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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2004[1].5-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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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愤怒至极的格拉去追打这些孩子,这些孩子见他追来就一轰而散。当他停止追击的时候,就又聚集起来,歌唱了。 
  这声音也传进了恩波家的石楼里,一遍两遍三遍。勒尔金初也开始随着这符咒的节奏念叨起来了:“格拉,格拉;桑丹,桑丹。” 
  她这样念叨的时候,脸上惊惶的神情被仇恨替代了。本来,她不但自己坐得远远的,连眼光都躲避着这个方向。现在,她慢慢转过脸来,嘴里不停不息:“格拉,格拉,桑丹,桑丹。”而眼光定定地落在恩波身上。那眼光很复杂。里面有着很多很多的话。勒尔金初的眼睛好些年没有这样说过话了。这让恩波恍然想起,以前,这个女人是一个美女。美好的眼睛都是会说话的。后来,这个美女嫁给了他,这个美女生了兔子,她的眼睛就不说话了。今天,她的眼睛又活过来了,但主调不再是爱与怜悯,而是仇恨与对他这个丈夫的埋怨。 
  窗外的人还在唱着散布怀疑与仇恨的歌。 
  一个人要走了,这个世道还要把仇恨与怀疑的种子作为临别的礼物,他们是要兔子把这带满了孽缘的种子带到另外一个世界去吗?恩波不断地摇着头。儿子正躺在他怀里,他可以清楚地感到生命的热力正离开兔子瘦弱的身体,但他心里竟有些宽慰。按过去的寺庙里学来的关于死亡的知识,兔子的灵魂这时已经离开身体了,这时的灵魂已经把借助肉体的感官连接世界的通道关闭了。灵魂变成了一个只倾听自己的轻盈的自在的东西。所以,兔子已经听不见那些恶毒的诅咒一样的欢歌了。 
  想到这些,恩波终于把头抵在儿子还有着细弱心跳的胸前,泪水汹涌而出。就在这时,他感到兔子生命短暂的历程结束了。他慢慢收住了泪水,把儿子遗体轻轻放在地板上,屋子里一F就静下来,看着他用一块布把兔子从头到脚盖起来。这块布一盖上,从此,有着骨肉亲情的人就永远阴阳相隔了。布盖到兔子脸上的时候,恩波的手慢下来,他把眼光转向了勒尔金初,但孩子的妈妈又把脸别开了。恩波就把那块布盖上了。 
  就在这时,一阵清晰的痛楚袭上恩波心头。那块布盖在兔子身上,就像下面什么都没有,布就直接盖在地板上一样。恩波的眼泪又涌出来,“看,他是多么瘦小啊!也好,他活着也真是受罪,儿子,你来到我家,遭了大罪了,现在好了,孽债已了,找一个世道好的地方转生去吧。” 
  孩子的妈妈好像对儿子的离去浑然不觉,仍然跟着外面的人念叨:“格拉格拉,桑丹桑丹。”但那念叨已经变得越来越机械了。恩波抓住她的肩膀,猛烈摇晃几下,她才倒在恩波怀中,撕心裂肺地哭了。她边哭边念叨:“恩波,我苦命啊,不苦命怎么会嫁给你。恩波,我苦命,不苦命怎么会生下这样的孩子。天哪,我苦命啊,不苦命怎么会让一个野种把我儿子杀死了!” 
  恩波想制止妻子,但这个可怜的女人,发泄一下也是好的。再说,兔子的死,格拉好像确实脱不了干系。恩波是和尚出身,相信命数,相信那枚鞭炮不是格拉有意扔的。如果真是格拉扔的,那也是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叫他扔出来的。 
  安静了片刻的窗外,这时又响起了那帮孩子嚣张的歌唱。恩波站起身,推开了窗户,他要向这些人宣布兔子已经死了。他要对这些狼一样嗥叫的人说,死亡就是宽恕。这样的话,他不止要讲给外面的那些人听,也要讲给可怜的妻子听,同时也讲给自己听。但他的宽恕之道在如今这个世道已经没有什么力量了。他一推开窗户,就看见了暴行——由一群本该天真快乐的孩子集体施行的暴行。 
  他看见了那群歌唱的孩子。他们就聚集在他家院子的栅栏外面,摇晃着身子,入迷地歌唱着。这时,格拉像一头潜行的狼一样,出现在他们身后。隔着夜色,恩波不可能看到他满脸泪水,也不可能看到他眼露狼一样的凶光。但从那身姿上,就看到了一种凶狠的味道。格拉嘴里发出一声可怕的啸叫,一头就向他们撞了过去。好几个孩子被撞翻在地上,发出了痛苦而惊惧的叫声。但他们很快就站起身来。向格拉 

  
扑了过去,拳脚齐下。 
  这情景把想做宽恕宣谕的和尚恩波惊呆了。 
  额席江伏在另一个窗口上恸哭,枯干的双手举向上天,歌唱一般痛哭,“可怜的兔子,上天告诉老天爷一声,如果这个下界不是他的下界,那就请他眷顾一下。我的兔子啊,你升天的灵魂,你问问老天爷,你一定要问他一问,他老人家总不能让所有人都堕入畜道吧!” 
  人们这才知道,兔子已经死了。 
  那群野兽一般的孩子住了手,气喘吁吁地抬眼去看那长声哭诉的老人。格拉从地上爬起来。他伸手擦脸,不但没把脸上的屈辱与愤怒抹掉,反而把溢出嘴角与鼻孔的血抹了个满脸。用鞭炮杀死他的好朋友兔子的那个人就在这群人中间,制造了最初谣言的那个人就在这群人中间。“兔子弟弟死了?”他问,那些人脸上真的露出了兔子就是他杀死的那种神情,人多力量大,这种统一的神情就是定论,就是宣判。他的愤怒消失了,众口一词的力量使他生出了一个真正罪人的感觉。像罪人那样害怕,像罪人那样小心翼翼地问:“兔子弟弟真的死了?” 
  “是的,是你杀死了他!”他们齐声向他喊。 
  “不,不是我,”他的辩解是那么无力,像一个真正凶手的辩解那样软弱无力,“不是我。” 
  “是他,是他!”这群孩子沉寂了片刻之后,又欢势起来了,他们对着现身在楼上窗口的恩波,用索波麾下的民兵训练时喊口令一样整齐的声音喊:“是他,是他!” 
  格拉来到了恩波家的窗下,他仰起脸来,看见恩波正目无表情地俯视着他。格拉的犯罪感更强了。 
  他绝望地对着上面喊:“恩波叔叔,他们说的是假话,你晓得他们说的是假话!” 
  恩波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格拉继续哭求:“恩波叔叔,你开开恩,让我来看看兔子弟弟吧!” 
  恩波脸上依然没有表情,额席江奶奶却尖叫起来:“不!你们这些催命鬼走开!” 
  愤怒使格拉抖得像一片冷风中的枯叶,一双看不见的手那么有力,狠狠地把他的喉咙扼住了,但他更感到害怕,他乞求般地喊道:“奶奶,兔子亲口说的,鞭炮不是我扔的,你在场,你听见了!” 
  额席江本来耳朵就背,这时,在一片人声喧哗中,就更是什么都听不见了。格拉想把声音提高一些,但就像梦魇一般,什么东西重重地堵在心口上,他嘴里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快听不出来了。他想再喊,但楼上的人缩回了身子,把窗户紧紧关上了。 
  围观的人们,有的上楼去守灵,剩下的就散开回家了。格拉就坐在恩波家的院子里,手脚像死人一样冰凉。 
   
  十四 
   
  第二天早上,兔子就被火葬了。 
  地点就在原来的天葬台旁边。机村的天葬,已经好多年没有举行了。天葬是一个人用躯体对这个世界最后一次的施舍,天葬还包含着借鹰翅使灵魂升天的强烈愿望。不论施舍还是升天,都带着强烈的宗教色彩。而今,寺庙颓圯,天堂之门关闭,日子蒙尘。人们内心也不再相信这个世界之外还有什么美好存在了。 
  天葬的习俗也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汉地的土葬方式传来了,虽然人们都害怕死后被埋人黑暗冰凉的地下,成为蛆虫的食物。但连死去的天葬师都被埋人了地下,别人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火葬只是一种潦草的葬法。就像兔子一样死因乖张的人才会送去火葬。和一大堆干柴比起来,兔子的身躯实在是太小太小了。 
  天蒙蒙亮时,参加火葬完毕的男人们已经回到了村里。恩波在火塘边坐下时,感到家里压抑的气氛已然松动了。舅舅和老妈妈脸色平静安详。勒尔金初甚至对他浅笑了一下。他从怀里把带到火葬地的陶罐掏出来,那本是家里的盐罐。 
  勒尔金初指指罐子,小声问:“他,也回来了?”对那个离开的人,称呼已经改变了,是他,而不是兔子了。 
  恩波觉得自己也浅浅地笑了一下,说:“不,没有回来,本来我是要带他回来的。” 
  平常难得说句话的沙甫说:“其实,这样最好。” 
  没有了兔子,一家人没有了需要特别照顾的对象,都安详地坐在那里。听恩波描述熊熊的大火如何包围了高高柴堆上那个小小的身体。他说,那感觉不是一个人的身体被焚烧,而被呼呼抖动的火焰托举起来。火苗灼热的舌头伸缩一阵,那个可怜的身躯就变小一点,就像一个人被一件件脱去衣服一样。最后,当那个巨大的柴堆都烧得通红了,火堆塌陷下来,那个躯体就消失了。 
  他们一直等到火堆燃尽。照例,灰堆里会扒拉出来一些骨头的碎屑。但在这些灰烬就要冷透的时候,一阵风吹来,把这些灰轻轻吹起来,散布到四野里。吹尽了那些灰,风也停了。结果,地上,除了烧成了赭红色的硬邦邦泥土外,什么都没有剩下。 
  “真是奇妙啊!”恩波用这句赞叹奇迹的口吻结束了他的故事。 
  “上天把他带走了。” 
  “他那么善良,那么脆弱,那么敏感,本不是属于人间的啊。” 
  “他让我们忘了他,”沙甫总结说,“那我们就忘了他吧。” 
  额席江把那个本来要装骨殖的陶罐又重新装上了盐,刚倒出来的盐,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容器,就堆在一张谁也不认识一个字的《人民日报》上。盐沙沙地倒回了罐子,奶奶拍拍手说:“好啦,上天把上天的人收走了。我们家会有健康的孩子降生了。”她故作轻松的语气里其实也有真正的轻松。 
  勒尔金初似有深意地看了恩波一眼,脸孔比往常生动了许多。 
  沙甫又说:“要是还想把这艰难的日子过得好一点,还要把那个扔鞭炮的人也忘掉才是啊。” 
  “不。” 
  “不。” 
  沙甫的话音未落,恩波和勒尔金初都很坚定地说。说完,他们会心地互望了一眼,眼里都露出了无比坚定的神情。这个男人和女人同在一个床上睡觉,都好久没有这样彼此看过一眼对方了。失子的疼痛消失得比预想要快,但仇恨的种子一旦落到心里,就很难从里面取出来了。沙甫在寺庙的时候,深研细究过很多佛教经典,里面都是劝善之道,但他现在知道,一旦仇恨的种子埋进心里,那些教喻是多么空洞无力啊。 
  沙甫并没有因向善教喻的无力而悲伤太久。当今之世,这些教喻正被新社会从生活中彻底清除,考究教喻本身有力与无力还有什么意义呢。前喇嘛摇了摇头,就把自己解脱了。 
  因为家里死了人,生产队派了人特意传话来说,准他们几天假,休息两三天,缓过气来再去上工。 
  “羊倌一休息,羊群就饿死了。”沙甫出了门,不一会儿,坐在屋里的人也就听见他赶着羊穿过广场,杂沓的蹄声中传来羊们听上去总显得悲哀无助的咩咩的叫声。 
  勒尔金初轻声说:“我累了,生产队准我不下地播种,我想睡一会儿。”说完,就一歪身子把头靠在了丈夫腿上。 
  恩波说:“他们也准我不上山砍树,你就靠着我好好睡吧。” 
  奶奶看见多年来都像陌生人一样的这对夫妻,又依偎在一起了。她双手合十,对着看不见的神灵做了一个感谢的手势,说:“你们歇着,我出门去走走。” 
  她回到自己房间里,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额席江出门时看见,喇嘛沙甫放牧的羊群已经散开在山坡上了。她说:“哦,我可怜的兄弟。” 
  出了村,她慢慢地往火葬兔子的地方走去。她知道,有一个人鬼影一样跟在她身后。她知道那个人是谁。但她没有心思理会。这个人虽然还生活在村里,从此,跟他们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只是因为家里来了那个如今已经离去的人,这个人才走进了他们的生活。现在,这个人回天上去了。这个野种就跟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了。走了一段,她感觉到这个人还跟在自己身后,就低声说:“狗要跟在有骨头的人后面,跟在一个没用的老奶奶身后,有什么用处呢?” 
  她听到格拉在身后,沙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奶奶。但她没有回头,因为她告诉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在需要听不见的时候,她就是一个耳背的老人。这一天,她都坐在刚刚火葬了一个人的地方,看着那片烧成赭红的焦土。赭红的焦土周围,是一圈烤焦了的草。这圈草的周围,就是这个季节一片青绿的草地了。奶奶就坐在青草地上,看着那片红色的泥土,上面,确实像恩波所说的那样,没有一点灰烬,不管是木柴的灰烬还是那个躯体的灰烬。 
  她禁不住叹了一声:“烧得真干净啊!” 
  额席江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出一会神,又赞了一声:“走得真干净啊!” 
  她看看天空,再看看山下那个灰蒙蒙的村庄,那里一个个日子都蒙满了尘垢,她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不想再回到那种日子里去了。在她背后,一块突起的岩石就是原来天葬的地方。新社会还没来,她的丈夫就从那里离开了这个村子。也像他未曾谋面的孙子一样,走得千千净净,连一粒尘土都没有留下。她本来想对这个人说点什么,但这个人已经走了十多年了,她连他的大致模样都想不起来了。跟一个连模样都看不清的人说话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那么,她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本来,她出门的时候,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是因为到这样的地方,要对死者的灵魂表示敬重。但现在,她突然就不想回去了,她也要走了。早知道这样,她该把压了多年箱子底的首饰戴上一点。但没戴就没戴吧。好在,她还带了一把木梳。本来,她是想,再也不用带一个病秧秧的孩子,要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坐下来,好好梳梳头。 
  村里的老年人一个个都蓬头垢面,好像一个老年人就应该是这样的。这时,她感到那个孩子走到身后来了。她说:“那么,你就过来,坐下来吧。” 
  格拉就从躲着的地方来到了面前。 
  “坐下吧。” 
  格拉就坐下了,“奶奶,你知道,不是……” 
  奶奶竖起手指,嘘了一声,说:“你看,他走了,干干净净地走了。你就不要再说了。” 
  格拉哭了起来,“你也不相信我。” 
  奶奶说:“兔子已经受完了他的苦,你的苦还没有受完。说这些是没有用的。兔子说不是你都没有用,我说又有什么用呢。” 
  格拉说那我怎么办啊! 
  “来吧,替我梳梳头吧,我没有力气把手举起来那么久了。” 
  格拉就替奶奶梳头,一下一下,每一下,都会拉断一些雪白的头发。奶奶都把这些头发收起来,仔细地缠绕在手指上,缠满了一根手指,又去缠另一根手指。纠结的头发慢慢松散,柔顺了。在太阳底下,闪烁着一点丝质的光芒了。奶奶说:“我年轻的时候,头发很漂亮的。有些男人,只从背后看看我缎子一样闪光,瀑布一样悬垂的头发就爱上我了。” 
  格拉说:“哦。” 
  “他们还编了我头发的歌呢。” 
  格拉还是说:“哦。” 
  奶奶就有些生气了,“哦,哦,你就只会说哑巴都会说的两个字吗?哦,见鬼,我也说这个字了,不怪你,不怪你,现在的人已经不会为眼前的事物赞美和歌唱了。我都要走的人了,还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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