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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2004[1].5-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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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长江文艺》、《芳草》、《读书》、《文学自由谈》……;一律齐齐整整,挨着四壁堆放;还有许多的书籍;还有一本我的书,是一本厚厚的盗版文集,翻开,扣在床板上。 
  猝不及防地面对这么一个人在阅读我的盗版文集,我也感到了那说不出的羞愤。 
  真实竟然是这样一种东西,有着无法面对的冷酷;当你还没有来得及辨析这种真实的时候,人就已经遭到了对方的冒犯。老扁担是一个农民工,从前做扁担,后来做破烂,这是事实;但是在冒犯和被冒犯的一瞬间,我只看见厂两军的对垒;中国古典的两军对垒,可以鸣金收兵的那种君子战争;尽是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与尊重。原来冒犯之中也会有起敬,也会有神圣感。 
  我连忙放下了一只信封;信封里头是几张钞票;我听见一个很不像我的声音的声音说了一句话:“有钱无钱,回家过年。回家吧。” 
  说完,我即刻离去。 
  是夜,我不能平静;久久地独自坐在自己的小书房。我认识到,人的外在形状,是命运安排的,没有地位,没有钱财,没有事业成就,那都是由不得人自己的;惟有人本身的内容,可以自己决定。人本身的内容,主要是志与气;有志可以帅气,有气可以帅体;这便是为什么有些位高权重声名显赫的人,有时候,你冷不丁一看,他毫无内容,一无所有;而一个老扁担,你冷不丁,便看见了他的一身威严,凛然不可侵犯;这就是他有内容了。这么一想,老扁担在花桥苑几年的固执几年的坚守几年的辛苦努力,都得到了解释。老扁担不仅仅只为讨一口饭吃,他还要表 

  
达他正直不苟的立身,要守护他作为人的自尊;他要向花桥苑人们证明,他是一个知错即改的人,是一个有道德廉耻的人;如此,他也自然就有了凛然不可侵犯的一面。 
  于芸芸众生中窥见老扁担这个人,对我是有巨大震撼的。我确实不能想见,在现在这样的社会里,一个穷困至极的人,还能保持他的志气。老扁担居住的出租屋,实在比老鼠洞好不到哪里去,却是书香满屋。我辈惭愧,虽有书房,毕竟掺杂了许多功利因素;因要用书,故而有书;若讨饭食的本领完全无须用书,我是否还会有书?我不敢假设。游目四顾,现在的世道,上上下下人物,大大小小人家,凡家室里最大空间,必定是供电视机的;电视机却实在是一件无气无味的实用品而已,何香之有?夜深人静,窗外又是麻将声声。电视机与麻将,都属于个人爱好;我固然可以不爱,别人爱不爱却实在是我不能有好恶的;但若比较一下老扁担,我却还是忍不住感慨万千。 
  这个冬天很冷,滴水成冰。盼望大雪纷飞,却又没有。干冷,无比枯燥。孩子问:“妈妈,冬天怎么可以不下雪?” 
  我说:“当然可以。” 
  天也有自己的秘密,也有自己的随意。天无情无义,无兴亡成败,无艰难曲折,因此,天宏大,永恒,波澜不惊,岁月无恙,可望而不可及。 
  我是世俗之人,这个我很明白。从我机上到现今,我们世世代代都想过好日子。我们世世代代都在努力,都在辛苦劳动,却已经经历了太多次的失败。到我这里,已经是在一个打倒了富人的社会里,大家都是无产阶级,我完全可以混日子,但在一定范围内,也还是可以坚持个人劳动与创造,哪怕是不足为道的个人劳动与创造。我还是选择了劳动。我总是认为,用自己的劳动换取享受,是一种体面而优美的生命姿态。花桥苑的房子,装修之后,又年年被酷暑寒冬损坏,房梁骨架都开裂了,无法再装修;国家政策已经改变,单位不再进行福利分房,个人劳动变得重要起来。这个夏天,我寻到汉阳,找从前的亲戚,一个篾匠,打了一张竹床。夜里,我把它扛上顶楼平台,让孩子睡上竹床。孩子望着漫天的星斗,指指点点,寻找银河;牛郎星与织女星的离愁别恨,吸引了孩子的注意力,孩子带着满头的汗珠进入梦境。我是不能进入梦境的;神仙故事再凄惨,我知道是假的,只有现实是真的。现实的顶楼平台,被暴晒了一天,腾腾热气蒸人;孩子一阵阵被热醒,嗯嗯地难受,要哭;竹床上洇出一趟趟汗水,后背都是密密麻麻的痱子;让人看着,心里痛惜得不行,便赶紧摇动蒲扇,给孩子扇风;连续多少个夏夜,夜夜无眠,双手轮流摇动蒲扇,精疲力竭;迷蒙面对星空,那还是有恨的,恨不得立刻就可以去奋力工作,赚钱,买空调,买房子。我恨不得马上离开花桥苑,我要自己的孩子能够有安睡的住房。人生一场,上有祖宗下有子女,总是想在人世间得到庇护,想安稳,想风雨无侵;想睡有好梦,吃有香馨,心有远意;想无论春夏秋冬的季节,都与我相好无恶,都有一份默契的亲切。在花桥苑的顶楼住房里,面对风雨侵蚀,我是一个怒而奋起的青年;也还认为这种怒而奋起,是天地正道,是人的志气。 
  但是,我何曾意识到,如若命运不佳,一切都不能是自己所想,最后还是落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的处境,我也能够不改其乐吗?一个人,究竟怎么才算得有志气? 
  生活不可假设。 
  我们只能一边活着一边摸索;一边参悟一边改造自己。 
  王鸿图终于调动成功,到国税局办公室当干部去了。似乎是饶庆德教授夫人的去世,促使王鸿图痛下了决心;他坚决不和饶庆德教授耗了。王鸿图不在社会主义教育学院当教师了,他不研究社会体制了,不写论文了。他要让饶庆德教授失去敌人,看他还能怎样战斗不息?国税局是现在中国的最好的单位,还是分配住房的,住房还铺设了中央空调的,还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的,宿舍院子里还有集体食堂的,食堂还是包餐制的:交一点象征性的钱,一日三餐随便吃!如果说体制优越,在国税局,那才完全体现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王鸿图就是理直气壮地要择良木而栖,那又怎样?那就是一个物欲横流的卑鄙小人吗? 
  王鸿图说:“好吧,就算我是一个物欲横流的卑鄙小人吧,现在我要搬到国税局去住了,要和花桥苑说再见了,我很高兴我得到了这样的可耻下场。” 
  王鸿图在自行车棚和张华她们大声说笑,权当告别,这便是王鸿图的风格。 
  聂文彦开始收拾整理东西,从顶楼楼道上搬出来各种包装箱,里头居然还存放着八十年代时兴的麦乳精和上海蜂王浆口服液。聂文彦累坏了,却也累得笑吟吟。聂文彦坐在楼梯口,对我说:“我把顶楼的东西搬走之后,那里就归你放竹床了。别人家又不住八楼,没有资格使用我们八楼的顶楼空间。” 
  我打趣她,说:“我也要搬家了。” 
  聂文彦说:“真的?什么时候?哪里的房子?” 
  我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还不知道房子在哪里。但人总是要有理想的。” 
  聂文彦笑了,说:“倒是和你做邻居很好;以后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好的邻居。” 
  我说:“莫愁,有的。天涯处处有芳草。” 
  聂文彦坐下来,用手帕扇风,认真地说:“我们要走了,我给你提一点希望好不好?” 
  我说:“很好。我就是想要希望。” 
  聂文彦用手帕打我一下,说:“严肃一点。真的。你是一个作家,还在德国开了小说朗诵会,我看你很有前途的。你家里的氛围,应该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莫要总是和张华那样的人说话;徐迪娜也不行,也还是一个小市民,充满爱心的样子很造作。” 
  我说:“恐怕我要辜负你的这个希望了,怎么我就是喜欢白丁,不喜欢鸿儒呢?怎么我就是觉得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呢?当然,这可能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小市民。” 
  聂文彦说:“你莫和我痞好不好?你才多大年纪?你经历了多少中国的事情?你对饶庆德和老扁担那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又了解有多深?” 
  聂文彦眼波一横,神态变得重重的,冷冷的,坐姿也调整了一下,居然有一种不怒自威了;这女人忽然就变了,并不只是我平常认识的那个中年妇女了。 
  果然,聂文彦说了一番非比寻常的话。聂文彦说:“中国曾经有一个著名诗人叫聂绀弩,想必你是知道的。你可知道他是我们湖北京山人?湖北京山就是我的老家,聂绀弩就是我本家的一个爷爷。他是才子,又是革命先辈,学问渊博,人品高洁,是我们家族的无上光荣和骄傲,也是我们从小就被教导要好好学习的榜样。可是,1955年,牵涉胡风反党事件,挨整;1958年,被划右派,劳改;1967年‘文革’被划现行反革命,无期徒刑,坐大牢。最后虽然得以平反昭雪,哪里还有元气起死回生?当然出狱之后,不几年就病逝了。这是大才子大意了,若是懂得小处见大,及早认识中国现实和种种人,或许就不会这么悲惨。” 
  我自然是目瞪口呆了。聂文彦看着我,眉眼里有慈悲,循循善诱地举例说明中国文人的悲剧。她说:“其实新中国刚刚成立,他们就在互相掐了。1949年,聂绀弩发表了一首诗歌,题为《山呼》,面对新中国的一派新气象,诗人很冲动和感慨嘛,因此诗里面就有这样的句子:‘抱起随便一个街上的孩子,要吻就尽量的吻吧;他不会是地主的儿子,因为地主已经没有了。’马上就遭到了批判,一个年轻诗人,说这首诗歌,除了小资产阶级的狂热,还有思想上的毛病。而不久,这位诗人的一首诗歌,又遭到了别人的批判,1957年也被打成右派。他的诗写道:‘党,你是太阳,我是星,我发热,我发光,都是由于你的力量。’批判的理由是你太狂妄了吧?党是太阳你就是星星了?” 
  我不禁叫起来:“我认识这位诗人啊,他人很好的啊!他这句诗也不错啊!” 
  聂文彦说:“他的诗是不错,可是被其他文人一分析就出了错,因为党是太阳我们只能是小草,最多也只能是花朵;这可是天上地下的差别啊。聂绀弩的诗难道就大错了吗?” 
  我又是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聂文彦了。聂文彦无奈地轻轻摇头,说:“你不能理解和相信这样一些细节吧?可惜这不是小说,就是中国的现实;一直在我们眼皮底下发生。你以为我们与饶庆德仅仅只是一己私怨吗?你错了!你以为我过于警惕他人吗?你错了!你是没有真正懂得中国的现实,不知道害怕。我是真的替你担忧啊!” 
  我再也不敢嬉皮笑脸了。我一腔由衷的谢意,却不好意思说“谢谢”了。 
  聂文彦一席话,令我对她刮目相看。我的隔壁邻居,一个不起眼的中年妇女,却是著名诗人的后代,心中藏满历史风雨与处世哲理;民间处处,真是藏龙卧虎啊!我轻浮浅薄,小觑他人,也算自取其辱了。聂文彦这般待我,实在是有慈悲之心;在人情淡漠的今天,我得万般珍惜;文坛前辈们的教训,也值得我万般珍惜。我是小市民,就好好地生存于市井之中吧,好好地靠劳动过活吧;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够不战而胜;即便命运让人穷困潦倒到某一田地,也可以做到孔子赞赏的境界: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中国的为人处世,原来却足这么的不单纯,这么的奥妙,这么的玄虚,一定要把直线型的生命,开放成一朵重瓣的花,好比洛阳姚黄牡丹,瓣瓣色色,重重叠叠,哪里都是春。 
  2001年年底,老扁担回家过年了。之后,却没有再来。老扁担去世了。他的儿子来了,模样与老扁担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只是皮肤舒展,笑意轻率,年轻许多。年轻人挑了老扁担的箩筐,坐在了我们花桥苑大门口的台阶上。老扁担的去世,没有详细过程。任人怎么询问,也没有详细过程。就是老扁担有病,长年过度劳累,早就是一身的病;大年三十,吃了年饭就倒头睡觉;初一早上没有起来,一看已经死在床上了。年轻人叙述他父亲的死,好比叙述春种秋收,是一桩大自然的事情:人老了,又穷,又累,又病,熬不过去,便死了。 
  张华很生气,说:“你这个年轻人!怎么话也说不好?” 
  年轻人便怯怯;再叙述,还是大笔书法,寥寥飞墨;看似薄情,却也自有乡下人的拙朴大气;人死如灯灭,灯灭了,他的那一个世界就黯淡了,消失了;活着的人,还能怎样? 
  只有老扁担的围巾,是一点人工色彩,是一段春种秋收之外的童话。 
  老扁担非常喜欢俄国作家托尔斯泰,有一天他在阅读中了解到,老年的托尔斯泰,最后离家出走,只是围了一条他喜爱的长围巾;于是老扁担也就给自己弄了一条长围巾,长年地戴着,还要求他死了以后给他陪葬。老扁担古怪行为,在乡下十分扎眼,惹得村里人人嘲笑,他的妻子为此与他多次大吵大闹。老扁担去世以后,他妻子立刻将那条围巾拆了,让媳妇给黑泥鳅织了一件毛衣。 
  这真是尘归尘,土归土,绒线归于毛衣,温暖归于孩子;童话是凄凉了一点,倒也挺好,老扁担的围巾,也不可能有,更合情合理的结果。老扁担的围巾,不是妻子、爱人、相好织的,是他自己;看来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与女人有关系,那是一条托尔斯泰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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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老扁担的围巾,在我们这里,便是不可以嘲笑的了。老扁担孤身一人在这个巨大的城市谋生,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个人,若实在活得一无所有了,也许就是要依靠一点信。信一点什么,这是至关重要的。1949年前后,我祖父的家道,已经落魄得无可奈何了;十二个子女,死的死,枪毙的枪毙,遭横祸的遭横祸,只存活了三个;屋子失火,箱子失窃,刚刚在乡下置买的田地,必须全都放弃,不然就会被划成很坏的阶级成分;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家祖母,还是和了黄泥巴,捏了一个土地菩萨,顿在 

  
灶头;只要家里揭得开锅,全当是在香火供奉。再穷的日子,再背的时运,心还是要往一处寄托,以便获得稳妥安静。人能够稳妥安静了,就大方了,喝稀粥吃咸菜,也十分泰然,不觉得颓废潦倒。我的记忆中,还有我祖母的印象,那时她早已过了古稀高龄,模样与家里那尊百子罗汉一样,胖胖的,瘪瘪嘴,总是一张笑脸;夏夜乘凉,喜欢把衣服脱了,露出背来,叫我们小孩子用指甲给她刮痱子;刮三颗痱子给一分钱。祖母的痱子一颗颗,米粒大,晶亮晶亮,用指甲一刮,就“别”的一响。刮完了痱子,便扑老马入和痱子粉;再转过身来,蹲在她膝前,领取工钱;她就往你的小嘴里抿进一粒生姜糖;小孩子不喜欢吃生姜,祖母就说:“生姜糖又不是我给你们的,是灶上的土地菩萨给你们的,给的时候他还念了一句经,说是‘冬吃萝卜夏吃姜,省了医生开处方’。”我们便信了,便把生姜糖含在口里了;便也记住了土地菩萨的那句经文;后来当然也知道那是一句俗话;不经意中,也把这句话,传给于自己的孩子,孩子也一下子就记住了。人生代代的传承;代代的人生态度,都要在有信之中;有信之时,只觉得俗话是经文,经文便也是俗话。我们的宗教在自己心里,无论是一尊黄泥巴菩萨,还是一条托尔斯泰围巾,都是一种信。也正如释迦说的,不可以三十二像得见如来;法是无处不在的,但要你信。 
  我们凡人,小小的市民,日子是散在的珠子,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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