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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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我跟着你……”孟老师的喉咙里像堵了个什么东西,有点哽咽的说。
谁知,事情并不如他们师生算计的那么如意。在说这话的五六天之后,祖母就
来到孟老师的书房,说:
“孟老师,我儿子早就从外国来信,叫我们全到台湾去。我一直也没考虑过这
个问题。北平到底是我们的家,住惯了,舍不得离开。可是现在战事愈来愈紧,东
北已经完了,眼看着北平也要不保,我看我们还是离开的好。”祖母坐在太师椅上,
缓慢而清楚的说:“老梁后天就从天津坐海船押行李先到上海,我和老丁、丁妈带
着慰祖下个月坐飞机走,在上海跟老梁会合,一起乘船去台湾。我儿子,慰祖的爸
爸,”祖母指指听得出神的他。“这两天就回国,直接到台北。”
“奶奶,孟老师怎么办?他不跟我们一起走吗?”慰祖急得雇不得祖母的严厉,
抢着问。
“孟老师有自己的家,有女儿有外孙,不会跟我们去台湾。”祖母笑笑,平和
的说,接着又转对孟老师:“孟老师,慰祖这孩子跟你也是有缘,又喜欢跟你学书
学画,要一直能学下去倒是好,可惜战事太紧,我们非走不可了。关于学费,我不
能薄了孟老师。”祖母把手里的一个红信封交到孟老师微微颤抖的手上。“这是五
个月的薪水,孟老师拿着吧!我们下个月才走,还有两三个星期,孟老师可以住到
我们走了再离开。就是孟老师不想离开,打算住在这里也行。反正房子空着也是空
着,只留老朱夫妇在这里看守。”
“不,我还是到女儿家去住吧!”孟老师哭丧着脸说。
“那也好,我不勉强孟老师。”祖母站起身,薄薄的嘴唇角挂着一抹客气的笑。
“孟老师,这些天你得把慰祖看好,不要让他出这个院子。”
“我知道,督办夫人。”孟老师站起身恭敬的回答。
他们是在清晨上飞机的。孟老师送到机场。从离开家门到候机室,一直紧紧的
牵着他的手。当祖母说:“给老师行个礼,谢谢老师的教导,说再见吧!”他便一
下子扑到孟老师的身上,抽抽搐搐的哭起来。孟老师两手抚着他的肩,断断续续的
道:“慰祖,不要哭,听老师说……你要好好练画,别偷懒、别荒废,到了台湾给
我来信……”
飞机起飞时,他伸长着颈子向下张望,想再看一眼孟老师那穿着黑色布长袍的
身影。但他只看到房子和树,没看到孟老师。飞机快快的就钻到云里去了。
5
船正在靠岸,慰祖和他祖母站在甲板上,远远的朝岸上观望着。
祖母还是那样子,腰干子挺得笔直,薄嘴闭得绷紧,眼光锐利得像一把刚磨过
的刀,让人不敢跟她对着。祖母默默的朝四周扫视了一会,隐约的叹了一口气,自
言自语的道:“这地方好像还不错。”
慰祖也在好奇的东张西望。远远的海岸上,一片连绵的青山,一堆堆高高低低
的房子、和眼前波涛起伏的海水,都让他感到新奇,回味无穷。从离开北平那个终
日终年禁铜着他的大庭院,他的世界就整个改观了。在这以前,他从不知道外面的
天地有这么大,有这么多不同的面貌。在这个新的天地里,他觉得自己像是大了许
多,长了许多见识。虽然新的天地里没有孟老师,他还是觉得比以往的旧天地好。
听到祖母说这地方不错,他觉得正合自己的想法,便应着道:“奶奶,这地方好,
我喜欢。”
“你会更喜欢的。你不是总想上学去念书吗?在这里你是可以上学的。”祖母
说。
“真的?啊!奶奶,我真想上学。”慰祖高兴得声音也提高了。
“别那么大声。奶奶告诉你什么来着?大户人家的孩子,从不会大吵大叫的—
—”祖母说着突然顿住,隔了好一会,才又带笑的道:“慰祖,你爸爸已经在岸上
等着我们了。”
“我爸爸在那里?”慰祖紧张的踮起脚跟,眼光在岸上的人群中搜过来搜过去
的找。“哪个人是我爸爸?”
“从这里看,”祖母指着岸上正对面的一堆人。“站在前排中间,那个穿灰西
装戴眼镜的,不是你爸爸吗?”
“噢!那个人就是爸爸。”慰祖定定地看着那个穿灰色西服、面色白皙、鼻梁
上架着眼镜的人。
慰祖对父亲没有丝毫记忆,一点模糊的印象是从母亲和老丁夫妇和老梁口中得
来。他知道父亲是个很聪明、很好看、很清洁、不说粗话也不大吵大叫的人。
“像你爸爸那样的人,才有资格叫人喊声大少爷。气派好、会讲话、待人宽、
又孝顺,你爸爸对你爷爷奶奶都孝顺,从小就听话……”老梁曾不只一次的这么说。
“你爸爸样样好,就是有点没主意,容易上当、受骗。”祖母谈起来,几乎每
次都以这句话作为结束。
第一次看到父亲,慰祖的心情是激动的。
“奶奶,我喜欢爸爸,等会我要大声的叫‘爸爸’。我不喜欢那个穿红衬衫的
人,他给我棒棒糖哄着我叫爸爸我也不叫——”慰祖在过分兴奋中,连自己也搞不
清在说什么。
“快住嘴!”祖母严厉的阻止他说下去。“你在胡说些什么?哪里有什么穿红
衬衫的人?你怎么总在做梦?不是告诉过你好多遍了吗?不许胡说,不可以把晚上
睡觉做的噩梦当成真的事情。慰祖,你记不住奶奶的话吗?”
“记得住……”慰祖惭愧的垂下头。
“记得住还信口胡说?慰祖,记住奶奶的话,以前那些事,就是说在北平大院
子里的那些事,都不是真的,是你胡思乱想想出来,和做梦梦到的事。不是真的,
是假的。从此不要再说那些吧!不然人家会笑你,会说‘刘慰祖都那么大了,还分
不清真假,还借口瞎说。’慰祖,记住奶奶的话。”祖母的语调又恢复了平常的镇
定,有条有理慢慢的解释。
“我记住奶奶的话。”
“我知道你会记住。慰祖是好孩子,懂得孝顺奶奶,是不是?”祖母和善的牵
着他一只手。
“我要孝顺奶奶,也要孝顺爸爸,好孩子都要孝顺长辈。”慰祖背着书似的说
出孟老师教他的一段话。
“好孩子,真懂事。”祖母笑着赞美。
船靠岸了,慰祖的父亲刘继先也早就看到了站在甲板上的母亲和儿子。他并没
像别的接船的人那样,在岸上就乱招手,高声大叫要接的亲属的名字。他只是往前
走了几步,站得更突出一点,叫船上的亲人更清楚的看到他。直到船靠稳了,搭上
舢板,才笑吟吟的快步走到他们的面前。
父亲见到祖母,深深的鞠了一个躬。
“妈,路上怎么样?累不累?”
“还好,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人,还禁得住,不累。行车都在里呢!老梁和老
丁夫妇在看着。你得想法子找人搬啊!”
我已经打发我的秘书洪先生带着捐夫找他们去了。”
“你还用了秘书?”祖母显得挺惊奇的。
“刚用的。很多事要办,没个人给打杂跑腿不行。这几天就在各处看厂房。慰
祖盯着眼看他父亲,觉得他说话可真和气,就像在跟客人说话似的。
“你真要开工厂?”
“妈,到了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在这种环境,靠祖先余荫过日子的时代已
经过去了,非得想法子创业不可了。我多少还到外国念了两年书,总要做点什么。”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是个做错了事,等原谅的孩子。语气很不自然,有点羞羞
涩涩的。
“有你这句话就好,你爹在地下也会点头,我也可以安心做老太太了。”祖母
两只手扶着慰祖的肩,把他推到父亲的面前。“看看吧!这是你的儿子,我给你带
来了。慰祖,怎么傻站着发愣,不叫爸爸呢?”
“爸爸。”慰祖矜持的叫了一声。
“嗯——”其实父亲早就在注意着慰祖了,现在则更仔细的端详着。他白净的
面孔上闪过一阵像似很悲伤的表情。“这孩子长得满好,看着也挺有规矩,都是妈
妈教得好。”父亲一双修长的手,抚摸着慰祖的头。
“可惜的是六岁都快满了,还没上学。”父亲又叹息着说。
“这你可不能怪我。”祖母的语气像铁锤打到钉子上那么利落有力。“敢送他
上学吗?那女人把他拐走怎么办?她已经把他骗走过一次了。要不是她没钱回上海,
这孩子就被她给带走,再也找不回来了。我们费了多大的劲才把他找回来呀?多亏
老丁眼睛尖、门路多——”祖母把声音压得很低。说到这儿,朝慰祖掠了一眼就不
再说下去了,只含混的道:“那故事可热闹了,像侦探电影一样,等有空再说给你
听吧!”
“我并不要知道那么多,只想明白事情是怎样了断的……怎么把她打发的?”
父亲鼻子两旁的肌肉,微微的抽动着,声音也有些颤抖。
“上次给了她五大条,说是一刀两断的,结果她不守信用,带个男的上门来闹。
这次还是老丁给办的,又是五大条。所以我想想,非得立刻离开不可,不然她没个
完。哼!她还没本事闹到台湾来吧!”祖母挺着腰仰着脸,不屑的冷笑着说。
“妈,你放心。如果她还在北平的话,她就一定不会找来了。今天早上看报,
北平已经局部谈和了。”父亲颓丧的垂着眼皮。
“瞧你那神气,好像还挺怪我似的。我看你就脑子放明白点吧!那是个真正的
烂货,早就跟上别人了,你犯不上再想她,更不要以为对不住她。”
“我没有,妈。”
“正说着,老丁和丁妈气吁吁的过来了。
“你看,我们忙着照顾行李,也没来跟少爷行个礼。”丁妈一张扁脸眉开眼笑
的。
“老丁、丁妈,你们辛苦了,我不在家,多亏你们给费心照顾。”父亲客气的
笑着说。“老梁呢?”他又问。
“在岸上呢!我叫他帮忙抬抬箱子。”老丁说。口气和派头都像个大将军,很
有权柄的样子。“跟着祖父做过勤务兵的人倒是不一样,是比老梁看着威风呢!”
慰祖暗自想。
正说着话,只见老梁累得一头大汗的奔来了。他见了父亲就是一鞠躬:“少爷
您好啊!东西全装好啊!上车吧!”
“老梁你好哇?好啦好啦!上车吧!有话回家谈。”父亲说。
“咱们是逃难来了,哪有什么家呀!”祖母一向腿脚快,一边说着已经往船下
走了。
慰祖跟在祖母背后,默默的寻思着:刚才祖母跟爸爸说的“那个女人”是谁呀?
好像是指的妈妈呢!她不是告诉我:妈妈已经死掉埋在地下了吗?不是说我所记得
的那些事都是梦话都是假的,叫我再也不要说吗?为什么她自己要说呢?不但说还
怕妈妈会找了来!那么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梦话?什么不是梦话
呢?唉唉,大人们的心好奇怪,好让人难懂吧!”
慰祖的心里装着成堆的疑问,但他当然不会笨到问出来。他从来是听话又崇拜
祖母的,不会做让祖母不喜欢的事,也不会问祖母禁止问的问题。他努力的设想着
他所知道的,在北平那个大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做梦,不是真的。他强
迫自己相信那是梦,是假的,渐渐的就真的那么相信了。
其实他也无暇再去想什么真假的问题,眼前的新天地美丽又开阔,新奇又真实,
谁还有兴趣去想那些既不可爱,又弄不清真假的旧日子。
父亲把他和祖母带到新安置的家里。
“这叫什么房子呀?满地的草垫子,满屋的纸拉门,像戏台上糊的布景,院子
也小眉小眼的,瞧那三尺多长的小木桥,小气得让人不知道该笑好还是该气好。这
可不真住到麻雀窝来了。”祖母进了新居,里里外外的看了一遍!,撒着薄薄嘴唇
说。
“妈,台北不能跟北平比,现在也不能跟以前比。能找到这样的房子已经很不
容易了。我看了好几处地方,就这幢房子最大,五十八个榻榻米,又有日本式的花
园。咱们家这几个人也勉强住得下。妈,我开厂要是赚了钱,就给您盖大房子。”
父亲凑到祖母跟前,讨好的说。
“唉!我也不要你盖大房子,只希望战事快点结束,鸡毛蒜皮敲诈勒索的事也
没有了,还是回到北平去。”祖母有些伤感的沉吟了一会,朝父亲看看又朝他看看,
隐约的嗟叹了一声,道:“都是为了你们父子两个冤家,不然我是说什么也不离开
北平的。既然来了,就什么也不说了。继先,我就看你的了。”
“妈,您别担心,保管您对新生活愈来愈满意。”父亲挺有把握的扬扬眉毛。
到台北的第三天,慰祖就进入小学一年级。上学念书是他憧憬已久的。他满怀
兴奋,一点也不害怕,开始时和同学们有些言语不通,但很快的,他们玩捉迷藏和
踢球,也招呼他一起玩了。
他功课好、守规矩、又会画画,也不像别的孩子那么常把手和脸抹得稀脏。他
显得相当的与众不同。
“这孩子聪明,真是将门虎子。”老师们都这么说。
学校里有时要填调查表,填到“母亲”的一栏,他自然是写“死亡”两个字。
填完回去问祖母:“我那么填对吗?奶奶。”
“当然是对的,你妈本来是死了嘛!”
“奶奶,我妈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他有次试探的问,想印证一下,和
他弄不清是梦还是真的记忆是否相同。
“你妈妈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你外祖父是做盐运史的。你妈妈念过洋学堂,人
看着才高贵体面,就像你宋阿姨那样……”祖母正着颜色认真的说。
“喔,”他悬着的心立刻落实了。原来母亲是像宋阿姨那样的人。那么他记忆
中的那个嘴唇上生了一颗大黑痣,苍白的脸上涂着淡淡的胭脂,总穿件旧兮兮的旗
袍,说不上三句话就哭的女人是谁呢?是了,一定是没那回事,是做梦。”
“慰祖,你喜欢宋阿姨吗?”
“喜欢。”他毫不犹疑的说。谁会不喜欢宋阿姨呢?她人漂亮,说话又和气,
每次来都送他画画用的纸笔颜色,还夸他有艺术天才。“我喜欢宋阿姨。”他加重
语气重复一遍。
“那太好啦!慰祖,宋阿姨就要变成你的妈妈了。你以后就是有妈妈的孩子了。”
祖母笑得露出了侧面新镶的金牙。
“喔,宋阿姨要变成我的妈妈!”他兴奋得脸都发热,心想:以后“母亲”那
一栏不用填“死亡”了,人家吹他妈妈怎么能干怎么人好我也可以吹吹了。
宋阿姨做新娘那天比平常更好看,全身上下一片白,头顶还蒙着纱。纱拖得长
长的,由两个小女孩牵着。父亲戴着高高的礼帽,穿着背后长前面短的大礼服,胸
前挂着大红花。祖母一身穿得亮闪闪的,手指上的戒指像星星那么亮,像院子角上
鸟窝里的鸟蛋那么大。他穿着新订做的蓝色西装,打着红色的领花,梳着整齐的分
头,提着个花篮,走在父亲和宋阿姨的前面,他想他那模样一定是很神气的。婚礼
结束回到家,祖母坐在点了香上好供的祖父遗像前,先由父亲和宋阿姨给祖父的遗
像磕头,再给祖母磕头。两个大人磕完了,祖母就命令他道:
“慰祖,给你爸爸和继母磕头。叫妈妈,不许再叫宋阿姨了。”
他很情愿这样做,只是觉得有点难为情似的。
“行三鞠躬就好了。不用磕头。”新妈妈很解人意的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