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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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她就认了我们天生是伺候人的命——”
“你闭住嘴,别唠叨行不行?”老丁再度不耐烦的打断丁妈的话,对刘慰祖道:
“你有什么要谈的?现在谈嘛!”
“还是出去找个清静地方,坐下来慢慢谈吧!”刘慰祖胸有成竹的说。
老丁夫妇把旅馆的事交代了一下,便随着刘慰祖一道出来。刘慰祖拦住一辆计
程车,直赴离港口不远处的一家西餐馆。
还不到上座的时刻,馆子里客人并不很多,其中一大半是外国海员。刘慰祖之
所以选择这个餐馆,为的就是这家尽是外国顾客,听不懂中国话,不必担心说话不
方便。
刘慰祖要了最贵的酒和菜,老丁夫妇却都没吃什么。丁妈是吃不惯西餐,老丁
则是不知道刘慰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安不下心去吃。刘慰祖早把要说的话在心
里想好了,大吃了一顿之后,又叫了一杯咖啡。
“老丁,丁妈,我这次真是冲着你们两个回国的。”他手上把糖加在咖啡里,
脸上若有深意的笑着。
“为了我们——”老丁困惑的看着刘慰祖。
丁妈也弄明白了,刘慰祖确是为了某种严重的任务,特别来找他们的。她不再
说什么,只是不安的门坐着。
“你们不要紧张得那个样子,我不是为你们的事来的。”见老丁和丁妈都隐隐
的松了一口气,他又冷笑着道:“我不是为你们来的,可是你们做的事我并不是不
知道,我回来后很跑了几个地方,老丁在盖房子、卖房子、买材料、做家具时候做
的假帐都抓着了。事情虽然过去了七八年,要想追究还是可以的——”
“慰祖少爷——”丁妈惶恐的低呼。
“你别急,我说过的,不是为你们的事来的。你们做假帐吃里爬外的骗,又不
是只这一回,已经是三十多年的事了,我又何必追究?再说我也没有兴趣管这些闲
事。我要弄明白的是我自己的事。”
“什么事呀?”老丁做贼心虚,勉强装作没事的问。
刘慰祖从上装袋里抽出一张折叠的白纸,打开来,递给老丁。老丁从夏夷威衬
衫的口袋里掏出眼镜戴上,仔细的从头看到尾。
“你对这封信上的话怎么说?”刘慰祖的眼睛盯着老丁。
“喔……喔……。”老丁吞吞吐吐的。
“什么事呀?我看看。”丁妈把信看了又看,她认字不多,但信上的话仿佛看
懂了。“奇怪,这封黑信是谁写的呢?”
“我看这种信最好别理,不知道写信的人有什么动机。”老丁说。
“不,这封信是谁写的?什么动机?我都可以不追究,不过有关我本人身世的
部分,我是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刘慰祖看看老丁又看看丁妈,继续道:“咱们
是公平交易,我替你们守住你们见不得人的秘密,你们要告诉我我的整个身世,家
里发生过什么事?我父亲与我生身母亲之间的详细过节。如果你们不肯说,我怕就
不能不追究你们做下的那些事。”
“慰祖少爷,别把话说得那么凶。关于你父亲跟你母亲之间的事,也不跟我们
相干,我……”
“怎么不跟你们相干?我记得你们把我母亲往大门外赶,记得丁妈拧我大腿,
骂我是贱人养的。怎么不跟你们相干?”刘慰祖冷着面孔,咄咄逼人的问。
“慰祖少爷,我们是吃人家的饭替人家办事,老太太要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
么做。”丁妈眨巴着眼皮,申辩着说。
“我从十六岁就跟着你爷爷,心一直是向着你们刘家的,你们刘家不欢迎的人,
就算我老丁想表示同情也不行。”
“你的心向着刘家,怎么还贪刘家的钱?利用刘家的名声在外面唬人,招摇撞
骗?”话说得太直,老丁和丁妈的脸上多少有些愧意。刘慰祖又道:“我说过,不
管你们这些臭死人的事,我要知道的是有关我母亲的事。你们说,谁是我母亲,姓
什么叫什么?她跟我父亲是怎么回事?”
“你母亲姓陆,她真名字叫什么不知道,只晓得她做舞小姐的名字叫陆露——”
“哦?你是说我母亲是个舞女?”刘慰祖吃惊的打断丁妈的话。
“就是因为她是舞女,所以你奶奶说什么也不许她进门。”
“我父亲那样的人,怎么会认识一个舞——”刘慰祖想到那个舞女正是他的生
身之母,就说不下去了。
“唉,是这么档子事。”丁妈想:反正也瞒不住了,而且刘家老太太对他们又
不像先前那么亲近,何必再帮助她说话?以前慰祖是小孩子,好欺侮,今天他是个
有知识的大男人,最难惹,为了刘老太太得罪他才不上算。这么一想,她就以平日
最擅长的三站六婆的本领,从头说起了。
“是这么档子事,那时候你爸爸十九岁,一个人到上海去念大学。其实他可以
在北平上大学的,就因为你奶奶管他太严,他就偏说上海的大学比北平的好。你奶
奶指望儿子成材,也没话可说,只好叫他去了。唉,你奶奶那个人哪!心气高啊!
她那个出身,做大户人家第三房的小……”
“你说些不相干的事干什么?少多嘴。”老丁又止住丁妈。刘慰祖却止住老丁
道:
“我要知道这些,你叫她说。丁妈,你说下去,我奶奶是我爷爷的第三房姨太
太?”这话对他太新奇了,还是第一次听到,不免有些将信将疑。
“你就叫我说得了,少挡着我。”丁妈怨过老丁,继续往下说:“我到你们家
的那年,你奶奶已经要称奶奶,或是大帅夫人、督办夫人了。要不是那天有个你爷
爷的旧部下来拜年,见面叫你奶奶为三奶奶,连我都不知道底细。你奶奶就有那个
威风,再嘴碎的下人也不敢在背后议论她。那时候我跟老丁刚成亲,他也不说。”
“我从不唠叨这些婆婆妈妈。”老丁无表情的说。
“是啊!他也不说。可是那个冒失鬼一叫三奶奶,把你奶奶的脸都气白了。立
刻叫老丁把他赶走。说‘这种混虫,’以后再也不许上刘家的门。”丁妈像在讲故
事,说得津津有味。“后来我偷着问老丁,这可是怎么个来龙去脉?老丁说:你爷
爷前后娶了四房人——”
“四房?是说四个太太?”刘慰祖又忍不住诧异的问。
“嗯,四房。元配是个乡下人,又慓又悍,个头也高大,是你爷爷没发迹的时
候讨的;第二个是女学生,硬抢来的,因为受不了大太太的折磨,吞鸦片烟死了;
你奶奶哪,是天桥落子场里唱落子的姑娘。你爷爷在一个什么督军的堂会上看到她,
就给娶回来,宠得像什么似的。你奶奶那个人也真是精明厉害,心性灵活,家里的
大小事情都能管,你爷爷就看重她这一点,干脆把家交给她当了。”
“你没见过以前那个大奶奶,事情弄不清,还是叫我来说。”老丁枯坐了一阵,
终于闲不住了。“那个大奶奶,人不聪明,也不要强,后来又抽上大烟。人一抽上
大烟就完了,家明摆着就是你奶奶当了,你奶奶知道读书认字重要,找了个女学生
当家教——”
“得啦!别提啦!还不是把女学生收成了第四房。”丁妈把嘴巴弄得啧啧的响。
“那个时代的人,做到督办那个光景,讨个三妻四妾是应当的。”老丁对丁妈
说完,又道:“在那种三房四妾的家庭,顶重要的是女人的肚子争不争气。那个大
奶奶生了两个女儿还有一个是白痴。二奶奶过门几个月就死了。你奶奶就争气,过
来一年多就生下你爸爸,这下子地位可不就比山还稳了吗?那个后娶的四奶奶更不
行,戴个近视镜,不擦胭脂不抹粉,像个女学究。后来你爷爷花啦一声,出事死了。
你奶奶就镇镇静静的,把家重做了一番安排。”
“怎么安排的?”刘慰祖连忙问。这些“宫廷秘史”他以前闻所未闻,觉得紧
张刺激兼而有之,加上义愤与好奇,听得十分入神。
“你奶奶先派人把大烟鬼的大奶奶和她那两个闺女,送回原籍乡下。给了一笔
钱把四房的也打发了。紧跟着就命令上下所有的人,一齐改口称她为夫人、奶奶。
大伙儿本来就最服三奶奶的气,现在见她成了一家之主,当然都乐得这么叫。”老
丁说得嘴角上直冒唾沫,拿起面前的白兰地呷了一口,舔舔嘴,接着道:“你奶奶
自个儿撑着一个家,带着你爸爸和几个下人,家道过的比以前一点也不差。她也真
要强,哪家的姨奶奶不打扮的花红柳绿的呀?你奶奶就不——”
“你奶奶三十多岁就流髻,脸上也不抹胭脂,只擦薄薄的一层粉,身上的旗袍
永远平平整整,连个皱纹也找不出。”丁妈截断老丁的话说。
“你奶奶那时候就相信我,什么事都问我的主意,叫我去办。”老丁半眯着眼,
回忆着说:“老梁那时候只轮到做剪树浇花扫院子的粗活。”
“那么我爸爸跟我生母又是怎么回事呢?你刚才说我爸爸到上海去念大学。”
刘慰祖不放松的追着问。
“对呀!你爸爸到上海念大学,跟着人家到跳舞场去玩,遇到你母亲。你母亲
那年才十八岁,因为家里有个醉鬼父亲等着她养活,只好下海当舞女,伴了一两年
舞,一点也不走红,遇到了你爸爸这个大少爷,她就舞也不伴,干脆两个人同居了。”
老丁放下酒杯,比了个手势。
“哦?同居了?我奶奶怎么说?”
“你奶奶哪里知道呀?我们全不知道。只奇怪你爸爸怎么总不来信?来信的话
就是要钱,放暑假回来也是住不上十天就忙着回上海。你奶奶可不是糊涂人啊?跟
她说过好几次。”老丁指指丁妈。“别是那小子有什么外务吧?上海滩那种地方是
和尚去了都会动凡心的。——”
“可不是。你奶奶担心,我还劝她说:大少爷那个人顶正派、人老实、书又念
得明白,哪会做荒唐事呢?你奶奶就说:‘丁妈,你看人看不到底,越是没见过市
面的,越容易受引诱。’唉!想不到话就真叫她说中了。不久就传来消息说:你爸
爸在上海和一个舞女同居,连孩子都有了。我们听了还是不肯信——”
“那个孩子一定就是我噗?”刘慰祖指指他自己。
老丁和丁妈互相看了一眼,都没答话。
“有趣,原来这个名门的大少爷是个私生子。”刘慰祖嘿嘿的冷笑两声。“你
们说下去,一点也不许瞒我,说。”
“听到这消息我们全不敢相信。商量的结果,是写封信问问你爸爸本人,看他
怎么说?信写去了,你爸爸的回信不久也来了。他承认是跟一个女人同居,已经有
个三岁的小男孩,因为怕你奶奶不赞成,所以一直不敢说出来。事情既然挑明了,
他也就没什么可顾虑的了。他请求你奶奶准许他和你娘结婚——”
“喔,是这样的。”刘慰祖的心里闪过一阵希望,想:原来我并不是私生子。
而且从这一点来看,我父亲到底是个君子,是个有良心有责任感的人,是值得我尊
敬的。“我奶奶接到这封回信,怎么答复的呢?”
“你奶奶看了信差点气昏过去。”丁妈把两只短肥的巴掌比比画画的。“那天
我正在给她篦头发,她看完了信半天没吭气,过了好久才说:‘这叫人还有什么指
望?不管你怎么要强,他就偏要打你的脸。’当时你奶奶气的直发抖,可是一滴眼
泪也没掉。又过了两天,她忽然把我跟老丁叫到跟前,说:‘咱们得到上海开开眼
去,赶快买飞机票收拾箱子。’”
“那次你奶奶是有计划的突击检查,一点风声也没露,下了飞机就叫辆小汽车
到大旅馆住下。”老丁说着不禁面现得意的笑了。“那时候算了不起的大旅馆了,
依我看,比我们的‘和顺’还不如呢!我们在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也没通
知你爸爸,叫了三辆黄包车,一人坐一辆,就按着你爸爸信封上的地址找了去。他
们住在一幢弄堂房子的楼上,一前一后两间。那一带好像也没什么体面人家,乱七
八糟的——”
丁妈听到这里,忍不住咯咯的笑。
“我们去得早,正是倒马桶的时候,臭气素得人直想往后退。你奶奶下了洋车,
用手帕捂着鼻子对我说:‘这畜生堕落得不成样子了,住在这种地方,下贱!’她
气是气,心疼也真心疼,叫开门上了楼,你猜我看到什么?”
“你看到什么?”刘慰祖不解的看着丁妈。
“我看到你呀!”丁妈又开始比比画画。“我走在你奶奶前面开路,老丁等在
楼梯口。我一上楼,就看到个胖嘟嘟的小小子当门站着,手里抱个大皮球。我跟你
奶奶说:‘夫人,一定就是这孩子,你瞧他的脸不跟少爷一样?’你奶奶看着你,
一句话没说,就进屋去了。”
“直接就进屋去了?进去怎么样?”
“瞧你,进去不进屋做什么?你爸跟你娘都在,你娘坐在大镜子面前,你爸手
上拿把梳子,正在给你娘梳头呢!你奶奶腰杆子挺得溜直,大模大样的往那儿一站,
可真把他们吓了一跳。”
“喔、我奶奶说什么?”
“你奶奶站了半天不做声,瞪着眼看看你爸爸,又看看你妈妈。你娘知道这是
你奶奶兴师问罪来了,赶忙站起来把椅子搬到你奶奶的身后,请她坐,想讨好讨好
她嘛!接着就要到楼下去烧茶。这时候你奶奶可就说话了,你奶奶说:‘你给我站
住,我不用你伺候。’说完她就板着脸坐下了。开始盘问你爸爸是怎么回事?为什
么叫他来念书他要做这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奶奶说:‘你真丢你爹的脸,我都替你
害臊。’”丁妈绘声绘影,描述得详尽极了,不时的模仿着他祖母的语调。
“我爸爸的爹,那不是我爷爷吗?”刘慰祖插嘴说。“是你爷爷,那时候的北
方人都把父亲叫爹。”老丁在一旁解释。
“我爸爸和一个女人同居就算丢了我爷爷的脸?我爷爷自己还讨了四个老婆呢?
这个理怎么讲法?”刘慰祖又是不服气的冷笑。
“你别打岔,听我说啊!”丁妈说上了瘾,急着要发表肚子里的秘闻。“你奶
奶问你爸爸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要瞒着家里?你爸爸老实说:知道你奶奶不会准
许他们结婚,不敢说。你奶奶一听笑得直出声,说:‘我儿子讨媳妇我只有乐,哪
会不准呢!不过我总得挑挑,要看看那媳妇合不合我们刘家的格。’接着你奶奶就
开门见山的明知故问,问你娘是做什么出身的?你爸垂着脑袋不肯说,没想到你娘
自己就说了,承认以前做过舞女
“哦?我奶奶什么反应?”刘慰祖急切的想知道下文。
“你奶奶听了假笑着说:‘你的出身可真叫露脸,你一个当舞女的人,勾搭我
们这种人家的孩子,是什么用心?你要多少钱才放手你就说吧!结婚我是绝不会答
应,你们现在就要分手,继先得跟我回家去。’”
丁妈说得嘴干,古嘟古嘟灌了半杯果子水下去,又道:“你娘当时哭得泪人儿
似的,跪在地上求你奶奶。你爸爸闷嘴葫芦一个,一句话也没有。你奶奶以为他愿
意跟着回家呢,哪知道他进去拿个小瓶子出来就往嘴里倒,说是不如死了算了。这
下子可把你奶奶吓坏了。”丁妈夸张的眨巴着眼皮。“我奶奶怎么办?”
“你奶奶跟他们谈判嘛!正式订条件,她对你娘说:‘要是你真没有舞女的习
气,真一心一意想跟继先的话,你一定愿意他多念点书,做个成材的人。我们刘家
就这么一个后代,你不能就把他这么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