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支莲-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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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开妆镜柳摇金,帘钩深处酒兴沉。待留青丝与郎挽,画眉浅处越动人。”
女娘见莲生这般好性耐烦,就欢喜道了万福。莲生以为他还要出题,慌着道,“娘子若要赋文,小人须回去好生想,当场写不的。”女娘笑着叫青枣儿端茶来吃。莲生见耽搁久了,怕武嵩要找,不敢吃茶,匆匆地走出去了。
武嵩正四处瞅哩,抬头看见莲生,扯住不放,道,“你跑到那里去了,马上拜天地,俺还要赞礼哩。”又剥菱角与莲生吃,莲生道,“看邋遢了手,放着我回头吃罢。”正说话间,外间奏起细乐,于是都到大门口接轿子。小丫头使长竹竿挑起一挂二千响的鞭,有人上去点着,大家便齐齐捂耳朵。
却见两盏灯笼,引着四人抬花花轿子从街上慢慢过来,落在门首。潘金莲搽着满脸的粉,打起轿帘,把个虎背熊腰的新人搀出来。林充就躬腰延请娘子,张教头便做主婚,王打油同武嵩便做傧相,念喜庆话儿。那潘金莲又使绊子,在堂屋前头排下八只大火盆,教和尚顶着盖头跳。和尚将蒲扇大拳头向他乱晃,没奈何只得跳了。又看不见,踹得一院子炭灰,把裙子也烧去半截。就被潘金莲照头浇了满满一桶凉水,露着两条黑黢黢毛腿,走到厅上同林充并肩站在香案跟前,把众人都笑得打跌。于是奏乐、进香、三跪九叩,送入洞房。
武嵩看着揭了盖头,便跟潘金莲打招呼,说要早些回去。潘金莲正啃烧鸭子,忙把两只油手在衣襟上蹭几蹭,道,“恁地忙,我送送秀才。”那青枣儿又出来,对众人万福道,“俺姐姐上覆这位秀才官人,说官人文字无比的好,这里有礼金五分、香袋一只,聊表微忱。”武嵩就跳起来道,“他不认识你家姐姐,寻错人了。”潘金莲道,“叫唤甚么,熟人,柳端端的丫头。哥儿,你防汉子罢了,连婆娘也防起来?”武嵩道,“如今世道不好,严紧些保险。”青枣儿便道,“俺姐姐说哩,这是喜钱,收了吉利。”武嵩道,“银子也罢,给甚香袋儿,怪刺刺的。”潘金莲就拿起来塞到莲生袖里,道,“别个自家挣的润笔,跟你毛相干。柳姐儿好手针线,拿到当铺里,怕当不出一二分银子么!秀才,待明日我成亲,你来与我写,对联也要、诗儿也要,我做鞋把你穿。”莲生笑道,“小娘子有命,敢不效劳!”武嵩道,“罢了,穿他鞋待等到八十岁。”潘金莲就赶着乱踢,武嵩一面往外扯莲生,一面道,“泼妇,早知这般,不许下你日子了!”
莲生长久没出门,见夜色深重,路上无人,便不肯坐车,要逛。武嵩拉着红娘子慢慢地陪他走,指景致与他看。两人行至路口,莲生见道旁立着白粉牌,贴着字纸,就凑过去踮脚儿瞧。武嵩只认得官印,道,“不是开封府文书。”莲生看题头,便告诉他,“这是今科及第进士在琼林宴上做的诗文,官府抄出来,教天下人都晓得文运鼎盛。”就站住脚看,偶尔也赞叹两声。武嵩便问,“写得怎样?”莲生道,“三甲都罢了,四平八稳而已。几个好的,倒中在后头。所以文字难论高低,最要紧命好。”说着,仰头微微地笑。武嵩在背后搂着他,道,“你的功课我都收在柜子里,待满了十年,咱寻匠人刻出来,印成书送人。再过十年,又印一本,一辈子也印好些本。”莲生道,“我文字也不怎地,眼高手低,印出去惹人笑话。走罢,大哥多半到家了。”说罢,上车去了。武嵩坐在车辕上,将红娘子拍一记,马儿自行走起来。
方到珠市街,便撞上开封府巡夜的,却是常同武嵩吃酒耍钱的王龙、赵虎,两下里站住了攀谈。王龙道,“小二哥,许久不见你,倒长胖了。”赵虎道,“昨日我在醉红楼,手气且是背,险些儿没脱去裤子。老武,改日你还带我去罢。”武嵩道,“去那家做甚么。俗话说的好,要嫖莫赌,要赌莫嫖。又赌又嫖,输到赤条。花枝般姐儿往你身边一站,你还看得见骰子?”王龙道,“车儿里是你家眷?”武嵩忙道,“是我大哥请的南边先生,写文书的。”赵虎道, “还是你好,摊着这般一个哥,吃不愁穿不愁。”王龙便道,“大官人自是能干,又且贵人旺相。二哥,李团鱼为分产那事甚是谢你,他跟我说,十八日待请你和大官人吃酒,只怕不得空?”武嵩道,“阿呀,扰他则甚,我哥又常不在家。你帮我跟他说,心领罢。”赵虎便拉武嵩到一边,道,“老武,我听得一门好亲,就是你家那房东,都司巷柴出的寡妇待要嫁人。柴出平生悭吝,料必有一分好钱儿,现房子又有一二十间。他老婆我见过,年纪便大你三两岁,且喜不曾生养,你若娶了,也是郎才女貌。”武嵩笑道,“我不着急,你自家娶了不是?”赵虎道,“我家事不甚相应。”武嵩便拍他肩膀道,“我教你一法,一毫银子不费。只消趁那寡妇出来时,妆做撒尿,把那根亮与他看见了,包你成就。”
赵虎就笑,道“你也想得出!”武嵩道,“灵不灵,试过方知。他便不吃勾引,未必好意思出首告你?”两个正计议哩,后头马嘶叫起来。原来一头拉车骡子过来跟红娘子擦颈,两台车就绞在一堆。武嵩赶过去,揪着骡子嚼头拖开了,骂道,“瞎阉货,俺马是公的,你来贴甚么贴?嫌没大鸡巴肏你!” 驾车的就老大不乐意,道,“这汉子,咱须不是有心挂你车儿。一个畜生,也同他计较,骂得硌碜杀人!”武嵩道,“恁般宽敞官道你不走,倒撞俺车子,把车顶棚也刮扯坏了,你待赔多少?”王龙、赵虎都上来帮腔,做张做势,要捉到官里打板子。驾车的就下来道,“几位上下,咱便贪赶些路程,一时不带着辔头,却也没多事。上下行个方便,那里不是相见处!”王龙道,“挂了车子事小,这犯夜事大,随你怎说,少不得衙门里去遭。”驾车的道,“犯夜的也不只在下。”赵虎就指着武家车灯笼,道,“你跟他比不得,他有步兵衙门的印信。”驾车的笑道,“阿也,朝廷几时改的法度,印信倒把与私家车子?”武嵩就急眼,骂道,“贼囚徒,老爷私车官车,干你腿事?待一顿大板子敲你鸟下来,你才晓得法度!”
那坐骡车的听见吵闹,便伸个头出来问,“寿官,这是怎地?”那寿官慌忙躬身,道,“爷,是开封府公人拦车,说咱犯夜,要拉咱打板子。”那人笑道,“却也难得他每小心,你说咱不归开封府管,教他每去罢。”赵虎听见了,便嚷,“放的好轻巧屁,你每踩着开封地皮,不归开封府管?”王龙究竟老成,便向前道,“敢问这位爷台是宗室?咱不敢拦,却须向大宗正司报备。而今朝廷好生严命,又是东宫的千秋近了,咱做公的,怎敢不上紧着伺候!”骡车上人听了,眼角添欢,道,“你甚知事,用心报效,久后自然得好处。”王龙赵虎不知他底里,只得葫芦提应着。
王龙便拿出报单记下那人年甲相貌,又问名字。那寿官儿过来写了赵子芮三个字,画押停当,赶着车儿自去了。武嵩气不忿,待骡车去远了,照地上啐一口唾沫,骂道,“贼倒路,知道是金子黄铜哩!待俺对出来,真宗室便罢了,若是假的,我教你有死无埋,阴沟里作棺材!”王龙赵虎都道,“武哥,罢了,大丈夫见机行事。咱弟兄还要巡夜,不及送哥,休怪。”说罢,都辞去了。武嵩又蹩回来觑莲生,见安然无事,方驾起红娘子上路。
莲生从车子里探半身出来,摸着武嵩脊背,道,“你也是,既是宗室,同他争执则甚,得罪了人怎好?”武嵩拉着他手道,“你不知道,这般闲散宗室最可恶。仗着一个赵字儿,甚么不公不法的事不做!便饶是欺男霸女、占人家产,送到宗正司不过是个拘管,丝毫办不的。俺在开封府时,一年也遇着五七十起,怎叫人不恼!”嘴里说着,就捏住莲生手乱摸,要亲嘴儿。莲生道,“看着些路。”武嵩道,“没事,这一片才刚巡过的,都无人了。”正说着,红娘子却站住了。武嵩拍了几巴掌不动,便怪道,“老弟,你怎地睡着了?”着力又拍一掌,红娘子回头咴咴地叫。武嵩没奈何,跳下地左瞅右瞅,见路边沟里倒着一件黑糊糊物事,看时却是个人,便道,“大晦气,这厮也不知饿死瘟死,俺也没空管你,待那两个转回来了,与你收尸罢。”正要走,下头伸出只手捉住他不放。武嵩大惊,一顿脚踹开,拔腿就窜,嘴里连声道,“阿弥托佛、观世音菩萨保佑,你冤有头债有主,寻我则甚?我如今转衙门了,不管你这事,了不起明日买沓纸钱烧把你,你趁早投胎去罢。”莲生道,“二哥,怕还未死哩,你再看一看。”武嵩没奈何,两人搀手儿走过去,把那倒路尸翻过来,见血流涂襟,已无气了,下头却压着一个,尚在动弹。武嵩扯死人衣服擦去血污,见是那宗室,便嚷道,“怪哉,现世报了。我平日发愿,不曾灵得这等,明日须赌两把去。”莲生就道,“好歹救他救,也是功德。只管轻口薄舌则甚!”便卷起袖子,将那人拉起来,见他胸前一大片血迹,忙撕下衣襟裹了,命武嵩抬上车儿,催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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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武嵩只顾站着不动,莲生气起来,他方道,“这般厮鸟但落地便归大宗正司管。咱只合首告去,死不死,自有衙门担承。若葫芦提搬回家,他断气了,旁人赖在咱身上怎了?谋害宗室,照例满门抄斩,你道是耍哩?依我说,咱先回去了,说与哥听,看他意思行事。”说着,强拖莲生走。不料地上那个哼唧道,“我不是宗室,你救得我起来,自当重报!”
武嵩笑道,“又被我说着了。你冒称宗室,横竖该个死罪,索性爽快些死了也罢,大丈夫二十年后又一条好汉。”那人慌忙道,“其实不敢说,我家颇有些产业。你但救我活命时,金银论斗,珠宝论斛。”武嵩笑道,“我把你个久惯牢成的贼!你马车兀自坐不起,倒敢在爷面前吹嘘!”那人没奈何,道,“壮士休不信。我腰间有面玉牌,也值些银子,你拿去,只当行个方便罢。”武嵩听见好玉,心里就活动。将玉牌拿过来月下瞅一瞅,端的晶莹润泽,道,“定是贼赃,我如今便送开封府验看。”便把那人拦腰提起,丢在车辕上,使带子绑缚了。那人没口子道,“有话好说,官府万万莫去。”武嵩道,“还说不是贼哩,今日须饶你不得!”那人道,“实不相瞒,我为兄弟争产,吃了屈官司,被打得好不苦也!此生断不敢再见官。”莲生听见,又心软,道,“哥,你问他家在那里,咱送过去。”那人慌着道,“如今家中料被我兄弟霸占住了,现要害我,我若回去,也是个死数。两位救人救彻,不拘寻个地方把我躲两天,待我找到老家人,却再商议。”武嵩就不耐烦,道,“臭烂狗皮,挨着便甩不脱了!爷爷自家事情不了,谁有功夫管你!”莲生便道,“哥,教他在咱前头空屋子歇一晚,明日打发他走罢了。”武嵩待不准,又贪着那块美玉,遂道,“罢,姑且容这厮一晚,天亮便与我离门离户。”
说不得带了那赵子芮,一路迤逦回家,却只有哑仆开门。武嵩打手势问,方知武岱有急事出去了。于是将赵子芮丢与哑仆,分付与他洗了伤口,安排在厢房里睡。莲生走到暖阁里寻药,还不曾开门,就听得里头鼾响。莲生忙叫过武嵩,两个秉烛进去照时,见西门磬小厮在炕上摊作大字,正睡得香,元宝儿却趴在他肚皮上。武嵩一顿拳头将小厮捶起来,喝道,“狗东西,你怎钻进来了!”西门磬睁眼见了莲生,慌忙扑上去抱着,乱嚷道,“好哥哥,怎地如今才归家,等得我苦也!”
武嵩大怒,扯开他乱骂道,“混沌猪狗,你睡着过阴去了?他是你沾得的?”西门磬便撒娇撒痴,在地上打滚儿哭道,“我一片好心送东西来,在你家等了半日,汤水儿没沾,饿得站也站不住,才睡了一歇,谁知你无缘无故就打我!”发髻也滚乱了,干号个不了。武嵩道,“那个教你闯到这厢来,我不打你打谁?”西门磬道,“阿也,你如今当家了,就不理弟兄了。你炕是龙床,睡一睡待死人哩?当初你在我家,我甚么物事不同你分?”又抖着褡裢把武嵩看,道,“这是大哥要的药丸子,我一刻不敢耽误,赶着就送来。你家又没人,我寻到这后面,三不知睡着了,须不曾盗你家财、戏你老婆!做甚么嚷得恶擦擦的!”武嵩道,“不为你睡,为的你不打个招呼就撞来。”西门磬道,“大哥教我早些送来,我才来的,不然大热日头,我上你家讨吃哩?走来又没人,喊了半天,嗓子也哑了。你每悭吝罢了,连个小厮丫鬟也没,应门的也没个,端的不成个人家!我渴的受不得,就翻墙进来了。”武嵩直心汉子,吃这小厮一篇舌头唬过去了,就听不出他话里头蹊跷,只道,“罢了,下回来时须早说。”
西门磬又道,“二哥,这不是涌金桥下住的张小舍人,你两个怎认得的?”武嵩就笑,道,“糊涂行子,他不是甚么张小舍。”西门磬就向莲生唱个大大的肥喏,道,“小弟一时眼慌错认了,哥哥休怪。”莲生慌忙扶起来,教他坐着吃茶。西门磬道,“哥哥这般神仙也似仪表,小弟见了,只觉清心涤虑,俗念顿消。不敢请问哥哥高姓大名?”武嵩道,“他是咱南边请来的先生,姓洪。”那小厮便道,“哥哥可有表字,呼唤起来也亲近些。”莲生就不好意思,道,“尚不曾取。只叫名字罢。”西门磬便赶着一口一个“莲哥哥”,叫得甜甜的。
莲生叫武嵩陪着西门磬坐地,自取了药,又寻几尺白布出来,走到前面瞧赵子芮。见他右臂断了,便寻木板绑上,其余伤口都上药从新包了,又与他面条吃。那赵子芮将面上盖的虾仁吃尽了,面倒没动几筷。莲生看在眼里,将碗盘收了,道,“你有甚家人朋友,明日我叫人替你寻去。”赵子芮思量了半晌方道,“烦你捎个口信与补子巷陈宗钱,只说是故人赵四,教他同我外公尹老员外说声,就派人来接我。”莲生讨了他一幅手帕作记认,复翻身走到暖阁里,同武嵩商议。武嵩道,“你也是,管他每闲事做什么。家里又只哑巴,还要看门,谁替他跑?”莲生道,“一个病汉,你不寻他家人来接,终不成撵他出街?若平白倾了性命,岂不罪过?”武嵩就道,“你便好心,可知古来好心无好报哩。”莲生道,“由他,图报答也不成个功果。”西门磬是个乖觉的,早妆肚子疼,睡在炕上声唤。莲生烧姜汤把他吃了,教他就在里头歇。武嵩老大不情愿,拉莲生在外炕同宿。西门磬晚夕听见隔子那头动静,耳朵就伸得驴长,躲在被里放手铳不提。
次日莲生黎明即起,打发武嵩去大理寺送饭。武嵩道,“去则去,你不是喊那处酸么?倒再睡一歇。”莲生就赶他,武嵩拿莲生的汗巾子系在腰里,笑欣欣地走出去。没两步又蹩回来,附耳道,“我今日不坐衙,待午后咱再来一回?”莲生道,“小的睡在隔壁,你还歪缠,回头并不许你沾身。”武嵩涎脸儿道,“谁教昨晚你夹恁紧,害我早丢了,今日须讨回来。”莲生更不多打话,几脚将他踢出去了。
那西门磬只是装睡。待日高三丈,莲生叫他,方揉着眼儿扒起来,讨饭食吃了。他看见房里有文房四宝并书籍,就学个夫子问老子。莲生少不得细细告诉他。西门磬便没口子赞,“莲哥哥,你学问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