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壶 作者:邓友梅-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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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把式困了,又听不懂他们的话,便说:“你们在这争有屁用,明天市上看行市要价呗。我后半夜就套车去黄寺,你们要跟车可早点歇着!”
七
天交四鼓,车把式就套好了铁箍大车,顺着护城河往北往西,奔德胜门外而来。
在德胜门外,天亮之前有两个市集,一叫人市,一叫鬼市。两个市挨着,人们常常闹混,说:“上德胜门晓市儿去!”其实这两市的内容毫不相干。人市是买卖劳动力的地方,不管你是会木匠,会瓦匠,或是什么也不会却有把子力气,要找活儿干,天亮前上这儿来。不管你是要修房,要盘灶,要打嫁妆——那时虽不兴酒柜沙发,结婚要置家具这一点和当代人是有共同趣味的——天亮前也到这儿来。找人的往街口一站说:“我用两个瓦匠、一个小工!”卖力的马上围上去问:“什么价钱?”这样就讲定雇佣合同。那时钟表尚未普及,也不讲八小时工作制,一律日出而作、日人而息。这交易必须赶早进行,大体在卯时左右,干这个活儿的人称“卖卯子工”。
鬼市可是另外一套交易。这里既不定点设摊,也不分商品种类,上至王母娘娘的扎头绳,下到要饭花子的打狗棒,什么也有人买,什么也有人卖。不仅如此,必要的时候还能定货,甚至点名要东西。你把钱搭子往左肩一搭,右手托起下巴颏往显眼的地方一站,就会有人来招呼:“想抓点什么?”“随殓的玉挂件,可要有血晕的。”“有倒是有,价儿可高啊!”“货高价出头,先见见!”这就许成就一桩多少两银子的生意。当然也有便宜货。“您抓点什么!”“我这马褂上五个铜钮掉了一个。”“还真有!”“要多少钱?”“甭给钱了,把您手里两块驴打滚归我吃了就齐!”这也算一桩买卖。在这儿作买卖得有好脾气,要多大价您别上火,还多少钱他也不生气。“这个锡蜡杆儿多少钱?”“锡的?再看看!白铜的!”“多少钱?”“十两银子!”“不要!”“给多少?”“一两!”“再加点。”“不加!” “卖了。”怎么这么贱就卖!蜡扦是偷来的,脱了手就好,晚卖出一会儿多一分危险。因为有这个原因,在这儿你碰到多重要的东西也不能打听出处。也因为有这个原因,确实有人在这儿买过便宜货。用买醋瓶子的钱买了件青花玉壶春的事有过,有买铜痰筒买来个商朝的铜尊这事也有过;反过来说,花钱买人参买了香菜根,拿买级子薄底靴的钱买了纸糊的蒙古靴的事也有。但那时的北京人比现在某些人古朴些,得了便宜到处显摆,透着自个儿机灵!吃了亏多半间在肚里,惟恐惹人嘲笑。所以人们听到的都是在鬼市上占了便宜的事。自以为不笨的人带着银子上这儿来遛早的越来越多。有人看准了这一点,花不多钱买个料瓶,磨磨蹭蹭,上色作旧,拿到市上遮遮掩掩、鬼鬼祟祟故意装作是偷来的,单找那灯火不亮处拉着满口行话的假行家谈生意。若是旗人贵胄,一边谈一边还装出份不想再卖、急于躲开的模样,最后总会以玛瑙、软玉的高价卖出去。天亮后买主看出破绽,鬼市已散。为了保住面子,反而会终生保密的。
四更多天,乌世保和店主坐大车到黄寺的西塔院。车把式告诉他,这塔院是当年萧太后的银安殿,乌世保很流连了一会儿。前些年在庆王府堂会上,他听过一次杨月楼的“探母”,梅巧伶扮演的萧太后。他设想那胖胖的萧太后要在这院里出入走动,可未免有点凄凉。因为这时北京的黄教中心挪到雍和官了,黄寺已经冷落。
店主领着乌世保往西走了里把路,往南一拐,就远远看见了灯火如豆,人影憧憧的鬼市,而且听见了嘈杂声。他们急走几步,不一会就到了近处。虽然是临街设市,但是极不整齐,地摊上有挂气死风牛角灯的,有挂一只纸灯的,还有人挂一盏极贵重又极破旧的玻璃丝贴花灯。摊上的东西,在灯影里辨不大出颜色,但形状分得出来。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琴棋书画、刀枪剑朝;索子甲、钓鱼竿、大烟灯、天九牌;瓷器、料器、铜器、漆器;满族妇女的花盆底、汉族贵妇的百褶裙;补子、翎管、朝珠、帽顶……有人牵着刚下的狗熊崽,有人架着夜猫子,应有尽有,乱七八糟。
乌世保问:“咱们也没带个灯来,怎么摆摊呢!”
店主笑道:“到了这儿您就少说话吧!嚼着我别走丢了就行。”
店主走到一个摊前停下,蹲下来看摊上的货物。这摊不大,一块蓝布上摆了两个笔洗、一方砚台,几个酒杯,还有三四个瓷烟壶。店主拿起一个盘龙粉彩的壶问: “要多少?”卖的人伸了四个手指头。店主把它放下,站起身来。那人问:“你给多少?”店主说:“大爪龙也能卖钱吗?”那人马上说:“要好的说话呀!”便从腿下抽出个钱搭子,从钱搭子里掏出个绵纸包,轻手轻脚打开绵纸包,又拿出两个用棉花裹着的烟壶来。乌世保伸过头凑近去看,只见一个是马少宣内画壶,画着谭鑫培战长沙的戏装像;另一个竟是模刻上彩的“避火图”。店主问那内画壶的价钱。卖主说:“少二十两不卖。因为是料坯,若是水晶坯怕加倍你也买不来!”店主说: “二两卖不卖?”那人说:“好,大清早先来个玩笑,抬头见喜了。”店主使个眼色,招呼乌世保又往前走。他们又走了几个摊,见到烟壶就问价,然后走到路灯下一个大摊前,店主悄悄说:“刚才打听下行市,您有底了吧?咱这个壶多说能卖十五两银子。”乌世保假装叹口气,心里却十分高兴。他这茶晶壶当初是十两银子买来的。他有生以来,凡卖东西总要比买价赔一点,这回竟能挣几两,这可改了门风了。
这个大摊,摆的多是文物摆设:有几个粉彩帽筒、斗彩排瓶、大理石插屏、官窑的绣墩、几套石章子,一些玉挂件,也放了几个烟壶。其中有两个内画的是蛮人仕女(那时庚子才过,人们管画上的西洋人还一律称作蛮人)。这时正有一个瘦高个儿。弓腰驼背的蹲在地上掂量这两个蛮人壶。卖主要五十两,他出三两一个。卖主落到四十两,他每个壶加半两,给七两银子买一对。最后竟然用十五两银子把这一对壶买了下来。这人付了钱,用手帕把壶包起来走了。店主就一步不离地紧跟着。走出四五丈远之后,他往前凑了一步,横挡在那人身边说:“这位爷,我刚才看了半天,见您是个实打实要买货的人,我这儿有点东西您看看怎么样?”说完也不等那人应允,径自从腰里掏出烟壶递了上去。那人握在手中用大拇指上下抚摸了一下,大略看了看,敷衍地说:“好壶,好壶!要多少钱?”店主说:“不打价,您给二十两银子!”“值,值!您再找别人看看。好东西,不怕卖不出去!”说着把烟壶塞回店主,继续走路。店主又紧追几步说:“您再看看这东西,不要没关系,出个价么?”那人无奈,又站住了脚,第二次把烟壶拿到手中,比较认真地看了一眼,这才看出茶晶瓶壁上还有内画。他举起来迎着路边一盏风灯看了看,认真地又问了一句:“要多少钱?”
“刚才说了,不打价,二十两。”
“要有印就值了,没印。”
“您给十八两!”
那人又把烟壶举起来看,忽然“哦”了一声,仔细端详一阵,急迫地问道: “你这壶是哪里来的?”
“哪儿来的?您是真不懂这儿的规矩还是起哄?”
那人把壶攥得紧紧的问:“别误会。你告诉我这壶从哪儿来的?”
“甭管哪儿来的,不是偷的就得了!”
“我没说你偷!我问你哪儿来的?这壶经过我的手,是我卖出去的。我正要找这个买主!”
这时乌世保从黑灯影里闯了出来,拉住那人说:“寿大爷!我看着像您,可不敢认,在后边看了半天了。”
“你?乌大爷,您出来怎么也不给我个话儿呢?今天再不见您,我要上刑部去打听去呢!”
乌世保掏出手绢来擦擦眼:“我正要找您哪!可您瞧我这扮相,能上街吗?这才打主意卖点东西换换行头……”
寿明问烟壶哪儿来的,把店主吓了一跳,他以为这壶确实是乌世保偷的叫人认了出来,正想溜开。现在看到不是这么回事,他就又从黑地里钻了出来:“噢,二位早认识呀,久别重逢,大喜大喜!”
乌世保忙向寿明介绍这位店主。寿明听后问乌世保:“你店里还存放着东西吗?” 乌世保说:“没有。”寿明从怀里掏出一吊大钱给店主说:“我们哥俩总没见,我接他到我那儿住几天,您没少为我这朋友操劳,这钱拿去喝碗茶吧!”
店主嘴上称谢,心里好不懊丧。认为这寿明是个古董贩子,看上那烟壶有利可赚,把乌世保挖走好独吞利钱,抢走了他挣佣金的机会。
乌世保问:“您怎么今天也上鬼市来了?”
寿明说:“我这是常行礼儿。”
乌世保说:“您倒有闲心。”
寿明说:“我不捣腾点买卖吃什么?你进去这一年多,外边的情形不知道,让我慢慢跟你说吧!国家要给洋人拿庚子赔款,咱们旗人的钱粮打对折。人慌马乱的也没人办堂会请票友,我这买卖也拉不成了。旗人也是人,不作买卖我吃什么呀?”
乌世保说:“我家的事您知道吗?”
寿明说:“我全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家里我慢慢跟你讲。”
八
乌世保放出去的第二天早上,也就是他正跟着店主在鬼市上转悠的时刻,九爷府两个差人,一个打着灯笼,一个牵着头骡子,来到刑部大牢,接聂小轩进府。牢子来喊聂小轩的时候,他和库兵还正睡得香甜。牢子用脚踢踢聂小轩说:“起起起,我给您道喜了!”
聂小轩听了吓得一哆嗦。当年的规矩,凡是起解或出红差,必在五更之前,牢子说:“道喜”,凶多吉少,他马上推了库兵一把说:“兄弟,我这一走,也许就此辞世了……你如果能出去,千万给我家送个信。把今天日子也记清楚,免得子孙记错了忌日
牢子拍了一下聂小轩肩膀说:“你想什么了,是九爷派了下人来请你。”这时两个差人已等得不耐烦,在外边连声催喊。牢子连拉带推,把聂小轩赶出了门,又重重下锁。库兵睡得呓而八睁,聂小轩这话虽听清了,可一时没明白意思,等他琢磨过意思来,小轩已经出了门。他就追到牢门上大喊一声:“你放心走吧,我决忘不了你的嘱咐。”小轩听喊,又回头说了一句:“跟你侄女说,我别的挂虑没有,就怕祖传的手艺断了线。叫她找乌大爷……”下边话没说完,一个差人拽住他说: “噜嗦什么,九爷那儿等着呢!叫他老人家等急,你我都担待不起。快走吧!”出了门,两人把他扶上骡子,一路小跑奔前门外而来……且慢,那时的王孙公子全住内城,这九爷是何人,怎么单住前门外?
九爷是某王爷的老少爷,十二岁那年受封“二等镇国将军”。本来眼看着就要受封贝子衔的,因为他和溥囗自幼不睦,西太后封溥囗为大阿哥时,他酒后使气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传到太后耳朵去了,从此冷落了他,把个贝子前程也耽误了。有这点疙瘩在心,九爷表面沉湎于声色犬马,内底下却和肃王通声息,与洋人拉交情。他花钱为一个名技赎身,在前门外西河沿买了套宅院作外宅,像是金屋藏娇,不务正业。实际是躲开宫里的耳目,在这地方办他的“洋务运动”。他穿洋缎,挂洋表,闻洋烟,听洋戏匣子,处处显示洋货比国货高。最有力的证据是大阿哥投靠太后,到头来垮了;自己拉拢洋人,庚子以后眼见得扬眉吐气。按着辛丑条约,清政府要派人上东京去向日本政府赂罪。朝廷定下赴日的特使是那桐。肃王就告诉那桐,要想这件事办顺溜,得让九爷当随员。那桐把这话奏知老佛爷,讲明要九爷出洋是洋人的意思。老佛爷尽管不待见九爷,也不敢驳回。九爷这些日子忙着准备放洋的事,把聂小轩忘在脑后去了。这天因准备送给日皇和山口司令等大臣礼物,他又看了那一套胡笳十八拍的烟壶,这才想起在刑部大狱还寄放着一个人,就叫人们去叫聂小轩。九爷的习惯是夜里吸烟早上睡觉,发令时正好后半夜寅时。下人们把聂小轩带到前门外小府时已是早上,九爷该睡觉了。管事就把小轩放在马号里,等下午九爷醒来再回事。
九爷当初买到胡笳十八拍的烟壶,越看越爱,唯恐聂小轩烧出一套来再卖给别人,他这一套就不算孤品了,就急忙把小轩抓来,想嘱咐他不许再烧这个花样。如今过了这么久,他这股热气冒完了。况且又想把“十八拍”送给东洋人,是孤品也不属于他,他打算赏几两银子,放聂小轩回去。要是早晨聂小轩走得快一点,或是九爷睡得晚一点,这事也就这么了啦。偏偏聂小轩来晚了一步。下午午末未初,九爷醒来,底下人回事说海光寺的和尚了千和聂小轩都等他召见,问他先见谁。“进京的和尚出京的官”。这了千自湖南衡山前来京城,手中托着个金盘,金盘里放着他自己剁下来用滚油煎焦了的右手,专向王公大臣募化,发愿修一片文殊道场,一时在九城传为奇闻。九爷一向爱惹漏子看热闹,自然先传他。九爷穿上便服,趿着鞋来到垂花门内的过厅,下人们就把和尚领进来了。和尚打了问讯,九爷赐坐,问了些闲话,和尚就掏出了化缘簿向九爷募化。九爷说:“慢着!说你剁下手来发愿,要募化一座道场。钱我是有的,可得见见真章。我连你那只手都没见到,怎么就要钱呢?你把红布打开我瞧瞧。”和尚连忙又打个问讯道:“阿弥陀佛,不要污了贵人的眼。”九爷说:“你少废话,打开我瞧瞧!”
和尚无奈,就跪到地上,掀起红布,把那只炸焦的手举过了头顶。九爷正低头下视,他这一举,黑乎乎像鸟爪似的,一只断手差点碰了他的鼻子。九爷打个冷战,一拍桌子说:“混帐!这哪里是人手,你弄了什么爪子炸糊了上北京蒙事来了?” 和尚说:“善哉,小僧发愿修庙,一片诚心,岂能作欺天瞒人之事?”九爷说: “你要真正心诚,当我面把那只手也剁下来,不用你叫化,我一个人出钱把庙给你修起来怎么样?”和尚汗如雨下,连连叩头。九爷说:“来人哪,把他左手垫在门坎上,当我面拿刀剁下来!”呼拉一声过来两个戈什哈,就把和尚揪住,拉到门口,卷起袖子,把那剩下的一只左手腕子垫在门槛之上,嗖的一声拉出把钢刀。和尚一惊,就晕了过去。九爷摆摆手,戈什哈收起了刀。九爷说:“弄盆水把他泼醒了!”
戈什哈端来两盆凉水,兜头泼下。那和尚一个冷战醒了,看看手还在臂上,甩了甩哪儿也没伤,赶紧给九爷叩头。九爷大笑着问:“刚才这一下怎么样?”和尚哭丧着脸说:“吓贫僧一跳!”九爷说:“你把个烂手猛一举,差点碰了我的鼻子!你吓我一跳吆我不吓你一跳?行了,拿化缘簿去找管事的,说我捐五百两银子。”
和尚晕头胀脑地走了。九爷被这件事逗得大为开心,就叫人传聂小轩。聂小轩来到门外,不敢骤进,隔着门就跪下磕了个头。九爷心情正好,看小轩的破衣烂衫也觉有趣,见他那战战兢兢的神态也觉好玩,就笑嘻嘻地说:“你把手伸出来我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