恨不得把业务发展
得如何迅速顺利的情形,一口气全告诉他。两个妹妹缠着他问东问西,大妹美娜硬
说他看来更像电影明星詹姆斯狄恩了。他们当然没想到;他所说的“想家了,回来
看看”只是烟幕,他的真正目的是回来做侦探工作的。
刘慰祖以到中部拜访旧日同学为口实,专程到高雄去找老丁夫妇。
老丁和丁妈离开刘家以后,刘慰祖只见过他们两次。一次是和同学们组织旅行
团到南部观光,途经高雄,顺便去看看。另一次是在军训期间的一个周末,在老百
家住了一宿。由于老丁夫妇在离开的时候表现得太绝情,使得他祖母非常伤心,一
直不能原谅,也不愿再看到他们,他们便也知趣的没再上过刘家的门。
刘慰祖那两次去,老丁和丁妈倒对他相当热呼,虽然不像以前那样,口口声声
叫他“慰祖少爷”,但慰祖慰祖的叫得也很亲热着呢!丁妈给他做了他童年时代最
爱吃的刀削面,老丁硬逼着他喝了半杯高粱酒。“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连酒也不沾
一口,你也太老实了。”老丁连连说。直说得连他自己也感到有些过分老实了些,
便硬着头皮试了一试。结果一点也没醉,老丁直赞美他其实是有酒量的。
老丁和丁妈在刘家的许多年,一个管内一个跑外,人本来就精明,经验又丰富,
因此他们买的那幢三层楼旅馆,经营得十分顺利。日子过得悠闲又优裕,在当地也
算是场面上的人物,人称丁先生或丁老板、丁太太。以前在刘家被称做老丁、丁妈
做佣人的往事,他们绝口不提,仿佛早已忘怀,或是压根儿就没有过那段历史。
刘慰祖见了面还是叫他们为老丁和丁妈,叫了十多年,他是没法子改口了。
他走进“和顺旅社”的时候,老丁正戴着老花眼镜聚精会神的看报。看到他进
来吃了一惊,摘下眼镜站起身道:
“可真是稀客呀!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到外国留学去了吗?”老丁端详的看他,
老脸上笑出横一条竖一条的皱纹。
“回来过暑假的。想老丁和丁妈了,特别专程来拜访的,欢迎不欢迎?”
“啧啧,说哪里话?请还请不来呢,怎么会不欢迎?我和老伴常想起你,说你
小时候的事。你小时候真是听话。”
“是吗?那咱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最近也总想起小时候的事,所以找你
和丁妈聊天来了。丁妈呢?”
“她上街买东西去了,就回来,你到楼上先洗个脸吧!”
正好有住店的客人来,老丁去打理客人,命一个小茶房把他带上楼。
刘慰祖跟在那小茶房的身后,仔细的观察着“和顺旅馆”里的装潢设备,突然
之间发现这家旅馆相当高级,内部所用的材料全是上等的,而且几乎每个房间都有
卫生设备,茶房和打扫的工人用了十多个。“这老丁倒是在刘家贪了多少污呢?这
个资本真不是一点点呢!”他想。
当他洗过脸下来时,正碰到丁妈提个大胶袋走进来。
丁妈穿着齐肩膀的洋装,露出小牛腿般粗细的两只膀子。她花白而疏稀的头发
烫得弯弯曲曲,像块烂羊皮似的蒙在头上。厚而小的嘴唇上涂着土红色的唇膏,这
便更显得她那浮了一层汗渍,又圆又大又扁的黄脸,格外的黄而亮,令人不由得不
怀疑是刚从油桶里浸泡过的。
丁妈看到楼梯口站个年轻人朝她注视,立刻停住了那两只正在往前迈进的短粗
腿。
“哎唷,我当是谁?这不是慰祖吗?你怎么来了?”丁妈拉开大喇叭嗓子,哇
啦哇啦的叫着。
“想你了,特别从德国坐了飞机来看你的,丁妈。”刘慰祖走到丁妈面前,嘻
嘻的笑着。
“哟,这不是成心折我的老骨头吗?你哪里会想我?还从外国坐飞机来看我?
我信吗?你这孩子也学得不老实了。”
丁妈把胶袋放在柜台上,两手扯着衣服领子一边抖动着一边道:“外面真热,
还是家里最舒服,这冷气多赶劲。”
“你们两个真有办法,真就发财了,开这样规模的旅馆,别的不说,资本就够
大的。”刘慰祖不经意的笑着说。老丁听了连忙分辩道:
“我们当初开张的时候,好些个朋友帮忙的,就我和丁妈哪里有这个力量?”
他说着又转向丁妈:“喂!老板娘,你给慰祖做点刀削面怎么样?天不早了,该吃
晚饭了。”
“好哇,我歇会儿就去。”丁妈坐在藤椅上,朝刘慰祖看了又看。笑着道:
“这慰祖是越长越体面,个头好,风神也大气,跟他爸爸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你记得我爸爸年轻时候的样子?”
“怎么不记得,我到你们家去的时候,你爸爸还没有你现在大呢!才十八九岁……”
“你又要说书啦,我看你去做刀削面倒好多着呢!”老丁不耐烦的打断丁妈的
话。
“老丁,你别挡着丁妈说话,我今天大老远的来,就是来跟你们说历史的。”
刘慰祖面上含笑,口气可坚定得很,仿佛不容有一丝商量的份。一丁妈也别做刀削
面给我吃了,回家这几天,我妈叫厨子专做我爱吃的,什么好吃的都吃过了。我今
天有心要请请你们,咱们出去吃,找个清静的地方谈一谈。”
“哟!慰祖怎么跟我们客气起来了,你来看我们,是我们家的客,哪有叫你请
的道理。”丁妈听刘慰祖说要请她,嘴上推辞,心里高兴,一张脸笑得鼻子眼睛挤
在一起。
“慰祖,你是有什么事情来的吗?是你奶奶或是你爸爸打发你来的?”老丁沉
吟了一会,疑惑的问。
“我是瞒着他们来的,事情是有一点。”
“你为什么要瞒着你奶奶跟你爸爸?他们到现在还禁止你跟我们来往?你爸爸
人还老实,你奶奶那位老太太,提起来让人伤心。跟了她那么多年,就是不许我们
走,她就认了我们天生是伺候人的命——”
“你闭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