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不高兴的欢乐-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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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低浅莫测。她内部有一个女英雄,不祥是她衣襟上别的一朵复瓣大花,女英雄喜爱浮华夸张的扮相,偶人般的长裾广袖卷过一阵庄严肃穆、庄严肃穆的呈现的戏谑与仪式、以及庄严肃穆之为戏谑与仪式复又带来的庄严肃穆。她转动眼珠,审度环境与我,不一会就有了更轻快的心情:并蒂莲,恰是并蒂莲——那女人一把细腰上长了两副身体,走路摇摇摆摆,好不费劲,互相还争吵打斗起来,一个光着火,扇了另一个耳刮子,另一个揪起她的头发,却吃吃笑着,扳过那颗头来亲吻,乱成一团。梅投瑙笑了,空气清新,有些凉。那些让小镇显得清清淡淡的雾气,是因为早晨有很多人家在蒸包子啊。
她买了两个包子吃了,吃下去没什么感觉,胃像块湿木头。桥附近有一位阿婆坐在张藤椅上,她问她认识布高兴吗?我是他小时候的朋友,我们以前住在同一条街上,后来我转学了,他搬家了。梅投瑙请阿婆过城东去喝早茶,派两个最机灵乖巧的手下陪老人家,顺便请全镇的人都去吃,城东摆开足够多的桌子办流水席,吃到大家满意为止,但不一定能吃一辈子,因为梅投瑙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于是布高兴也很快就知道了梅投瑙来了,梅投瑙不光来找他,还要找他算账和他打架,还请街坊吃饭,像摆喜酒,她编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显得有点儿痴情。不过布高兴一条都不相信。还有,到底很久没见了,梅投瑙会不会变了呢?
梅投瑙像阿婆一样坐在阿婆坐过的椅子上,布高兴正独自一人在镇子里。太阳出来后,风景变浓艳了,红是红绿是绿,有眉有眼,有腔有调。她很困,打了个盹,做了个梦,梦见她自己独个儿在空空的镇上走,没有梦见所谓普通和平凡的人生。有一部电影,是部武侠片,现在很难找到,租碟店里可能都没有了,它成本很低,演员不出名,没得任何奖,还跟风跟得露骨,有许多台词语焉不详(就像这句:“□□□是个人才,可惜讨不到□□的欢心,被贬为文职,发配边疆。”),有人管它叫杂碎,烂过一时,终归于寂寞,但肯定有,梅投瑙见过,千真万确的a Toad-now MAY film。她也许没有把它看下去。我们都不是小脚色,凡事都不善罢甘休,或轮上了无法善罢甘休的境遇,来头、阵仗和情节一应俱全,布高兴,这样整个故事就好像美塞苔丝的供词一般,你跟我,都经不起推敲,欠缺真诚,脱离实际,搏不来认同。“然而公平终究在我手里。”梅投瑙做着梦醒了,太阳照得暖洋洋的,她经过小憩迅速恢复了力气。现在她一心等布高兴来,来了再说。
黄昏时分,布高兴到了。她说:“你来了。”他说:“你也是。”这时她的一个手下(他可能潜藏在一棵板栗树上,也可能事先开了定时,人已经走了)按下录音机播放键,哀丝豪竹就那样奏了起来。他看看她胳膊搁在一个狐狸毛皮垫子上,她马上说:“哦,你误会我了。”她拍拍垫子,狐狸就睡眼惺忪地醒转,跟着就一溜烟跑了,并不曾回头。他说:“我怎么误会你了?你要和我打架?”她看看他。他说:“你为什么要和我打?”她不作答,他们的友谊在一瞬间被发现从未离开或减弱,对他二人比二人对彼此还忠贞不渝,不用解释和核对。夕阳娇艳欲滴。她略作停顿,开口懒散散轻悠悠说:“和别人打不好玩儿啊。”说得又有点儿做作的小样儿,又还是很诚挚动人。他有些恼。过了一会儿他们说了一起吃顿饭,她找了个理由开溜,他知道是借口,没挽留,于是背景音乐换作《小象散步》,她画片儿似的一颠一晃一蹦一跳地走了,在升起的字幕里,怎么也找不到眼熟的名字。
总之那一回梅投瑙没有动手,布高兴也就健全地活下去。
18
在我笑嘻嘻地掉头走开时,哀痛狠狠地给我来了那么一棍子。长空中迤逦着淡红色的云彩,还有一道浅金色的飞机经过的细长痕迹,空袭警报经年累月不曾拉响。我们都是茁壮成长了的青少年。与其说我感到的是不能同你一起生存的世界不名一文,不如说是我们克服不了的冷漠将你我置于单面镜子两侧,不管一方哭也好叫喊也好,另一方都依然故我。我们将是闹剧式的恐怖电影,你是个武士,我是被冻在坚冰里的公主,你来救我,这时如果你亲我,你的嘴唇就会牢牢粘在冰块上,你瞪着我,我也瞪着你,肚子里骂你是个蠢蛋把你从头到脚都骂遍,于是你就没亲我,你有常识,你拎起一只消防罐往冰上砸,最后一下终于把冰砸开了,不光这样,还把我的脸砸了个稀烂,而我渐渐苏醒,幸福感充满了我,望着你我绽开了一个微笑,可你呢,你拎着消防罐站着,呆了,我的双腿还在冰里,等着拥抱,你马上会跑,我在后面追,仰着头,因为脸上有些东西和脸会掉下来,——我暂时还没有出来,你暂时还呆立着。那是毛骨悚然的幸福感,布高兴武士大人,我们不断被揍着,结结实实的一棍子接着一棍子,谁更疼痛是没法比的,谁更知道也没法交流,既不能同盖茨比或大卫·科波菲尔比,也比不了自己的昨天和明天。明天我将从你的梦境里跑出来,脱掉腐朽的古代礼服和布满霉斑的皮,做一个更幸福的人,你也会停止做梦,像拧紧一个水龙头。我给你寄故事书的插图,但最后我还是个杀手,我得工作,挣一些钱,去买台电视,带到北极的冰窟窿里专心致志地看,看MTV,看新闻,看旧电影,看加密台。你不知道我曾在一条街外热泪涔涔,你若知道,问我,我也必矢口否认,再说我根本听不懂你用的语言。我只是有间歇然从未放弃过地祈求赐我一个绝境,赐我一个真正生机得以怒放的绝境吧。
我一步步走着,不快不慢,直到一个有影子的墙角停下来,呼吸还是很均匀,一点儿没喘,我克制住了要杀死布高兴和要向他表白的冲动,那恐怕都是幻觉。我真是个冷静的热血杀手……一阵小风把墙上的一只蚂蚁吹跌入我衣领子,我动身去看布高兴,去观察他,阴凉宁静如夏天的学校医务室,小风轻拂晒得发白的帘子,窗台上放着一只玻璃杯,盛着沙、黄豆粒和浸饱水的棉花,日光的界线落在边上,我们的心硬硬的、凉凉的躺那儿,最后却胀破了外皮,带着小蚂蚁去看布高兴,它在我背上惶恐地爬。布高兴是怎样的人呢?他总那么美丽朴素,即使站在漂走的浮冰上,他也那样静、狷且和、平衡而轻重有致吗?几乎出于嫉妒和爱护,我脱口而出:“不可能!”他绝非理想的人,我不能被他那魅人状态迷惑,我得找出他的罪,这和指令是两码事,他和这世界是否达成了秘密的协议,他们真的关系亲密、心照不宣么?至于什么身为庞大的地下政府核心人物,或干着走私的行当云云,诸如此类指控,恐怕是诬陷,但我也照单全收,将它们抄写在便条纸上贴在方便看见的地方般储存在脑中,像暗房里挂着的一条条胶片,我不了解你,布高兴,事到如今我还说不了解你,我了解拼装玩具的布高兴,他在河上,河的前头有一个大落差,我要努力穿过薄薄的世界,我要努力击破薄薄的世界,我要努力挤入薄薄的世界。
“……布高兴其人,一介书生,百无一用,烂命一条,反掌可取……不过食之有味,弃之可惜呢——”那天夜里,我和哈泊一起吃晚饭,我有心没心慢吞吞地说,说完之后我抬起头看他,他对我笑笑,我也笑笑,他低头吃饭,我忽然看了他好一会儿,他从碗上抬起头奇怪地看着我,我说:“你少白头。”哈泊说:“唔,没错。”
19
第二天哈泊向我告假,说老家来了人,要去照应,我便说好,哈泊叫我自己小心,我顺嘴说你也小心。
一星期后有天我照常跟踪监视布高兴,布高兴在路上走,路是新修的土路,路旁用大篾晒着长虫的栗子,有人在布高兴身后喊他,戴副深色框眼镜,手里提口小锅子,布高兴回了头,他好像不认识那人,那人却兴冲冲冲他过来,我认出那人是哈泊。哈泊看起来中学老师模样,头发上掉了很多粉笔灰,因为我想他的少白头不会一下白得那么厉害。布高兴危险,我直觉,不过没有杀气。哈泊来到布高兴面前,说了一句:“你小心,我来杀你的。”然后闪电般抡起小铝锅往不高兴当头砸过去,哈泊的个子很高,佝着背也高过布高兴,布高兴惊得低呼了一声:“啊”,抬起拿着书的右手来挡。我未作任何反应。哈泊突然住了手,定睛看了看布高兴,布高兴吓坏了般站着,哈泊若无其事地扶了扶眼镜,说:“对不起啊,借过。”拍着袖套上的灰走了。布高兴很害怕,布高兴朝我这儿瞟了一眼,我道是我心里作用。原来不光派了我,还有其他人也来了,也可能哈泊没存心要杀布高兴,哈泊倒有点意思,他在干什么呢?
过几天哈泊回来了,我约他去钓鱼,为着钓鱼时的谈话常含机锋,可是我最后是没说什么。我从眼前一片水的涟漪见哈泊的浮子颤个不停,他不提竿,顺竿往上看到哈泊的手微微抖着,我收回目光,重新将之抛向河中。倒是哈泊开口说:“家乡已经下雪了。”我说:“唔。”他说:“过两天要回去结婚,家里希望是这样,我亦有这个意思。”当时我不知道哈泊手何以抖,看他一眼,又说:“哦,好啊。”哈泊似乎看出我不信,说:“是真的。”于是我说:“真的好啊。”
做晚餐的两条鱼却全是哈泊钓得的,一条清蒸,一条原说红烧,我说想烤着吃,就做烤的。我在哈泊的厨房突然看见当日他端的小锅,随手拿起一看,竟发觉底朝里凹进,有书卷纸页的形状,惊得非同小可。再想那日情状,哈泊出手,布高兴举书来挡,哈泊一击不中,不出第二招就走。布高兴是什么人?有这等武功!哈泊又是什么人?这样骄傲飘逸的俊鹘作风,令我想起一个听说过的同行,名字和他的放在一起,是身为杀手还能获得的欣慰。传说中此人是个白化病人,白衣白马,雪天杀人,出没东三省,后来到了京城,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此时哈泊用心烹制着鱼,并未注意我。鱼的香味丝丝散发出来。我又开始想:布高兴连那人都对付不了,到底什么人?怎么会有那么高的武功?我被吓坏了,哈泊叫我拿筷子尝鱼,筷子筒放太高我抽不着筷子,哈泊就把筷子筒捧下来,——这时我幻想他拿着筷子筒的手开始抖,抖得很厉害,直到三支筷子掉了出来,“啪嗒”,断了两根,好像是个什么卦相——哈泊把筷子筒递来,我回过神,抽了两双筷子抓在手里。哈泊夜观天象,眼中尽是死物;哈泊看人所见也早晚将死,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哈泊高高瘦瘦一条汉子,佝着个背,像只停着的大鸟,跟我说话就把微垂的脑袋转过来,染黑的眉睫像古画上墨皴的石头。我说:“哎,你说我们做拍档会怎么样?”哈泊看着鱼语调平缓地说:“你别逗了。”
哈泊走后,不知是否他的鱼做得太可口,我总是饿不可遏,又找不到适合胃口的食物。
20
那时我没有反应。有人要杀布高兴的时候,我在场,但坐视。要说“我早感到布高兴不会被杀”,连自己听也是扯谈。不辩解不是清高,是我没话说。布高兴像质量很大的星星。哈泊之后,也许还有人尝试杀害他,只是我看不出来。卖栀子花白兰花的妹妹,卖汤包煎饺的胖子,猪肉荣,同事小张和小何,邮递员,房东潘艾丽,邻居吉它飞,就连电视上新闻播报员都可能是……跟踪监视者必失去更大自由,我讨厌围着他转。时间拖太久,损耗过于大,非我所愿,孰难忍受,我极度疲乏,陷入虚无,就想除掉布高兴。后来我同意了小魏关于联手的建议。小魏是个毒孩子,深明见机用人行事之大义。小魏说:“你老了。”我说:“走开。”小魏说:“没有拍档是很可怜的事。”我说:“就凭你,永远不配做我拍档。”小魏说:“我知道。”可我心里已经很明白我要杀布高兴了。
我不知道布高兴是谁,是怎样的人,我不恨他,也不爱他,我知道他不是个概念,不是抽象的东西,不是寄托,布高兴是个活人,是我一个朋友,我想杀之而后快,事情就是这么着到了这一步。说得出的就这些。
我自私,懒惰,脑子也不太好使,冷酷无情,怎么说都好吧,他再怎么是朋友,也改不了我深深厌烦执著这类东西,一个名字挂在嘴上,提得太多,一遍一遍,没完没了,他也随之脱水走样变得呆板乏味死气沉沉,我是没法忍耐的,我有其他朋友,有其他人要打交道,其它很多很多事要做要想,有关布高兴的事宜,最好尽快解决,有关布高兴的话题,最好尽快结束。
21
九月九,重阳,布高兴在回家的路上意外见到了梅投瑙,穿着一条绿色裙子,头发轻绾于脑后,衬得皮肤很白,还珠圆玉润,她颔首同他打招呼,风吹皱春水绿裙,腹部明显高高隆起。布高兴缓缓一愣。她漂亮清闲,含笑如茶花,挺着个肚子。他手里提着重阳糕,朝她走去。她手白生生的,捧着一小纸包梅子,用手拿着咬一小块一小块地吃,眼睛那么黑——她把一包梅子都向他脸上摔过去,这时她的腹部杀出一个骨头生病的孩子,像一颗雷炸向他,梅投瑙一瞬后即抽针,小魏击中了布高兴被打得飞回来,梅投瑙不管不顾,针脱手掷出,直迎着小魏将其刺透一个窟窿射向布高兴咽喉,布高兴跌落河谷,两岸层林尽染。梅投瑙被震飞丈余,撞塌一座水文观测站的小房子。她爬起身,眉骨上裂了条口子,面无表情,撇下小魏就走。小魏大声呻吟了起来,越呻吟越愉快。布高兴死了,梅投瑙走了,这有多么好啊,身上有个窟窿算得了什么呢。
22
可是没完。还没完。
23
流放的路非常的长,对我对谁都不无裨益。我感觉好多了,轻微脑震荡也算不上什么。我和布高兴也许相隔千里天各一方了,却终于走在了复苏、也是重逢的路上。
路上碰到越来越多的人说上少年宫去,我问什么少年宫,有人答得头头是道,我终是听不明白到底说了什么、想说什么、什么是少年宫。跟他们走上一会儿,我发现他们很多话是打别人那儿听来的,他转头再胸有成竹泰然自若地告诉别人,一字不改,他们很爱说话,说的话全然不带一丝想象力和创造力。我还发现从局势上看他们是获认可的,将来会在少年宫占据有利的位置,承担十分重要的工作,他们成为中坚力量之事难以扭转,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也是有力量的,且相当巨大。他们就是奔这个去少年宫的,此外再问“为什么要去少年宫”的话纯粹是多余,问了也答不上来,因为从未想过。他们令我时常处于忍耐中。较之回答不知道或是给一个简短答案的人可爱得多,当然也有讨人喜欢的酒馆演说家,作为精彩讲话的回报,就有一个丰满的粉红色妓女跳上年轻人的床。所听到的再摸不着头脑,也终归是有了个大致的印象,少年宫约莫是个名胜,建筑宏伟,此建筑功用有说博物馆的,有说神庙祭坛的,有顾名思义说是宫殿的,并住着青春永驻的王子公主,亦能赐人永生,还有说不过是规模空前的剧院、电影院、娱乐城、购物餐饮中心,又有耸人听闻说世界末日今番总算是真要到了,故少年宫实为诺亚方舟,到时候拔地而起,向新殖民地进发,又说根本不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