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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魔山-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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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坦白地说,这儿并不那么使人望而生畏,”汉斯·卡斯托尔普说。“冰川、终年积雪的山峰和崇山峻岭在哪儿呢?在我看来,这些山并不很高。”
  “嘿,它们可真高呢,”约阿希姆回答。“你几乎到处可以看到参天的大树,它们轮廓分明。枞树停止生长,其他一切也都不长了。你可以看出,后面那些地方都是岩石。你瞧,在那‘黑峰’的右面,也就是那座尖尖的高峰右面,不是也有一个冰川吗?你可看到那边蓝澄澄的一片?冰川并不大,但终究是地地道道的冰川,叫‘斯卡雷塔’冰川。峡谷中间是皮茨·米歇尔和廷岑峰,你这儿可望不到。它们一年到头都积着雪。”
  “永远积着雪,”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嗯,永远,随你怎么说吧。不过这些山峰都很高。但你得想一想,我们这儿简直高得吓人。海拔一千六百米。因此这些山峰算不了什么。”
  “真的,爬起山来可够呛啦!我得说,我真胆战心惊呢。一千六百米!我算了一下,差不多有五千英尺高。我有生以来从没有到过这么高的地方。”于是汉斯·卡斯托尔普好奇地、尝试性地深深呼吸了一下这块陌生地方的空气。空气是新鲜的——如此而已。它里面没有香味,没有杂质,没有潮气;他毫不费力地吸了进去,但并无心旷神怡之感。
  “挺不错!”他彬彬有礼地说。


到达(3)


  “唔,这儿的空气好得出名。不过我得再说一句,今天晚上这儿的风光并不怎么好,有时景致还要好些,特别在有雪的时候。可是人们看雪也看腻了。你可以相信我,我们山上的人对这全都腻得要命,”约阿希姆说。他的嘴角扭曲了,显出厌恶的神色。这使人觉得有些过分,而且不够镇静,跟他的风度又不很相称。
  “你说话非常特别呀,”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我说话特别吗?”约阿希姆有些怅惘地问,把脸转向他的表弟……
  “不,不,原谅我,我只是一刹那间才有这个感觉!”汉斯·卡斯托尔普连忙说。不过他指的是“我们这儿山上人”这几个字眼,约阿希姆用这些字眼已有三四次了,他听起来有些不顺耳,有些别扭。
  “我们疗养院的地势比你看到的那个地方还要高呢,”约阿希姆继续说。“高五十米。在旅行指南里,写的是‘一百’,可实际上只有五十。最高的疗养院要算那边的沙特察尔普了,你望也望不到。冬天时,尸体要用雪橇送下山去,因为那时路上无法通车。”
  “他们的尸体?噢,我懂了!”汉斯·卡斯托尔普高声说。忽然他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厉害,那么无法自制,以致胸口一起一伏,他那被凉风吹僵了的脸上显出一副怪相,而且隐隐作痛。“用雪橇!而且你对我说这事时居然那么无动于衷?你在这五个月里确实变得愤世嫉俗了!”
  “一点儿也不愤世嫉俗,”约阿希姆耸了耸肩膀回答。“这有什么关系呢?对尸体来说反正都是一个样……再说,我们这儿的人们好像真的有些儿愤世嫉俗。贝伦斯本人也一向是个愤世嫉俗的人。此外他医道上颇有一手,早年是学生会学生会是一个注重名誉、以享受学生生活为宗旨并具有民族主义倾向的学生团体。会员,看来是一位出色的开刀医生,他会叫你喜欢的。还有一位克罗科夫斯基是他的助手——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宣传品里特别提到他的工作能力,也就是说,他能为病人作精神分析。”
  “他会干什么?精神分析?这简直叫人作呕!”汉斯·卡斯托尔普大声说,此刻他的精神振奋起来了。他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精神分析终于使他的心乐开了。他笑得那么厉害,连眼泪也掉在他的手上了。他向前屈着身子,用手捂住眼睛。约阿希姆也尽情地笑着,看来笑对他有好处。就这样,这对青年人兴高采烈地从马车里出来,因为这时马车终于缓步登上陡峭的、迂回曲折的车道,把他们带到国际山庄疗养院门前。


三十四号房间(1)


  门房间正好坐落在疗养院大门和风门之间的地方。有一个法国气派的服务员——他穿的那身灰色制服,与到车站提行李的那个跛子相同——本来坐在电话机旁边看报,这时迎面向他们走来,陪他们穿过灯光通明的大厅,大厅左面是会客室。汉斯·卡斯托尔普经过会客室时张望了一下,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他问宾客在哪儿,表兄说:
  “他们在卧床治疗。我今天请假,因为我要去迎接你。否则我在晚饭后也得躺在阳台上。”
  汉斯·卡斯托尔普又禁不住要笑出声来。
  “什么,你在夜间潮润的雾气中还要躺在阳台上?”他用震颤的声调问。
  “是啊,这是制度。从八点一直躺到十点。不过现在先去看看你的房间,洗一洗手。”
  他们登上法国人开的一部电梯。上电梯时,汉斯·卡斯托尔普把眼泪拭拭干。“我笑得骨头也酥了,力气也没有了,”他一面说,一面用嘴喘着气。“你给我讲了这许多傻里傻气的事……精神分析对我的印象太深了,简直叫人难以想象。另外,我旅途上的疲劳也已稍稍恢复过来。你的脚还感到冷吗?同时脸上却是热辣辣的,这可不大舒服。我们马上能吃饭吧?我似乎有些饿。你们这儿山上吃的还不错吧?”
  他们踏着狭长的走廊里椰子皮编成的毯子不声不响地往前走。天花板上装着的乳白色玻璃灯罩放射出惨白的光芒。墙上涂过一层油漆,隐隐地闪着模糊不清的白色微光。不知从哪儿出现了一位护士,她戴着白色的头罩,鼻上架着一副夹鼻眼镜,一条带子拖在耳朵后面。她看去像一个新教徒,对她干的那行职业似乎并不那么专心致志。她显得很好奇,有些懒懒散散,拖拖沓沓。走廊上两处地方门口的地板上(门上都有白漆标志的号码)都放着大大的、某种圆鼓鼓的短颈球形容器,它们究竟是什么,汉斯·卡斯托尔普当时忘了问他。
  “你就住在这儿,”约阿希姆说,“三十四号。我就住在你右面一间。左边住的是一对俄国夫妻,我得说他们有些唠唠叨叨,不修边幅,可是这也没有办法。唔,你看怎么样?”
  房门有两道,一道开在里面,两道门的中间放着衣架。约阿希姆燃亮了天花板上的壁灯,房间在闪烁不定的灯光照耀下顿时显得明亮悦目,富有生气。房间里摆着常用的白色家具,糊墙纸也是白色的,质地很坚实,可以刷洗。地上铺着清洁的亚麻油毡,亚麻布的窗帘绣得华丽大方,十分时髦。落地长窗敞开着,可以望见山谷里的灯光,远处舞蹈的音乐声也隐约可闻。好心的约阿希姆在五斗柜上的一只小花瓶里插了一些花——这是他亲手在山坡上草丛里摘下的,其中有一些欧蓍草和风铃草。“你太周到了,”汉斯·卡斯托尔普说。“这间屋子多么优雅!可以在这儿舒舒服服地住上两星期。”
  “前天这间屋子里死了一个美国女人,”约阿希姆说。“按照贝伦斯的意见,你来之前就干脆叫她出去,好让你住这个房间。她的未婚夫跟她在一起,是一个英国海军军官,但他不大守规矩。他总是出来到走廊上哭哭啼啼,完全像一个小伙子。然后他在脸颊上涂冷霜,因为他本来脸上刮得很光,眼泪把他的脸毁了。前天晚上,美国女人吐了两次狂血,就此寿终正寝。可是他们昨天早上才把她抬出,于是他们自然用福尔马林把房间彻底熏蒸消毒,你知道,那玩意儿在杀菌方面该是很有效的。”
  汉斯·卡斯托尔普心不在焉地听了这番话,内心不免有些震动。他卷起袖子站在一只大的洗手盆面前,洗手盆镍质的开关在电灯光下闪闪发亮。他对那张铺上清洁被单的白铁床几乎连扫也不扫一眼。
  “熏蒸消毒,这可了不起,”他稍稍带着挖苦的腔调一个劲儿地说,一面洗着手,让手中的水慢慢淌干。“唔,用甲醛,最厉害的细菌也受不了。用福尔马林呢,对鼻子可有些刺激性,对吗?当然,卫生工作做得尽善尽美是一项必不可少的条件……”他说“当——然”这个词时,音节不大连贯,仍带着浓重的家乡口音,而他的表兄从学生时代起就已养成说话时不带乡音的习惯。汉斯·卡斯托尔普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还想说的是……让我揣测一下,那个海军军官用的也许是安全剃刀,用这种安全剃刀,比磨得锋利的刀片更容易刮伤脸儿,这至少是我的经验,我是轮流使用它们的……嗨,盐水自然容易使受刺激的皮肤发痛,怪不得他常常要用冷霜了,这在我看来是毫不足奇……”他喋喋不休地说下去,说什么他箱子里带着二百支马利亚·曼契尼牌香烟,海关检查时非常客气,家里许多人都向表哥问好。“这里可有暖气?”他突然提高嗓门问,跑向前去把手按到暖气管上……“没有。他们叫我们还是凉些好,”约阿希姆回答。“到八月间热气全部出来,那时可就不一样了。”
  “八月,八月!”汉斯·卡斯托尔普接腔说。“可是我感到冷啊!我冷得厉害,我指的是我的身体,因为我的脸滚滚烫的——你倒摸一下看,简直像火烧一般!”


三十四号房间(2)


  这种叫别人摸摸脸儿的要求,跟汉斯·卡斯托尔普的个性完全不相称,他本人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约阿希姆对这个理也不理,只是说:
  “这是空气的关系,没什么。贝伦斯本人的脸也整天红得发紫。许多人都不习惯。嗯,向前走吧,不然我们什么也吃不到了。”
  外面,护士的身影又出现了,她用一双近视眼好奇地瞅着他们。但在第一层楼,汉斯·卡斯托尔普突然站住,他听到离走廊转角后面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非常可怖的声音,这声音虽不响,却令人毛骨悚然。汉斯·卡斯托尔普不由得勃然变色,圆睁着眼直愣愣地望着表兄。这咳嗽声显然是男人的,但跟别人的不一样,汉斯·卡斯托尔普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咳声。他听到过的其他咳嗽声跟它相比,就显得健康动听而富有生命力了。这是一种奄奄无生气的咳嗽,它不是阵发性的,而像有某种有机溶液的稠黏物质一阵阵无力而令人憎嫌地泛上来,发出咯咯的声音。
  “唔,”约阿希姆说,“这个人的脸色很难看。你要知道,他是奥地利的贵族,是一位贵人。他天生是一个骑手,现在却落到这步田地。可是他还能走动。”
  他们继续向前走时,汉斯·卡斯托尔普还是热切地谈论着那位骑手的咳嗽。“你得记住,”他说,“这类咳嗽声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对我来说,这完全是陌生的,给我的印象当然很深。有多种多样的咳嗽,有干的,也有湿而带痰的。一般说,湿的倒比刚才那种狗嗥叫般的干咳好些。当我年青时(他居然说出“我年青时”那样的话来)曾患过哮喘,那时我咳起来就像狼嗥一般。当后来声音稍稍湿一些时,大家都乐了,这个我现在还记得。不过这样的咳嗽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至少我没有——这简直不是人的咳声。它不是干的,可也不能说是湿的,湿的还远远谈不上呢。听了咳声,似乎恨不得亲眼去瞧瞧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副样儿——似乎全是黏滞滞的痰液……”
  “得了,”约阿希姆说,“我可每天听到它,你用不着在我面前形容了。”
  可是汉斯·卡斯托尔普对刚才听到的咳嗽声老是放心不下;他再三申明,恨不得亲眼瞧瞧这位骑手。当他们走进餐室时,他那因旅途而劳顿的双眼闪现出激动的光辉。


在餐厅里(1)


  餐厅里灯光明亮,看去高雅而舒适。它正好位于大厅右侧会客室对面的地方,据约阿希姆说,它主要为那些新来的、不准时吃饭的客人以及前来疗养院参观访问者供膳之用。不过有时也在那儿欢庆生日及举行告别宴会,病人身体普查结果良好时,也在这里庆祝一番。有时餐厅里可真热闹呢,约阿希姆说;人们甚至喝起香槟酒来。此刻餐厅里没有别的人,只坐着一位年约三十岁的妇女,她正在看一本书,嘴里哼着什么调子,左手的中指老是轻轻地敲着台布。当这对青年人坐下来时,她立刻换了个位置,背朝着他们。约阿希姆轻声说,这个女人看到男人很害臊,在餐厅吃饭时总是拿着一本书。据说她进肺病疗养院时还是一个姑娘,以后一直没有在外界生活过。
  “嗨,你在这儿只住了五个月,跟她相比资格可浅呢。要是你再呆上一年,你还是比不上她,”汉斯·卡斯托尔普对他的表兄说。这时约阿希姆耸耸肩膀——这种耸肩膀的姿势他过去是没有的——拿起菜单。
  他们在靠窗一张高起的桌子旁坐下来,这是餐厅里最舒适的位置。他们紧靠奶油色的窗帘面对面地坐着,红灯罩的台灯把他们的脸映得通红。汉斯·卡斯托尔普把两只刚洗好的手交叉在一起,舒舒坦坦地、满怀着某种期待的心情相互摩擦着,这是他坐下来吃饭时的老习惯,也许是因为他祖先吃饭前做过感恩祷告吧。一个身穿黑衣白裙的女郎为他们端上菜来,她的脸儿很大,面色非常健康,态度很客气,声音有些沙哑。汉斯·卡斯托尔普在得悉人们称这儿的女侍者为“餐厅女郎”时,觉得怪有味儿。他们叫了一瓶格鲁奥德·拉罗舍酒,后来汉斯·卡斯托尔普又叫她端回去热一下。吃的东西很好,有芦笋汤,填馅子的番茄,有许多配料的烤肉,调制得特别好的甜食,乳酪以及水果。汉斯·卡斯托尔普尽情地吃着,虽然他的胃口并不像他预期的那么大。不过他一向是吃得多的,即使肚子不饿时也是这样,这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尊心而已。
  约阿希姆对这些菜肴不大看得上眼。他说,他对厨房里的东西已感到腻了,这里山上的人都有这种感觉,人们对伙食口出怨言已习以为常,要是你得一辈子或者整整三天坐在这里……不过他还是高高兴兴地开怀畅饮,尽力避免说一些过分热情洋溢的话,同时一再表示自己的欢悦之情,说现在总算有人在身边能倾吐自己的衷曲。
  “哈,你来得真太好了!”他说,平静的语调显得激动起来。“我甚至可以说,这对我简直是一件大事。这确确实实是一个变化——依我看,这在永恒而没有底的单调而寂寞的生活中是一个突破……”
  “可是住在这儿,时间一定过得很快,”汉斯·卡斯托尔普发表自己的看法。
  “时间快或慢,随你怎么说都行,”约阿希姆回答。“我可以告诉你,它根本没有在跑。根本说不上什么时间,也根本谈不上什么生活——不,都不是!”他摇摇头说,同时又握起酒杯。
  尽管此刻汉斯·卡斯托尔普的脸像火烧一般,他也喝起酒来。不过他的身子还老是冷飕飕的,他的四肢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既有些乐滋滋的,也有些不舒服。他说话很急,常常说漏嘴,说了后就鄙夷不屑地做一个手势。这时约阿希姆的情绪也很兴奋,当那位哼着调儿、用手指敲打桌子的女人突然起身离开餐厅时,他们的谈话更加自由热烈了。他们一面吃,一面挥动着刀叉做着手势,一会儿惺惺作态,哈哈大笑,一会儿又频频点头,耸耸肩膀,两人只是不住地谈着话,连嘴里的食物也来不及咽下去。约阿希姆想听听汉堡的情况,话题转到易北河的治理规划。“这是划时代的壮举,”汉斯·卡斯托尔普说。“这对我们的造船事业有划时代的意义。这样的估计一点儿也不过分。我们准备一下子投入一千五百万作为预算费,你得相信,我们是懂得怎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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