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壶 作者:邓友梅-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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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了各种打扮。长耳裂唇之下,有穿长袍的,有穿短打的;有的挑着剃头担儿,有的打着太平鼓;还有的穿长靠,扎背旗,一副杨小楼的扮相;还有一种用纸浆捣塑制成的,里边装了机关,用线一拽,眼珠下巴乱动,人们干脆不称他“兔儿爷”,叫他“叭嗒嘴”。靠近坛根,单有一帮乡下客,卖的是鸡冠花、青毛豆、雕成莲花形的西瓜、摆成娑萝叶样的萝卜缨。
聂小轩正在和一个卖鸡冠花的讲价儿,有人拍了他一掌,抬头一看,是寿明。寿明也背着钱褡子在买过节的东西。便说:“我正有点累呢,咱们找个茶馆歇歇脚去。”两个便往西,走到坛根一个茶馆坐下。
这天桥附近的茶馆,和内城的又大有不同。门面小,房舍低,故而外边搭个大天棚,客座在外边多在屋内少。房檐下设一长形灶,一串摆上四五把小口大底长嘴壶。风箱一拉,两头冒火四下出烟。茶桌是碎砖砌的,条凳一律本色白茬,又宽又大。因为在这里喝茶的以拉骆驼、赶驴、贩菜、推酒的劳动人居多,便于他们蹲着吃喝。今天上天桥买节货的人多,茶馆也挤,为了清静,他二人进了屋内。屋内低矮黑暗,可比外边清静。茶送来后,两人喝了几口,都皱皱眉。原来这里的茶叶也不如城里,沏的是名叫“满天星”的高末。
说了几句闲话,聂小轩就告诉寿明,已问过柳娘,柳娘并没有拒绝乌世保这门亲事。现在就看乌世保意思如何。虽然现在吃住都在一起,这婚事却是不能两家直接过话的。寿明说也曾问过乌世保。乌世保原说要向他大伯禀报一下再定;近日又说谁也不问了,只要双方八字相合,他极愿作亲。聂小轩点点头,心想:“我一直觉着乌世保突然上他大伯那儿去有点蹊跷,果然这里有文章。”便说:“既这样,你叫乌世保写个庚帖,我把柳娘的也写好,拿到‘悦来栈’钱半仙那里去合一合吧。若无妨克等项,早日完了也好。住在一起,长了怕有闲话。舌头板子压死人,白找气生。”
寿明问聂小轩手中提的锦匣是什么。聂小轩便说是画稿。寿明问什么画?聂小轩说他还没看。寿明说何不打开一看呢。聂小轩连声说好,便把锦匣打开,拿出画稿。屋里太暗,两人便走出门站在窗下看。先看到是工笔重彩的蛮人画,线条、着色、布局都平常。聂小轩再仔细看,觉得有点别扭了,这蛮人都舞枪弄刀,跟背景不大协调。细一研究,所点的景全是北京实物,这两样东西没有往一块画的。寿明看出了这一点,只是摇头,没有开口。这时背后已站了几个伸头看画的,只听其中一个人说:“八国联军在北京还没呆够啊!这画画的想他呢!”聂小轩问:“你说什么?”旁边另有一个瘦长个儿、白净脸、留着八字胡的人冷笑了两声说:“凌辱陵庙,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居然画下来把玩,可叹可羞!这要再拿到洋人那儿换银子,可真谓廉耻丧尽了!”
几句话像一阵惊雷,把聂小轩震得头晕心跳,再看那画,果然题字写的是庚子纪念。抬起头来本想再和那人讨教两句,不知为什么人们哄然散了。寿明小声说:“快走。”自己也躲进了屋里。聂小轩还没明白出什么事,一个穿着巡警官服的人慢步踱到了他跟前。那时,这种洋式警服在中国还没出现,十分扎眼。聂小轩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那人问:“你卖画呀?”
聂小轩说:“不,我在这看画!”
“刚才说话的那个人是你一块的?上哪儿去了?”
聂小轩说:“我不认识。我看画他凑过来也看,连姓名也没通呢。”
警官伸手拉过一张画,看了一眼,突然问道:“你是聂小轩?”
聂小轩说:“我也没说我不是啊?”
警官厉声说:“混帐东西,王爷赏你的画稿你敢如此不敬,拿到这地方来传看。还不快滚,小心我打断你的腿。”说完那警官急急走开,吩咐站他身后远处的两个人,追那发表议论的八字胡去了。
聂小轩被骂得莫名其妙。看警官走远,寿明才在屋内喊道:“还不进来,等着招祸呀?”
聂小轩进了屋,惊魂未定地说:“这个人是谁呀?怎么连画稿哪儿来的都知道。还一肚子邪火?”
寿明说:“这个人就是徐焕章。”
尽管光天化日,大街上还熙熙攘攘,聂小轩却觉着一下子天黑了。寿明见他脸色难看,神情滞呆,忙问:“您觉着怎么样?”聂小轩说:“没事,我有个病根,一着急就眼前发黑,一会儿就过去。”寿明扶他坐稳,又换了壶茶,让他趁热饮了几杯,慢慢脸色缓过来了。寿明说:“我送您回去吧。”聂小轩说:“您忙您的。”寿明说:“再不雇个脚吧。”聂小轩说:“罢,罢,我骑不惯那东西,一走三摇,还不把我腰扭了。我慢通达着吧,天还早呢!”
分手之后,聂小轩便沿着坛根往东走。心里烦恼,一时又没有主张,便想绕个弯散散心,冷静下来再作打算。不远处就是金鱼池了。聂小轩平日爱看金鱼,便强打精神走了去。这金鱼池原是大金朝时的“鱼藻池”。相传当年池上宫殿,画栋飞檐,也是内苑禁地,如今早已颓废。池子划成碎块,叠土为塘,卖与当地居民,用来养殖金鱼。和草桥的花一样,专为皇室大户作清供雅玩之选。多余部分,自然也卖与民家。北京人有种花养鱼的爱好,皆得力于这两地的花农鱼户。聂小轩刚走到池边,便看见鱼户们摆了木盆、瓦缸,放满各色金鱼。什么“双环”、“四尾”、“狮子头”、“孔雀翅”、“三白”、“七星”。最名贵的两种是雪白带黑点和大红披黄纹的“金银玳瑁”。还有什么“鹤珠”、“银鞍”。数不清的名目,看不尽的花样。这旁边又有卖灯笼草的,卖活鱼食的,玻璃缸、琉璃盆,把个水池四周装点得五光十色。聂小轩平日看到这些,总是兴致盎然,脚站麻了也不愿走开。可今天却看不出兴味来,没看两三个摊,便败了兴,扭回身往家里走。而且脚步越来越沉重,神色越来越颓唐了。
柳娘做好饭菜,把一条棋桌早早摆到了院当中,把银箔、千张悬在枣树枝上,让乌世保在枣树南侧挖坑埋了两根竹竿,准备悬挂月码。聂小轩回到家来,强装出欢笑,掏出买好的供果,让柳娘去收拾好,摆进盘,自己洗了脸说:“我乏了,等你拜完月,招呼我起来吃饭,让我先歇一会儿。”
柳娘把果品摆好,天也就暗下来了。等月亮在东墙头一露脸,她就让乌世保把月亮码挂上,然后对他说:“这拜月是我们女人的事。你躲进屋里去吧。可不许偷瞧,瞧了会烂眼边。”她把鸡冠花、毛豆、月饼、水果一盘盘摆到棋桌上,从屋内请出个青花炉,拈上三支香,恭恭敬敬跪了下去。然后每插一支香,诉说一个心愿。这办法都是在看戏时学来的。《西厢记》也好,《拜月亭》也好,小姐月下上香,都是这般祝愿法。小女儿们并不想另有发明,但祝愿的内容却是各有各的创造。戏里的小姐头炷香多是祝愿官清民顺、国泰民安,柳娘没这么大宏愿,她祝死去的母亲早日超生,祝九爷这批定货顺利烧成得个好价钱,还祝家里人合顺平安。这“家里人”包括乌世保。拜罢起来,她叫出乌世保,帮她解下月亮码,和挂的千张银箔一块烧化了。两人把供品搬进南屋,端上酒菜,请聂小轩出来吃团圆饭。
聂小轩在屋内躺了一阵,稍安定了点。吃饭间也找题说笑了几句。后来柳娘问起九爷画稿的事。聂小轩说:“画稿还没赶出来,咱们先烧几件自己出样的给他看看。要好,也许就不再用他的画稿了。”乌世保说:“既这样,您就早点出稿。”聂小轩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我还总扶着你们走道吗?这一回你自己来,我不过问,等烧成了再看。”乌世保说:“我怕不行。”柳娘说:“你这人也真上不了台面。我爹既叫你画,他总有点成算。万一出了毛病他也没有白看着的道理。叫你干你就干呗!”
乌世保被柳娘抢白一通,便不再推辞。第二天起他就构思、起稿。他是画过写意的,便参照写意的画法,设计了李梅兰竹菊《四君子图》。把稿拿给聂小轩看,聂小轩摆手说:“我说了烧成了再看,你不要麻烦我!”从此他就埋头作画,不再过问这院里别的事。
柳娘是细心的。中秋那晚,她就发现老头说笑间常常走神。此后,常常发愣,再不把门反插起来在屋里悄悄地摆弄什么。而一反过去早睡早起的习惯,夜里灯光常常亮到三更天气。有一天她舔开窗纸往里瞧瞧,是在算帐,把帐本、现银、首饰全摆在桌上。一边拨拉算算一边往帐上记。又有一天,她看见老人在守着个锦匣看画片。她依稀记得这锦匣是他中秋那天拿回来的,可以后就藏起来不见了。她找个机会,悄悄把这事告诉乌世保。乌世保说:“岂有此理,长者背着你的事你怎么能偷着看呢?如此鬼鬼祟祟,羞煞人也!不要妄加猜测,安分作自己的事去!”柳娘白瞪他一眼说:“碰上你这么个枣木疙瘩,我这辈子有罪遭了。”
柳娘想偷偷看看那画页。可是老头藏得挺严,每逢出门必定把门锁上。她时时留意,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终于有一天老头出门锁没有锁死,叫她拨开了,她找到那锦匣,抽出画页,看了两张,就拿去找乌世保。
“你看这是什么?”
乌世保看了看说:“画。”
柳娘说:“我知道是画。你看看这是什么画。”
这画的边上有说明,说明在复制到“古月轩”上时应注意的事项。乌世保便说:“这是叫咱们照样临摹的画稿。老爷子怎么说九爷没给他呢!”乌世保又看了看画的内容,便皱起了眉头。
柳娘说:“你别装神弄鬼的,看出什么来了?”
乌世保说:“这上边画的是八国联军占北京!”
“着,着,着!”柳娘用手拍着桌子说:“我就知道老头子有心事,你还埋怨我不该私看他行动。屁吧!这样的订货岂是能接的?这样的画岂是我们中国人能画的?”
乌世保说:“你别火。老爷子必有成算。也许他说好拿别的画顶了。他不是叫咱自己出稿烧几件吗?咱烧好一点,兴许就把这个换下来了。”柳娘半信半疑,把画放归原处,照样封好,又把门锁上。过一会儿,聂小轩回来,虽拉了拉锁,却没说什么,大约是并没发现。
十天以后,乌世保画的“四君子壶”烧出来。聂小轩看了连连点头,在手中摩挲了半天,说道:“好,我放心了。”
这晚上吃过晚饭,时间还很早,聂小轩说身子倦怠,便掩上门睡了,连灯也没点。乌世保独立做出头一批成品十分兴奋,便也没点灯,摸黑坐着。柳娘对老头起了疑,也不点灯。只是坐在窗前远远的盯着南屋窗户,看有什么动静。
刚交二更,南屋灯亮了。柳娘悄悄溜到窗下,从窗纸破口处往里瞧,接着又哎呀了一声踢开门闯了进去。这时老人手中正攥着一把崭新的利斧,听见进来人,也吓了一跳,急忙躲藏。柳娘扑过去两手抓住了斧把,叫道:“爹呀,您可别这样!”又喊:“乌大爷,快过来!”乌世保听到头一声“哎呀”,已经站起身。听见柳娘踢门而人,便也出了屋门。这时就应声赶到了南屋。一见这情形,两腿便抖了起来。战兢兢地说:“这,这是怎么档子事?”柳娘说:“我爹不知道要跟谁拼命!”聂小轩一跺脚,放开斧子,说:“胡涂东西,你爹有跟人家拼命的胆量吗?”
乌世保问:“那您这是要干吗?”
“我恨这两只手!”聂小轩说完,叹了口气,坐在了床上。
柳娘把斧子隐到身后,也在椅上坐下。乌世保站在那里,两个人都呆呆地望着聂小轩,不知话从哪里说起。
聂小轩镇静了一下自己,说道:“九爷给的画稿,你们偷着看了,是不是?”
两人点了点头。
聂小轩问:“你们打什么主意,这东西能烧吗?”
柳娘说:“这不知是哪个心让狗吃了的杂种起的稿子,有点中国人味能画这个吗?我们要烧了对得起我妈吗?”
聂小轩又问乌世保:“你说呢?”
乌世保说:“我属,我草包,洋人来了我没有枪对枪刀对刀的勇气,可我也不能上赶着当亡国奴不是?这点耻辱之心我还有。”
聂小轩说:“这是九爷订的活,咱不烧九爷能依吗?”
柳娘说:“既这样,咱们快收拾收拾逃开吧?”
聂小轩说:“我一向作人光明正大,怎么能偷偷跑开?再说咱是收了定钱的。人家告你个携款卷逃,吃官司事小,这人丢得起吗?”
柳娘说:“赶明儿您去把定钱退了不结了?银子不是没动吗?”
聂小轩说:“九爷有言在先,定钱是不许退的,要么交他作好的活儿,要么要我这两只手!”
柳娘这才知道他为什么拿斧子!
聂小轩说:“我恨这两只手啊,它们操劳一生,没给我带来饱暖,可几次三番给我招祸。去年不是因为那套壶画得好我能进监牢吗?我跟你们说。九爷放我回来的那天,就跟我来了个下马威,问我这手卖不卖,要不卖手就连人一块卖给他。我那一夜几次想发狠把手剁下来扔给他。可我不死心哪,我怕这手一剁,‘古月轩’这门绝技就断了种了,我没法见祖先。今天我看见世保作出来的活我放心了。可又想,咱们的手要非画这个不可,还不如这手断了呢!”
柳娘跑过去抓住他爹的手,捂在怀里说:“爹,您别吓唬我。爹,您气懵了。”
乌世保说:“您别想这么心窄呀!九爷爱混闹,这九城谁不知道?怎么跟他叫真儿呢!明儿格您把定钱拿去,再带上我跟师妹作的这套‘四君子壶’,好好求求,要烧,咱给他烧这个,不烧咱退银子。杀人不过头点地,没有过不去的河!”
两人劝到四更天,聂小轩答应去求求试试。柳娘把斧子拿到她自己屋里锁进箱,又打水让老爷子洗了脸,劝他睡下去。
柳娘和乌世保没睡,他们合计到天亮,因为不知九爷能否答应改画,终究没合计出个妥当办法来。
十七
聂小轩只打了个吃就起身了。洗漱完毕,草草吃了几口点心,数足银两,包好画稿。带上“四君子壶”就奔九爷小府里来。
九爷这几天一顺百顺。太后从废了大阿哥之后,跟洋务派透着近乎,看着九爷也顺眼了。不知怎么一高兴,传旨下来,赏了九爷个头品顶戴。于是庆功的、贺喜的几天来挤掉门上几层油漆。九爷头两天还有兴致,到第三天头上就传下话来,除紧急公务一律免见。
这天徐焕章也来了,递进帖子去,半天没见回话,便坐在外客房里发躁。忽然看见管家领着一个人来在垂花门外站住,小声谈论什么。徐焕章呆得无聊,就把身子影到窗边,装作看那里摆的一盆菊花盆景,偷听他们说话。自从他正式到巡警衙门当差,他觉着自己有这么份义务,多打听点别人的秘密。
其实管家是在埋怨聂小轩。聂小轩手头不死,人也谦恭,管家对这种人还有点“身在公门好修行”的心意,并不想难为他。
管家说:“九爷这两天正乏,你现在来回事不是找不顺序吗?”
聂小轩说:“工期太紧,实在不敢拖延,怕误了期更惹九爷生气。”
管家说:“你简短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