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支莲-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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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本来也熟,这媒证现成,便官家也驳不回的。”潘金莲犹豫道,“没的把我弄成再醮货儿?我还待寻又年轻又标致又温柔又痴心个英雄汉哩。”鲁和尚呵呵笑道,“怎比先前少几样儿了?快些脱手罢,省得烂在屋里”,林充忙使鸭腿塞他嘴。
柳端端道,“你在我家瞅了半年,没瞅着个可心的?”潘金莲叹道,“只道辽东汉子丑,谁知这东京益发丑得慌。又且歪憋,傻奸傻奸的,教我那只眼瞧得上!”林充道,“我也时常替你相。只是高大过你的,又不见得标致,标致的又没你高,是故寻不着。”鲁和尚道,“不消说,谁敢跟他并肩走道儿?”柳端端道,“姻缘终是天定。你既手里没男人,便积桩阴骘何妨。”林鲁两个也着实怂恿,道是,“万事开头难。弄个假老公冲一冲红鸾星,日后自然来真的。”潘金莲遂道,“你每跟秀才面前做见证,须不是我趁人之危。”于是叫莲生出来大家讲明,莲生也着实谢他。
那赵四寝苫枕块了一晚,浑身不自在。巴到次日夜里,从大殿侧门蹩将出去,带着几个心腹径往小水井巷而来。莲生正在后园修瓜棚子,见他当真钻来,唬得钉锤掉在地下,差些儿砸断了脚趾头。虽柳氏教过了,又不好真个不搭理。又不知要不要磕头,磕多少。只得叉个手,将膝盖弯一弯,做个跪的架势。赵四吱溜上去搀住,道,“咱只论弟兄相与,不论君臣。”就握着莲生手不放,着实嘘寒问暖。莲生想起柳氏的教诲,忙要推开,赵四那里肯放,嘴里道,“贤弟,你有所不知。我虽上叨天禄,受了这般个位置,其实心里惶恐得很。这夷狄扰边不消说了,眼下又旱,还得筹银子赈灾。还有一桩更苦:这身边不是趋奉的,就是处心积虑要害我的,端的没睡过一宿安稳觉!”
莲生听这话恰似印板儿一般,忍不的要笑,只得干咳两声道,“皇上圣明,自然百神护佑。”赵四道,“你看,教你不要提君臣,这须罚一杯。”脚不沾地拖到屋里,太监早排出二十四件小银碟,又是一个径尺银火锅,炖的鹿鞭板栗鸡,咕嘟嘟冒白气。赵四把太监都撵出去,满面笑容,拣细巧菜儿堆在莲生跟前。莲生那里有胃口,赵四便趁上前喂。莲生不敢劳他的龙爪,把个凳子朝后挪了又挪。半顿饭下来,脊背就贴在墙上。赵四又劝酒,莲生只道不会,赵四自家左一杯右一杯吃了半壶,腆起脸牵莲生腰带,道,“贤弟,当初蒙你好情,愚兄无时不记在心上,只愁没处报答。喜得而今熬出头了,你让为哥的报答一回罢。” 莲生恼得脸通红,赵四还当他臊,拔下发簪又道,“你认得这个么?”莲生道,“天家宝物,小人不识。”赵四道,“这是我常带的,后被人诓去,不想却在你家寻着了。你又收着我一绺头发,这正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说着,就往莲生头上插。
莲生将怒气捺了又捺,把那归隐林泉的话学了一通,赵四便道,“现是用人处,贤弟怎忍心舍我而去,难道是嫌愚兄的心不诚?”说着,长揖及地,莲生闪开道,“当不的,休折杀小人。”赵四忙道,“古人尽有礼贤下士的。而今天晚,不如咱抵足而眠,我还有些治国之道待同兄弟商议。”嘴里胡嘈,手就伸下去摸莲生的腿。莲生将桌儿一推,跳起便走。赵四慌了,忙捉住他前襟,谁知老旧布衣不甚结实,顿时撕破尺余,露出一大块雪艳艳的皮肉。不由得那赵四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猴上前乱亲乱啃。莲生无明火高千丈,骂道,“这昏君,比嫖客不如!”照胯下尽力一脚,把赵四踹得滚地哀号。莲生暗道,“横竖做出来了,除了根罢!”举起铜烛台便待当头砸下。
外壁太监听见动静,慌忙喊问。赵四一手捂着那话,一手架莲生,哼哼道,“没事,尔等安分伺候。”又小声央告,“贤弟,你不拘身上那里打两下罢了,打头上怕被瞧见,且又害了跟的人,何苦哩?”莲生恨恨地道,“说你禽兽,又还有分把人气。说你是好人,又恁无赖!”赵四忙道,“你不欢喜,咱发乎情止乎礼罢。”也不顾疼痛,挣阿挣的,扒上炕闭眼抽凉气。莲生呆一阵,不过意,道,“你不寻个太医瞧瞧?”赵四道,“怎么说哩,跌打伤又不像。”莲生道,“我自做自当,怕甚!”赵四只顾哼,莲生没奈何,走过去看。见小腹青肿了,便找些药儿同他擦。赵四道,“贤弟杏林出身么,好歧黄。你当初同我接的手臂,而今写字儿甚是好使。”莲生哼一声道,“谬赞,医牛。”
赵四又道,“贤弟,你听我说,大丈夫胸怀天下。我如今很有几样大事待办,你留下助我,久后青史扬名,好比唐太宗有房、杜,晋文公用赵衰、狐偃,也不枉咱为人一场。”莲生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家里人还没着落哩。”赵四就咕咕唧唧地,道,“你又不姓武。”莲生道,“你管我,皇帝没三门草鞋亲?”赵四道,“不是我刁难,那日他穿的夜行衣,跟着福王马队来,这就是弑逆的情了,那朝那代也没个宽免的理。”莲生道,“他为救二哥,没奈何虚与委蛇的。后来就反正了,不信你问严常侍。若不是你那块勾魂玉,他两个为甚么坏前程?”赵四道,“武大把持三法司多年,贪赃卖放。”莲生道,“卖放是卖放,弑逆是弑逆,那有轻罪重罚的?不是他每藏你那晚,鬼晓得如今谁个是逆?”赵四未免尴尬,就念肚疼。莲生怕他死在房里,只得搬个椅子坐守,两人你瞅我我瞅你,耗到四更,赵四才摸回去。
次日众臣见他面上两个乌溜溜的眼圈,路也走不稳,一步三哼,都感叹天子至孝,尧舜之世可期,云云。赵四心不死,隔三差两地走到武家,茶水点心自带,吃饱了便坐在炕上剔牙谈天。柳端端背地道,“不好了,这厮使的是潘驴邓小闲的闲字诀,却不知谁个传授?”潘金莲道,“再没别人,定是在你家学的。”柳端端道,“难道逼老娘使出压箱底本事?”潘金莲道,“使出来罢,留着又不卖钱。”
32
忽忽到了出殡日子,一条御街白漫漫,四方军民哀凄凄。甚么抬棺材、烧钱纸、念经祈福,自有所司管辖,却也丝毫不乱。赵四把老爹送在祖坟,三跪九叩完了大礼,独个儿蹩到殿上,绕着龙椅转转,摸摸,甚是得所。不料尹太后召见,少不得忙忙地去了。母子两个叙些寒温,太后就说瘦了,又道,“夜里怕睡得不好?”赵四吃道着心病,忙妆谎搪塞,出来就捉着随从审。潘金莲进来同太后请安,迎面撞着,赵四就问莲生的近况。潘金莲四下看看,咂嘴,又叹一口气。赵四大惊道,“可有蹊跷?”潘金莲道,“本待要禀,因是先帝的大日子,故而不敢禀。”赵四道,“但说无妨。”潘金莲便道,“洪秀才自数日起咳嗽不断,偶尔咯血出来,臣等以为是肺痨,特来请官家旨意。”赵四就急得乱跳,要亲身去瞧,潘金莲道,“皇上龙体贵重,怎可为此无益之举哩。”赵四正要发作,见潘金莲面色有变,回头瞧见尹太后的尚衣女官走过来,便不好说了。
那尚衣待赵四去远,招手儿道,“潘郡君,正在寻你。多劳你前日与我那些料子,我待要做冬裙,又没好皮子衬,你有相应的同我寻两件,回头一发还钱。”潘金莲道,“值甚么,只怕没你中意的。青狐皮也使得么?”尚衣道,“正要青皮子好,今年穿不的颜色衣裳。”两个又说几句,各自走开。潘金莲出了宫墙,回头朝殿檐上砖雕的大龙瞅一眼,笑道,“老娘指日回乡,再不犯这贱了。”望空一记响鞭,策马而去。
那赵四忐忑了又忐忑,终然放不下,夜间又偷摸出来。跑到武家,见静悄悄通没人伺候,就把跟的小太监尽力骂了一顿。先还怕过病,不敢坐,勾着脑壳瞧觑。见莲生蓬着满头青丝,面色雪白、两颊潮红,三丝两气话也说不的。心里倒越发难舍,壮起胆子,小半个屁股挜在炕沿上,打叠起许多柔情抚慰。又许下官职,又许下房舍庭院、封地奴仆,鸹噪了半晌,见莲生闭着眼不理会,讪讪地道,“贤弟,你看我忧的饭也吃不下,就应我一声儿如何?”爪子就摸莲生肩头,又道,“怎瘦的这等了,好不苦也!”说着,撩袖子揩泪。
正在那里胡缠,却听院里杠子响。赵四问外头,回道,“爷,是抬寿木的。”赵四拍桌骂人,要打挑夫、劈棺材,被从人跪劝了半日方罢了,又教飞骑请太医。一时医者来到,切过脉象,道,“脉象极弱、幸而肺经未绝,还有得救。只是思虑过伤,纵培于参芪之中;亦难久也。”赵四闻见前头半句,就欢喜,待听了后半句,复皱眉头,赏那医者去了。因惧太后知觉,不敢久坐,解下几件珮环塞在莲生枕下,又道了许多衷肠,方才舍得抬脚。
莲生待他去久了,伸个手出来扎挣要起,柳端端一伙爬在窗子上道,“莫动莫动,病美人儿睡着才有味哩。”莲生颤巍巍道,“柳大姐,你饿了我两日有余,不拘甚么弄些来充饥也好。” 柳端端道,“不饿可怎办哩,教你妆咳嗽又不像。”鲁和尚就端一碗馄饨汤把他,莲生扒在碗边上吸溜,烫得乱抽气尚不肯住嘴。柳端端道,“方才那大夫谁识得么?”潘金莲道,“太医院坐堂的胡济世,也有七品。却怕他瞧出来。”柳端端道,“没的怕,积年太医胜似贼,甚么关节不知!大夜里使太监叫来,又不让穿官服,这就是有隐情了。他虽没揣出病,怎敢就一口咬定说‘这厮妆肺痨,欺君罔上’?脉象弱、思虑伤,都是万金油套话儿,再来个‘有救’,弄些滋补药吃吃,横竖死不了人,却不是自家方便!”
于是取药方子瞧,见都是甚么沙参、地黄、百合、枇杷膏,清凉润燥又止咳的东西,林充同鲁和尚就拍掌,道,“端的是行首娘子,神机妙算!”柳端端道,“这厮也悭吝,金贵药儿就没一副,怕坏他自家钱儿?”又拿起赵四赏赐的物件,翻检着看,道,“这对羊脂玉锁成色还好。串珠荷包珠子忒小了,倒装着龙涎香。耶叻,原来他也带金娃娃坠子?我也有一个,只略小些。”莲生喝罢汤,辣得呼呼地扇舌头,道,“柳大姐,明日好吃干饭了罢?”柳端端道, “不中用的货,想老娘当年为躲蛮子,妆小产在床上歪了整月哩。”潘金莲道,“怎么我听武大哥说你掉过他娃儿的?”柳端端忙道,“不相干,又是一桩事。”眼看年关将近,赵四没空出宫,三不三使太监前来打探,都教潘金莲瞒哄过去,只说秀才病重,又教使女院子里架起沙锅,见天熬药,弄得个赵四越发不敢来了。这里众人轮流出分子,买鸡鸭炖得香喷喷的大嚼,连元宝儿也牵来受用不提。
莲生见一日冷似一日,絮了冬衣棉被往牢里送。西门磬趁空走来,说“爹托了刑部熟人,二哥年后便出来了。”莲生甚喜,煮面与他吃。西门磬乐得钻地,在莲生身上滚,扯香囊抢手帕,又偷了一只鞋塞在袖里。潘金莲走太后门路,要赵四出恩旨放了武大。赵四磨唧不肯,被逼再三,拟了个“罚五千两、贬崖州驿丞”。太后看了道,“这崖州地方好,坡东学士还写诗儿赞他荔枝哩。”赵四又不忿,大笔一挥改作西宁州,年也不准在京中过,立催逼上路。潘金莲好说歹说,才讨了十日宽限。
潘金莲抄了手谕把莲生看,莲生道,“我少不得跟大哥去。你只说我痨病死了,将棺材抬去化人场烧却。”柳端端道,“倒不曾见这等刻薄人,贬官罢了,怎好意思诈财哩。他家现抄得罄尽,那里去弄这五千?”莲生道,“大哥当初留了一千两银票与我,除同二哥送东西使了些,还剩七八百两。这屋子也还值得几两。姓赵那厮历次赏的物件,自然都卖去。城外还有百余亩地,只地契抄去了,讨回来也卖得价钱。再不够,只得同西门家暂借些,日后慢慢还。”潘金莲道,“罢,有命出来是头一件。我手上有几两,再叫林充那厮凑些,不拘怎地也彀了。”柳端端便揽下武家房子,都盘算定了。莲生便打包裹预备长行,又留出武二的衣裳盘缠,写了书子,教出来后好生过日,等他两人回来。
柳端端将出五百两房价银子,又格外添上五百,共计二十个大元宝。使点心篮子盛了,乘夜让小厮挑到武家,教莲生收了使用。莲生只肯要房银,柳端端道,“武大也曾在我家散漫使钱,只当还了他的。”又道,“你这一走,撇得人甚是冷清。”莲生道,“姐姐恩逾骨肉,今生但留一口气在,必要报答。”说罢纳头便拜。柳端端搀起来道,“休恁般说。却是你跟大武去这般远恶军州,不知甚年月方回转来,又怕有些山高水低。若不嫌弃时,我有心同你留个香火。”莲生做了半晌木鸡,道,“我是甚么人,敢嫌弃姐姐?只这事也行得么?”柳氏道,“两厢情愿,有甚么行不得。我偌大年岁,也没个老死在烟月巷的,已择下日子出身了。这房子我同你看着,待你每回乡,孩儿也满地跑了。”他见莲生犹豫,又道,“这须不是偷情,传宗立后,极正气的勾当,便大小武也说不出甚么。我妇道人家尚且不怕,你一个汉子,直恁地没些主张?”莲生被挝着猫儿下巴,心里蠢蠢的动,也顾不得那两个醋缸,慨然应了。柳端端笑眯眯地,道,“我经水恰好走了半月,这两日上紧多弄几回,定然有效验。”于是乎爽性住进武家,相应事体也不消说书的碎嘴。
别人犹可,那潘金莲是第一等的好事之徒。发觉不对,慌忙骑着潘安过来,觅着柳端端便道,“阿也,你怎地强奸民男?这朋友妻不可欺,难道朋友夫便可侮么?”又道,“眼眶怎青的?得了马上风不是耍处。”柳端端道,“放的骚臭屁!老娘忙正事哩。”潘金莲道,“猪鼻子插葱你装象哩,道我不知你一生好吃童子鸡?”柳端端道,“说起这事,当真气破人肚皮。待我把大小武姓名缝在鞋底下,一日踩他十二时辰。”潘金莲道,“又有甚么得罪你处?”柳端端道,“好容易瞧上一个人,生被那两只猪狗扭做婆娘。自家动也不晓得动,还得我骑在上头,差些没累断了腰!”潘金莲又道,“你也是,两只脚汉子海了去,何必铆定要秀才的种。”柳端端道,“我肚子金贵,难道给那家里七大八小的混帐夯货当差?”金莲点头道,“若生出来跟谁姓?”柳端端道,“我说姓洪罢,秀才定要姓武。”金莲道,“冤孽么,早知今日,当初你爽性同武老大生个罢了。”柳氏道,“这蹄子,又同那厮背后嚼蛆,看剪你舌头!他说我歹话不曾?”金莲道, “没,只教你当心身子。柳大姐,我问你,你当初为甚没嫁他?”柳氏愣一愣,道,“上十年了,那里还记得。”金莲道,“你说与我,我好学着些。”柳氏道, “也不怎地,年少气盛。为他劈腿吵了两句,就散了。”又玩着团扇穗子笑道,“我妆小产的时节,他站在楼下头,我等他上去说两句软话,谁知他终究没上去。” 潘金莲仰面想了一阵,道,“如此说来,我若撞见可心汉子,必定大声喊叫,把臂拖住,不放他走人。”柳氏照面扇几扇,道,“傻蹄子,这又有甚门道!我当初若嫁了他,而今也要悔,倒不如这等汤着。”潘金莲忙问,“为甚么呢?”柳端端道,“若林充回头寻你,你就肯嫁么?”潘金莲思忖半晌,道,“休说他不肯回来,便回来,我却也不是当初了。”柳端端笑道,“你这不明白到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