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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木头公仔 作者:吴虹飞-第6章

小说: 木头公仔 作者:吴虹飞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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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鱼一共来过五次。我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每一次她来时身上都有一种很浓的气味,每一次她走后,屋里都会飞进一大群黄色的蝴蝶,落在鱼触摸过的一切物品上,每一次我都要费尽心思把这些美丽而丑陋的生物从窗户赶出去。最后一次她回头说,我走了。她说得轻描淡写。后来我才想起,她以前从来没有这么说过。她真的嫣然地笑了一下,这个微笑给我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使我以后能够有足够坚强的决心去找她。后来她就再没有来过。起初我没有感觉到异常,因为鱼的出现和消失毫无规律可言。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她是真的走了。 


  我开始想去找她。你知道,在这样一个城市的底层,当你真的和一个人有所关联的时候,你就会很在意她的存在。然后我真的就去找鱼了。我找了一千零一个晚上,之后开始怀疑此人其实并不存在。她是我想象的,并不存在。那么说,那些夜晚都是虚幻的。这种想法令人绝望。 


  后来我终于找到她,在一个叫“猎奇门”的酒吧,传说那里有一个转台的女歌手。我走进去,看见一个女孩子在昏暗的台上唱歌。她一直低着头,长长的头发披下来,脸就不甚分明了。她穿着一条水红色的长裙,拖到地上——水红色是一种很娇嫩很脆弱的颜色。她在台上唱一首歌: 


  我是鱼 

  小龙房间里的鱼 

  其实你从没有看过我的身体 

  其实它和灵魂一样一样美丽 

  我走上去,在她耳边轻轻地叫她的名字:鱼。 

  她仍然没有抬头,她说:我不是鱼。 

  她轻轻掀开她的水红色的长裙,说:你看,我不是她。 

  她的裙子下面空荡荡的。她没有腿。 

  这个世上没有腿的只有一种人,那便是生活在深海里面的人鱼。所有的人鱼都会唱歌,她们都相信只有当爱上一个人,而且这个人也只爱她一个,并且他爱她超过爱他的父母时,他们结合在一起后,她才能分到他的一个灵魂。这个灵魂并没有因为分给她而有所减少。更重要的是,在肉体湮灭之后,灵魂还是不灭的。 


  大家从小都知道那一个悲伤的童话。不明白大人为什么都那么丧心病狂,一定要给小孩子讲那么悲伤的故事。为的是什么?天堂么?我从小就知道,天堂没有花5分钱就能买到一块冰糖的人间好。人鱼把刀扔到了海里,变成了海上的泡沫。大家都知道,人鱼并没有杀死来自遥远国度的公主,没有让鲜红的血溅到美丽的腿上,于是她就只好死掉了。 


  是我,我杀了她。鱼咬住小小的白牙。 

  我一直想杀了她,从小就想。我不能让她拿走我的;不能允许她赤身裸体地躺在我的爱人的床上;不能让她的长发洒下来,遮住了雪白的胸。我总是在夜里注视他们。没有人知道我的悲伤比我居住的大海还要深,还要大。 


  我杀了她。有一天他出门了,在他离开她的空档里,我就杀了她。这个事情我想了很久了。我走进他们的房间,平静地向她走过去。她有一点疑惑,但我不会给她什么机会了。我拿出藏在衣服底下的刀,就这样把她杀死了。她流了很多的血。这时候不知从哪里飞来了很多黄色的小蝴蝶,从此它们一直跟着我。 


  我应该告诉她,为什么她一定要去死,但我那时候不想说话,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知道我就是童话书里必须死去的人鱼。我只是不想再要书上的结局。我看着她的血慢慢流出来,那么多,多么神奇啊——我们人鱼是没有血的。 


第一章 我们曾经这样学会爱情
风月故事(4)

  警察迅速而有效地包围了鱼居住的屋子。大家惊疑不定地看着鱼,她还在抱着琴漠然地唱歌。鱼在警察的簇拥下走了出去,一大群小黄蝴蝶飞了过来,于是大家手忙脚乱地把它们赶了出去。那群蝴蝶无声地飞舞着,久久不散。 

  人们听到鱼轻声地问一个年轻的警察: 

  我们要去哪里? 

  他们去了一个白色的手术室。在那里警察充当了医生,他们锯掉了鱼的双腿,因为她杀死了一个人。杀人是一定要受到惩罚的,所以他们锯掉了鱼的双腿。鱼赤身裸体地躺在惨白的手术台上,她已经没有了双腿,就像一条人鱼一样安静,她再也无法与人类做爱和跳舞了。鱼那时明白一切都像谶语一样,注定不可逃离,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很快就要死去。鱼其实害怕死亡。 


  这就是人鱼的故事,小龙说,我还在一直找她,希望你告诉我她在哪里。 

  你讲的故事很好听,我冷冷地说,可惜我这里没有你所说的那个鱼。第一,我认识的鱼是有腿的;第二,鱼总是在不停地织围巾,怎么可能在冬天的夜晚不戴围巾? 

  我有她的画像,小龙仍不死心,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卷纸来。 

  那是一幅粗糙的油画。画中的女孩相貌平平,但是眼睛很好看,润湿的,像是有水。但我从没见过她。 

  我松了一口气,说,她不是鱼。 

  你最近有没有见过鱼?小龙问。 

  我说没有,她时常来我这过夜,但说不准什么时候。 

  你多长时间没有见过她了?他盯着我追问。 

  我这才想起鱼很久没有来过了,鱼似乎在某日不辞而别。我甚至忘了她走了多久,好像是昨天,又好像是很久以前。 

  你很久没有见过鱼了对不对?小龙说,事实上你已经忘了她的模样。 

  如果不是早早就画下她的肖像,我也会忘记她的样子的。鱼身上似乎有一种魔力,让你永远记不得她的样子,你只是记得她仿佛是大街上很多个普通少女中的一个。 

  我没有言语。鱼不见了,那她到哪里去了呢?我的确想不起鱼的样子了。我突然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鱼也许永远消失了。 

  鱼可能死了,小龙说。 

  鱼是这样的人的。她似乎随时都可能死去,她身上有着不可抹去的死亡气息。 

  小龙你不要再去找她了,最后我说。 

  鱼讲的故事 

  我交了一个男朋友,鱼有一次对我说。 

  真的,他答应我了,让我做他的女朋友。鱼用了快快的、有点焦急的声音,生怕我不相信。 

  鱼长着一张女孩子式的平淡的脸,她太普通,太不起眼,所以一直没有男孩子追。然而有一天鱼忽然交了一个男友。他们在街上并肩而行,那是这个城市里比较繁华的一带。鱼在这个城市里居住多年。她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街灯和招牌,人群,车,干净明亮的店面,很多人走来走去。鱼看到这种繁华很感动,她说,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街了。男孩子很乖巧地接上一句,以后我可以天天陪你走。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下了头。在经历了流血、尖叫和耻辱后,鱼还是被这一点点的温情感动了一点点。在这些漫长而孤独的日子里,鱼是需要这种动听的贴心话的。她什么也没说,但她的沉默给那个男孩子一个很大的机会,他顺理成章地搂住了鱼的肩,然后慢慢往下滑到腰。鱼却拘谨起来,如一个初次恋爱的小女孩。他们正要从一架立交桥底下穿过时,一辆双层大巴亮着头灯呼啸而过。男孩用力拉了一下鱼,鱼就轻飘飘地倒在了他的怀里。她有些站立不稳,一时间只好抱住男孩的腰,像一个不更事的小女孩一样,抱得紧紧的。于是大巴上所有的人都透过窗子看到了立交桥下的男孩和女孩紧紧地抱在一起。多么恩爱的小情侣啊,他们心里自言自语。这是这个干燥寒冷的城市里一点点温润的风景:相貌平平的女孩鱼被一个男孩搂在怀里,慌乱地避开男孩灼热的嘴唇。 


  鱼听到男孩子的喘气,还有一种孩子气的得意的轻笑。在鱼的房间里,他凑过来用一只手抱紧了鱼,另一只手从衣袖里伸了进去,攥住了鱼的乳房。鱼的乳房并不大,但长得很美,攥在手里满是充盈和柔软的感觉。这是你身上最美的地方,男孩这么告诉鱼。曾经有人赞美过鱼的眼睛,但这一次被赞美的是她的乳房。鱼低着头保持缄默,她其实很满意这种赞美——这是一种进步。鱼作为一个女人,她的美浓缩在两个最不为人注意的地方:一个是她的眼睛,一个是她的乳房。 


  我不能够。这是一种病,医生说的。女孩子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病,我只是不能够。男孩怜惜地捧着鱼的脸,这一刻他觉得鱼很美,很纯洁,简直是完美。鱼叹了一口气。她的神态和举止都是小女孩气的,但她自己知道不是,她只是无法改变那样的一张脸和那样的一种习惯。鱼在这个撒了成熟催化剂的城市里并没有明显老去,但她清楚地知道青春和激情正在飞速地离她而去,而现在她脸上泛起的异样的娇艳将只是昙花一现,正如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我不喜欢露水情人,不喜欢一夕承欢,我不喜欢,也不愿意。鱼缓缓地说。 

  那是假话。在无限流淌的时间里我细细地琢磨这句自我标榜的话,我是不喜欢,也不愿意,但这依然是假话。我总是欲言又止,犹豫不决地说着谎。我一贯如此,我总是说谎,对自己说谎,无休无止,循环反复。 


第一章 我们曾经这样学会爱情
风月故事(5)

  我是一个歌手,一个诗人,一个女人,沉默、乖戾、偏执、性冷淡。但这是我想象的,也许,事实并非如此。事实是,我既不唱歌,也不写诗,当然也不会是性冷淡。我不知道,鱼茫然地摇头,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没有位置,没有方向,没有定义,只是游荡,没完没了地游荡。 

  我喜欢这样。我在大街上无意中碰到的男孩子,在黑暗中,他离我这么近,却一点都没有碰到我。 

  我什么也看不到。那么黑。 

  你在哪里? 

  我在你旁边,他说。他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呼吸的气息轻轻地触动了我散乱的头发。我知道,他靠我很近,但是我并不知道,他那么近,几乎是紧紧地靠着我,身体是这么柔软,以致于两个人的距离可以像数学一样,达到无穷小。我不相信,他真的靠我那么近。一伸手,就摸到了他的脸,很瘦,脸颊高高隆起,就像西藏人一样。我想,这是真的,他真的在我旁边,紧紧贴着我的背。这么凉的夜晚,我也感觉不到他身上的温暖。 


  我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脸,又很快地缩了回来。他会陪我度过长夜,这个想法令我感激。 

  我于是轻轻地说,真好。 

  鱼,你累了,休息一会儿吧。 

  鱼笑了笑。那么美丽的笑容。可是鱼不知道自己美丽。 

  我总是在那么昏暗的酒吧里,一个人,唱歌,不停地唱歌。他来找我。不知怎么的他就来了。他默不做声地坐在那里,一连几个晚上,他都坐在那里,看着别处,心不在焉。最后一个晚上,我唱完了,在酒吧门口,我说,我回去了。他什么也没说,我们就朝着相反的方向各自回去。街上很冷清,灯光惨惨地罩着雾气。我回过头,默不做声地追上他。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他不说话,就好像他知道我迟早要追赶他。 


  那个夜晚,我们就像熟识多年的朋友,默不做声地并肩前行。我们穿过大大小小的无人街道,路过打烊的商店,路过麦地,桥,风,尘土和彻夜灯火的加油站,我们心平气和,如水平静,向同一个方向坚定不移地前进。 


  我还能到哪里去呢,夜已经这样深。 

  我情愿跟一个陌生人回去。 

  那个荒郊的小平房,孤零零地蹲在路边,像是一个废弃了的修理站。屋里摆满了杂物。这是我的鼓,琴也是我的,贝司不是我的。他站在屋子中央,吐字清晰。 

  我喜欢他说这个词:我的。 

  他坐在潮湿的地上,一个人喝酒。你读过很多书吗?他说。 

  我说,一点。 

  看过兰波吗? 

  看过。 

  看过艾伦·金斯堡吗? 

  看过。 

  看过《麦田守望者》吗? 

  看过。 

  那么,我看过的书你都看过了。 

  他拉灭了灯。我就看过这三本书,他说。 

  没有光,没有声音,黑暗是自如,舒畅的。偶尔有夜行的车呼啸而过,门窗和树黑黢黢的影子飞快掠过,然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喜欢那些影子在屋里的地上奔跑的样子,我喃喃自语。什么?你喜欢什么?他说。 


  他伸过长长的手,把我搂在怀里。他解开我上衣的扣子,我轻轻地抵抗,但他还是把扣子一颗一颗地解开了。啊,来吧,小女孩,他在黑暗中叫我,充满无限温柔和生机。 

  我蜷在他怀里,如同一只母绵羊。我的露水情人,手指纤长。我们的头发都很长,分不清谁是谁的。他天真、成熟、善良、邪恶,温柔细致而又冷酷坚强。他应该有很多情人。许多年后,成群的外国女人环绕着这个英俊的中国乐手。可是,还有几个小时天就亮了,天亮了我就会走了。 


  我蜷起来,蜷得小小的。我很满意自己的身体,温润、丰腴、轻盈。流年损坏了我的容颜,却没能损坏我的肉体。我依然像那些年轻的女孩子一样,在各个场所出入,假装和她们一样天真和善良。当我从阴暗的屋子走到阳光下,蓦然发现身体已经成熟到令自己吃惊的地步,就像树上无人采摘的梨果,沉甸甸地下坠着,散发着堕落前的一种香气。当我紧紧抱着这只有一夜属于我的小小情人时,就像抱着一个珍爱多年的小孩子。究竟是什么把我送到他旁边呢?这个毫不相干的人。 


  你睡着了吗?他的声音传来。我似乎睡了,又醒了,听他说话,慢慢的,嗓音低低的,还有他小小的磨牙的声音。有时我醒来他就睡了,有时他醒着。 

  他突然弄醒了我。他叫另外一个女孩的名字。我们做爱吧,他说。不,我说,我不能。为什么,为什么?我别开脸,说,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不想和你的那些女孩子一样。和我做爱吧,他带着哭腔说。他说这辈子他只爱咪咪一个人,他十五岁就和她在昏暗的电影院里做爱,她什么时候都想和他做爱。但是她死了,他哭着说,我的咪咪,她死了,她是吸毒死的,她死的时候,才十九岁。我带她去做堕胎手术,我不能和她一起进去。我在外面,看到那个门里面蒸汽弥漫。我听到她的尖叫:啊——不是——不是—— 


  他趴在地上,脸冲着地,哭了。 

  每个人爱上水中倒影,以为爱上别人。 

  天亮了,我想,要不要告诉他,我跟每一个男人过夜,都要收钱的。 

  那天早上,我只好沿着旧路回去了。走着走着,人就多起来,店也开门了,就跟平常一样。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我攥住了鱼的手,我说,鱼你睡吧,你真的累了。 

第一章 我们曾经这样学会爱情
风月故事(6)

  我的故事 
  许多年前,我二十岁,对着一台二手486,反复听着一盘DOORS卡带,坚持不懈、迂回不停地写我的风月小说。我热爱 DOORS和 Jim 
Morrison。摇滚乐手和诗人。贵族,神,和来自古代的冰冷雕像,英俊、冷酷、纵欲、吸毒,死前痴肥、丑陋,却仍然被人爱戴。鱼很久没有来了。背着琴,如一只夜行的蝴蝶,穿过京城冷清的夜街,在陌生男人的房间里过夜,无声走路的鱼。她在京城的各个酒吧里唱歌,赖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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