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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木头公仔 作者:吴虹飞-第18章

小说: 木头公仔 作者:吴虹飞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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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晚上,我穿的是黑色的裙子。领口开得有些低,我是故意的。 

  是他先找我说话的。我从来不主动和陌生人说话。 

  三年前,我男朋友小康,也是他主动和我说话的。 

  他总是给我电话。其实也不是总是,就那么两三次。 

  他总是从南边坐地铁过来,请我吃饭。其实也不是总是,就那么两三次。 

  他觉得好笑的时候,就笑。 

  他总是觉得我很有趣。 

  我这么乏味的人。行动迟钝,像一只蜗牛。 

  我们走路的时候,总是保持一点距离。 

  经过电影院,会进去看看有什么电影,然后出来。 

  秋天这个季节很不错。如果我恋爱了,就可以这样一直度过冬天。 

  我猜到小康要结婚。他一直关机,我天天打他手机,所以我知道他关机。 

  也许我会重新恋爱。我会很温柔。 

  他说,你的脸色如果有些血色,就会很好看。 

  小康以前也是这么说的。他总是尽力想让我灰白的脸红润起来。他给我买朵而胶囊,两大盒,天天逼着我吃。吃完之后,我真的就很好看起来。脸鼓起来,有了血色。 

  后来我看到三年前的我,还是很不错的,身上鼓鼓的。 

  有一天夜里他从南城打电话过来,我们不停讲话,讲到了凌晨三点。他详细问起我的家里。他一个个地问,我的家里人。 

  我很少说起我的家里,一直都这样,和小康也很少说,因为他很少问。我就懒得说了。 

  后来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交往吗? 

  我说,大概你好奇吧。 

  他不置可否。 

  我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是一个女的。 

  为什么不可以是这样子,我很喜欢你,或者爱上你呢? 

  我笑起来,这怎么可能呢。 

  后来他来新街口附近找我。我们在电影资料馆门口碰的头。天黑了。 

  我忽然对他说,哥。 

  他说,你叫我哥,我有些害怕呢。 

  我笑起来,大声说,那我叫你什么,叫你爹呀?爹—— 

  他就笑了。他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有些局促。 

  他看上去很老,笑起来会好些。 

第三章 萧条时期的爱情
地下铁(2)

  他有些驼背,有些鸡胸,还有脚气。他说他还有痔疮,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是痔疮。 
  我问痔疮是什么。他说是屁股上的疮。屁股怎么会长疮呢?他说每个人都有,我说我就没有。他说你拉屎的时候疼吗,我说不疼,那你就是没有了,他说。 

  他说他阳痿。他不能那个的。他和王小波小说里的王二一样。 

  后来,他让我去他家,我不去。他就来我这里,还在我的床上睡着了。 

  我的床上有一个大坑,他说他驼背,睡这样的大坑床,刚好合适。 

  后来,他又让我去他家。我不去,他老说老说的。后来我去了,是坐地铁去的,在地铁里我不会迷路。 

  在他家我们一起看电视,看一个老大妈,在主持一个奇怪的节目,要把女儿嫁出去。看完电视后我要看A片,他不让。 

  我有些生气。 

  夜深了,他给我找了一件T恤,我就脱了衣服,穿着T恤,躺在他床上。 

  他把沙发打开,躺下。 

  我们熄灯,说话。说着说着,他就说,我可以过去抱你吗? 

  我轻声说,可以呀。 

  他就从沙发上爬过来抱我了。 

  他抱了很久,好像很宝贝似的。他在我身上摸呀摸呀的,把我的衣服都脱了。 

  我们亲吻了很久,好像做梦一样。我好久没有和小康亲吻了。 

  又过了很久我摸到他的下面。我的天,我说。 

  他根本不是阳痿的。 

  后来我们就好了。我们好了很久。 

  后来我们就睡着了。 

  第二天天亮了,是一个周末,我们又好了。在大床上。 

  我拼命叫唤。 

  他就说,你搬来和我一起住吧。 

  于是我有了一个专有男人,驼背,鸡胸,有脚气,可能有痔疮。失业状态,单身,不确定阳痿,脾气不好。他可能还和前女友搞不大清楚。 

  有一天他警惕地说,你是天蝎座的? 

  我也很警惕:我不是! 

  我以前认识的女朋友,就是天蝎座的。 

  我不是,我一口咬定。 

  你可别骗我,我不要和天蝎的来往。 

  我不是,我说。 

  你他妈肯定是天蝎座的。 

  后来,我给他收拾房子,我从来没有给任何男人收拾过房子的。 

  他就暂时不提我的星座了。 

  我很爱和他做爱,因为我不认识其他可以做爱的男人了。他用他两年前他女朋友留下的套套。后来用光了,我就去买了三个杜蕾斯,三个。多了就贵了。 

  我第一次买这个东西。我以前没有为小康买过的。 

  他很瘦的,身体也很结实。他喜欢在上面。他很传统的,嗯,我也是。 

  我叫床也很传统。他撞一下,我叫一声。很大声。 

第三章 萧条时期的爱情
地下铁(3)

  不像我和小康,要小声,因为他爸爸妈妈就在隔壁,他妹妹也在另一个屋子。 
  我和他爸爸妈妈关系很好,因为我在他们做饭的时候帮忙。我和他妹妹也很好,因为我弹着琴唱歌的时候,她就坐在我跟前,不眨眼地听着。他妹妹很优秀,以前是中学学生会主席。 


  后来我梦见我去找小康。他不在,他妹妹在。他妹妹的表情我看不清楚,我不大敢看。我问她怎么样?我指的是他的女朋友。她说,挺好的,我们家都挺喜欢的。我在梦里就有些心痛,就想问,不喜欢我,为什么不早说?但是在梦里,我没有说。 


  我不知道我床上怎么样,因为我不是很自信。我有看A片的,我和她们好像差不太多,只是不穿护士服。 

  她呢?她有我好看吗?她有我好吗? 

  他掀开被子,对着台灯,放了一个响屁,就是那种的,噗—— 

  我就说,一个光明正大的屁。 

  他笑起来了,不那么尴尬了。 

  到后来就没有意思了。 

  因为我们不做饭,我们吃的馆子里的饭总是不大好,但是他要逼着我说好。 

  我只好说好。 

  做爱容易忘记一切。虽然做爱也不是真的那么快乐。 

  别人做得,我也做了。 

  我最喜欢的就是,不刷牙就睡觉。 

  小康说,刷牙吧,刷牙吧。我说不。他就笑了,觉得很好玩似的。 

  等他不催我了,我就自己跑去刷了。 

  我们曾经拍过一张刷牙的合影。那张照片,几乎就是我照得最好看的照片了。我笑咪咪的,小康也笑咪咪的。每人拿着一把牙刷,假装刷牙的样子。 

  这个照片被他拿回去给家里人看。据他说,他爸爸看了就笑,偷偷问,什么时候娶回家。小康很高兴,好像小孩子捡到糖吃。 

  小康说这个话时,声音很小,好像是不大好意思。 

  我从小是没有家的,因为爹妈都不肯要我了。我长大了,知道自己没有爹妈。不过不要紧,我已经长大了。大家对我很好,除了有一点点孤单。 

  十八岁之前,我在技校上学。上完学,我坐了四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来到北京,在一家网络公司里编写程序。我每天都要写很多行程序。我的头发是黄的,我有些瘦,我有一把琴,我喜欢弹着琴唱歌,但是我很少很少唱给别人听。 


  我像一颗很小很小的豆芽菜似的,我想如果不使劲看,根本看不见我。 

  可是小康还是看见我了,虽然我头发乱乱的。他坐在最后一排,因为他是工作人员中职务最高的。他可能是CEO。他管我,还有我们一大帮人。 

  小康听完我唱歌,说,你真好看呢。我就高兴起来了,有人说我好看了,所以我就死心塌地地喜欢上小康了。 

  所以我喜欢小康带我回家,我也想把小康带回去给我妈妈看。可是我,不知道我妈妈在哪里。如果她看见小康,她一定很高兴,因为我喜欢小康,我妈妈也一定喜欢。我一定很像我妈妈,但是我妈妈肯定不唱歌,她五音不全。她的牙齿有些黄,她有些近视,她喜欢开有些低俗的玩笑。她会一个人笑很久。 


  其实我不知道,我只是这么想而已。 

  小康原来可能有些想娶我,但是他忘记给我送戒指了,他也忘记说了。后来他说不想耽误我,不要我老是和他一起。他不让别人知道我,他说这样对我不好。 

  我说不要紧,你让我来我就来,你让我走,我就走。 

  他说,这对你多不好。 

  我笑了起来,我就是这样的人啊,怕什么呢…… 

  他说,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说我就是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小康一直偷看我的信箱。他猜到了,虽然我在信箱里什么也不说,只是说我觉得很孤独。他就猜到,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有一个哥哥。 

  没有办法,我太孤独了。时间过去太久,都已经忘记孤独的理由了。其实小康不知道的,我一直很希望从一而终,跟古代一样,好比杜十娘、李慧娘、庚娘,好比孔雀东南飞。 

  只是他们都不是我的哥哥,你才是。小康抱我的时候,就好像我的亲人一样,我一点欲望都没有,只觉得无边无际的忧伤包围着我,我想重新返回子宫。 

  我们是亲人,小康。 

  后来就这样了,你们结婚了。听到消息的那一天,我肚子有些痛。我蹲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 

  后来就这样了。我每到周末,就坐地铁,去找哥哥,和他做爱。 

  我轻声轻气地说,哥,我有很多裙子,我们可以约会一个夏天,都不会有重复。 

  直到有一天,他说,小蝶,我交了一个女友,我不希望她见到你。 

  那天,地铁忽然停开了半小时。听说,有人掉到了铁轨下面。 

  我就站在地铁旁边,忽然想,如果那个死的人是哥哥多好啊,这样我至少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至少他不会像小康一样,和别人结婚了。 

  原谅我,我没有给你们祝福。 

  因为不知道是谁给了我诅咒。 

第三章 萧条时期的爱情
士兵卢伟(1)

  士兵卢伟 
  和士兵卢伟相遇的时候,我二十一岁,他十九岁。 

  他是北方人,到南方去当兵;我是南方人,到北方去念书。 

  早春的空气还是兀自冰凉,山上微微地开了一些零星的野花,单薄而倔强。卢伟拉着我的手,和我一起爬上山顶。他把一路上看到的花儿摘下来,交到我手中。我们手拉着手,看着山下罩着雾气的湖水,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傻笑。卢伟说我唱个歌给你听,然后就唱了。居然是首情歌。他五音不全,还带着北方口音,让我又吃惊又好笑又羞涩,也就抿了嘴忍了笑听着。现在回想起来,卢伟的那个年龄,是作诗的时候。而他的感觉来得简单和蒙昧,就好像剽窃了一首平淡无奇的流行歌。我说,这首歌我没听过,你唱个别的给我听。他却赧然,说,我只会这个。 


  很久之后的一个晚上,我忽然在北京的出租车上又听到这首歌。我才知道这首歌原来是黄安写的:与你相逢,就像在梦中,明明知道不可以……这样的歌琅琅上口、平淡无奇。我却固执认为,是卢伟单独为我而作。 


  卢伟是太行山人,初中尚未毕业,虚报年龄走了后门才当的兵。在部队里他年龄小,只好先当养猪、种菜、用大锅做饭的炊事兵,后来被首长看上才当了小车兵。还被送到了党校学习文化,说是培养干部。若是复员,也不至于沦为出租车司机。卢伟心思简单,也就懵懂地去做前程大好的美梦。而我那时已经准备拿到两个学位,可能读研,也可能出国。卢伟喟叹,你要那么多学位干什么。我说,是啊,还不如分一个给你。 


  我想当律师。卢伟说。 

  我说好,但我知道他当不了律师。 

  记得初遇当晚,在屋里给好友写信,说北上途中,偶遇一男孩,相貌清俊,眼睛狭长,仿佛有光和水波样,笑起来,眼角溢出都是年轻和风情,虽说好看得让人吃惊,却也让人惴惴然,怕是太过好看,反倒不像有福之人。 


  现在想起来,我暗中担心卢伟,自己又何尝有福。我初遇卢伟,脸如圆盘,圆润丰满,可是也保不住多年之后的瘦和憔悴。 

  刚开始时,总是赖在女生宿舍传达室里等卢伟长途。八百多号人用同一个分机,响一个接一个,却都不是找我。一等就是两个小时。 

  好不容易打了进来。他说,家里在乡下攒钱盖房子,给他将来娶媳妇用的。 

  我就想和他并头做了恩爱的夫妻,说,不知道你们家里会不会喜欢我。 

  他就说,只要我喜欢的,他们就喜欢。 

  我说,我为你专门写了一首歌,把你的名字写在里面了,叫《芦苇船》。 

  他说,好听吗? 

  我说,好听,我的朋友都说好听得很。 

  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聊了四十分钟,我终于忍不住吞吞吐吐地问:你说,我,嗯,算不算,你的呃——女朋友? 

  他在远远的那一头,爽快地说:当然是了。 

  我便高兴起来了,一心一意地织围巾,要做他的女友。 

  在城市的公共汽车上看到窗外刺眼的阳光,飞扬的尘土和喧嚣的人群,我总是由衷地想念我的男友卢伟。他1米78,高且瘦,空军基地最英俊的小车司机。毋庸置疑我是他的女友,我们理应相爱。 


  那一年,我总是趁着假期或者逃课,坐一整夜的火车去找卢伟。我记得特快车的票价是一百五十元,对我而言,是异常昂贵。我总要想法去打一些零工,才有可能买到一张南下的车票。 


  我在他的部队。他若开车去了,我就在女兵营房里恶补言情小说,一天四本,看得一颗心怦怦乱跳。隔不久就要用免费的公家电话给他打传呼:你阿姨让你速回。看见他回来,就高兴得一直笑。而他总要和所有人都敷衍过了,才肯过来和我说话。 


  我穿又宽又大的衬衫,还打着补丁,胡乱屐一双大拖鞋。 

  他皱着眉:像丐帮帮主。 

  我大喜,说,像黄蓉不好吗? 

  他说,我说的是洪七公。 

  他喜欢我散了长发穿短裙子。他喜欢坐在湖边,把脸埋在我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话,或者是索性什么都不说。 

  他给我买花。我嗔道,给洪七公买花做什么。他不吭声,我知道,他要我要。 

  那时生病也是甜蜜的。他带我到医务室打针吃药,苦口婆心,像哄小孩:你不打针怎么会好呢? 

  晚上他送我回营房。那间屋子原来是仓库,灯早就坏了。他帮我喷清香剂,把窗户关了。我把花插在一个喝水的搪瓷杯子里。他看我上了床,盖好毯子,又忍不住来抱我。我起身迎他。两个人在黑暗中摩挲拥抱,难分难舍。 


  良久。我说,你该走了。 

  他方才放了我,转身出去,轻轻带上门。 

  当听到楼下汽车的引擎声,我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脚跑到走廊上,使劲探出大半个身子,朝我年轻的心上人挥手——再怎么恋恋不舍,他终是不能在夜里留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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