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巩集-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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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承号令奔走之不暇,二公之言,如朝得于上,则夕被于四海,夕得于上,则不越宿而被于四海,岂与聘七十国,游梁、齐、邾、滕之区区难艰比耶?姑有待而已矣。非独巩之望,乃天下之望,而二公所宜自任者也。岂不谓然乎!
感愤之不已,谨成《忆昨诗》一篇,杂说三篇,粗道其意。后二篇并他事,因亦写寄。此皆人所厌闻,不宜为二公道,然欲启告觉悟天下之可告者,使明知二公志。次亦使邪者庸者见之,知世有断然自守者,不从己于邪,则又庶几发于天子视听,有所开益。使二公之道行,则天下之嗷嗷者,举被其赐,是亦为天下计,不独于二公发也,则二公之道何如哉?尝窃思更贡举法,责之累日于学,使学者不待乎按天下之籍,而盛须土著以待举行,悖者不能籍以进,此历代之思虑所未及,善乎,莫与为善也。故诗中善学尤具,伏惟赐省察焉!〈辑自《圣宋文选》、《南丰文粹》〉
【代上蒋密学书】
夫蜀之奢闻天下,蜀之守前后相望,皆遂其俗而已,岂以俭为不美耶?盖蜀之守既贵重,而奢者人情之所便也,遂其俗者蜀人悦,而美名之所归也。彼席贵重之势,行所便而得美名,盖常人之所奔走也,夫谁肯舍而为俭哉?然不知夫推理而行俭者亦乐也。变其俗而治,其始也,民虽疑且恐,且指日以谤;其终也,必化以服,则美名安得而不归哉?是其为美名也,君子之所名,穷万世而不灭者也。
然世不推其所以然,而相与立论曰:“蜀易恐以动,俗既久以固,其不可以更也。”是大不然,夫不知民之难与虑始也,当事之更也必怨,岂惟蜀?子产之治郑也,三年,郑人有欲杀子产者,夫非怨哉?然郑卒以大治,戴子产卒以如父母,其终也,化且服云。此其效尤章章者也,岂患其易动哉?
蜀也,皆天下之人也,一而治之,安有不同乎?至于俗也,有不变而治者,有变而治者,所宜所向,不变而治者也,非礼义之归,变而治者也,若蜀之奢,岂礼义之归乎?奚而不变也?必也,久且固焉,则遂之而已。世之事入于乱者众矣,去治古远矣,举将遂之耶?必不然也。
然世所以莫或为与或为之而无其效者,是亦有二说,非如向之所云者一也。今之为吏者,势不得专且久,不专则谤易行,不久则化且服不可以俟也。是其所以莫或为与或为之而无其效也,可为太息也已。
及昨者执事之入蜀也,独欲出数百年之表,修之于躬而化其俗。某闻之喜且慕,不知其至也。既而卒以不专则谤易行,不久则化且服不可以俟也而罢。天下之望者,至今以为过。某闻之嗟且恨,亦不知其至也。虽然,执事之推是心也,好古而非俗之愿也可知。夫好古而非俗之愿者,行于此亦必均于彼,推于一亦必应于万。今执事之来余杭也,其由是心欤?
某也仰声义之旧,而其心有所迫切者,常人既不可以语,是以千里为近,以险途畏暑为广厦清凉,而自致于执事之门,以归计焉。岂惟以执事好古而非俗之愿为可也?抑亦以某人尝望辉光被收纳,有一日之素,而藉口以来,伏惟少垂听。某之家本穷空,迨某人而始得禄,不十年而某人没,没之日赖于友以葬。既葬,而其孥流离于乡,数期之间,疾疠死丧,十口之所存者,惟老母与某也二而已。无田而耕也,无货与技以为商与工也,无力以佣也,无屋庐以居也,奉老母而寓食于人者,迨十年矣。噫!是诚子之不孝者也,人之天穷者也。每观古人啜菽饮水亦养之说,而己尚不得有此,则昼而行,夜而卧,矍然而思,'B242'然而不知涕之交颐也。在上之君子闻是言也,知是人也,其哀之乎,抑不哀也?不哀之而曰仁可乎?哀之而不救之可乎?今某也得有屋庐以居,十数亩之田以业,老农女之妻以爨,而身耕于外,以觊得菽水之资,而奉老母,给祭祀,则志愿足矣。其为事至细,其为求至易与也,不过执事一器一会之所费而足济之矣,其忍有惜欤?十年而无可告者,今也遇执事,好古而非俗之愿者也,有一日之素者也。若告而又不见哀,哀而又不见振焉,则斯人也卒穷而死耳,岂有望于此哉?伏惟少留意而念焉。〈辑自《圣宋文选》、《南丰文粹》〉
【代人上石中允书】
人之去教化,不为盗也,其几矣!数十百年,公卿大夫无完人,即材与艺或薄于自修,即今之所谓自修,或薄于材,细谨细忠。今之所谓自修也,大节大行不如是其已也,而能者止于是。故自朝廷至于四方无治官,上虽有善意善令不能行,民之穷滨于死无所告,天下之未治无他焉,由是而已耳。群下相渐,靡靡成俗,所为戾道,过计者乃取士于是焉,其无得也明矣。一有骇而动之者,不比而盗也,其几矣。噫!可怪也!可惧也!
今者更贡举法,善矣。人相从观诏书,戾者矍然有意于惧,怠者幡然自强矣,数百年来未有此举也。然吏趣修其文耳,未有能力行者也;士趣强其外耳,未有能心通者也。不心通,赏罚一不振焉,必解矣。有圣人作,不易是法矣。然而云尔何也?圣人之为教,以己为之先,以法制之助。不以己为之先,虽有善制,圣人不能行也。今能为之先,不在于吾君与吾民之所耳目者,吾君固能为之先矣。吾民之所耳目者,朝则公卿大夫,外则长若师,然而可法者殆少矣。太学化枢也,得执事为之先,蔡学士过此,言太学之行渐行矣,诚甚盛矣。不识通之于心者为谁,而能广之于朝廷天下乎?
某四年时太学生也,今者欲往而依执事,会学之令,不五百日,则不得举。某贫,父母待某然后养,不蚤得往也。今欲往焉,则恐后时不得举,则望旦夕而事亲者,毋所图焉,遂未依执事而学也。某之所就亦鄙矣,所不足于心亦大矣,某岂肯屑然哉?顾诚有不得已,谨书所作通论杂文一编以献,并叙太学得执事之盛,以为天下望。〈辑自《圣宋文选》、《南丰文粹》〉
【代人上永叔书】
大有为之时不世得,众贤既已遭遇其时,方夙夜唯道深微之际,明王体,断国论,建万世之长策,佐明主于唐虞之盛,非茸曲士所能仰望其辉光也。然使百姓人衍户格,四夷轨道,上下礼义粲然,此时于用材亦无遗弃者矣。夫制阖运辟,尺枢之力耳;夷荒植善,五寸之铁耳。二者皆微,有以用之,则人之兴居,天之长养,待之然后安而有成,譬之偏材薄技,亦宜有所用之也。
某撇虚颛蒙,不晓于义,国家幸以世德之故,引之仕籍。伏自思念,可以自效,唯首公营职,故朝而出,暮而归,让易即烦,有知必为,图所以展报而已。而州之守ヘ,部之使者,皆过引其长,而形之荐书,岂某之敢望?众君子成就之使然耳。执事旦夕辅天下,居庙堂,其有意于偏材薄技耶?幸有意,则某愿先出于门下,然非敢望也。倘以伯氏昔年京洛之旧,以庇其衰绪而振其子弟,则某不宜自后焉。〈辑自《圣宋文选》〉
【听琴序】
凡有贵于物者,岂特物不能胜之欤?抑亦无所待于物故也?世之有学者名占一艺,苟不期于徇物,则亦足贵矣。然以自售,然后人得而贱之。故工于艺者,常恐人之羞薄,则往往拂人之好,而自要其简重。虽求之者愈勤,而拒之者愈坚,然不知人亦愈羞薄之也。
琴之为艺,虽圣人所不废也。其制作之意,盖有所寓。而至其所闻者,不出乎几席之间,而所感者常在乎沧浪之滨,崔嵬之颠,亦已至矣。虽然,声自外入也,使闻于彼而应于此者犹且如此,况不自外入者乎?故乐之实不在于器,而至于鼓之以尽神,则乐由中也明矣。故闻其乐可以知其德,而德之有见于乐者,岂亻系于器哉?惟其未离于器也,故习之有曲,以至于有数,推之则将以得其志,又中于得其人,则器之所不及矣。故乐作而喜,曲终而悲,岂能易吾于须臾哉?若夫吾之心在于雁门,吾之目在于鸿鹄,则虽九奏于吾之前,犹不闻也。故琴之作,有厌乎人之耳者,岂非自外入,无有久而不倦者乎?虽然,吾尝学琴于师矣。反宫于脾,而圣亦不废也;反商于肺,而义亦不废也;反角于肝,而仁亦不废也;反徵于心,而礼亦不废也;反羽于肾,而智亦不废也。方其时也,非春也,求之于律则不中夹钟,物安得而生哉?非夏也,求之于律则不中A1宾,物安得而长哉?非秋也,求之于律则不中南吕,物安得而敛哉?非冬也,求之于律则不中应钟,物安得而藏哉?故无出无内,无缓无急,无修无短,巧历不能尽其数,岂止于十九八六而已耶?故闻者无闻也。其神之游,东不极于碣石,南不极于北户,西不极于流沙沈羽,北不极于令正之谷,则鸟何从而舞?鱼何从而跃?六马何从而仰秣?景风何从而翔?庆云何从而浮?甘露何从而降?醴泉何从而出?吾之琴如是,则有耳者无所用其听,尚何厌之有哉?
则凡贵者,且不足贵也。故在郑则不淫也,在宋则不溺也,在卫则不烦也,在齐则不骄也。用之于祭祀,则鬼神亦莅乎其所矣,尚何烦于知音哉?若乃当春而叩商,及秋而叩角,当夏而叩羽,当冬而叩徵,虽知四时之行,在我未免乎有手动弦也。某人尝与巩适抚之金溪,因以琴称,而不知吾之琴也。某人苟知所存不在弦,所志不在声,然后吾之琴可得矣。虽然,他日祭酒之堂,樽俎之宴,追三代之遗风,想舞雩之咏叹,使闻者若有所得,则庶几不愧于古人矣,尚何恨于羞薄哉!〈辑自《圣宋文选》、《南丰文粹》〉
【厄台记】
淮阳之南地名曰厄台,询其父老,曰:夫子绝粮之所也。
夫天地欲泰而先否,日月欲明而先晦。天地不否,万物岂知大德乎?日月不晦,万物岂知大明乎?天下至圣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尧有洪水之灾,舜有井禀之苦,禹有殛鲧之祸,汤有大旱之厄,文王有里之困,武王有夷、齐之讥,周公有管、蔡之谤,孔子有绝粮之难。噫!圣人承万古之美,岂以一身为贵乎?是知合天地之德,不能逃天地之数;齐日月之明,不能违日月之道。泰而不否,岂见圣人之志乎?明而不晦,岂见圣人之道乎?故孔子在陈也,讲诵弦歌,不改常性。及犯围之出,列从而行,怡然而言,美之为幸。又曰:君子不困,不成王业。果哉!身没之后,圣日皎然。文明之君,封祀不绝。有开必先信其然也。
於戏!先师夫子聘于时,民不否;于世,民不泰也。否则否于一时,泰则泰于万世。是使后之王者知我先师之道,舍之则后,因之则昌,习之则贵,败之则亡,道之美此,孰为厄乎?〈辑自《圣宋文选》、《鸡肋编》〉
【杂识二首(之一)】
孙之翰言:庆历中,上用杜衍、范仲淹、富弼、韩琦任政事,而以欧阳修、蔡襄及甫等为谏官,欲更张庶事,致太平之功。仲淹等亦皆戮力自效,欲报人主之知。然心好同恶异,不能旷然,心无适莫。甫尝家居,石介过之。问介适何许来,介言方过富公。问富公何为,介曰:“富公以滕宗谅守庆州,用公使钱,坐法。杜公必欲致宗谅重法,曰:‘不然,则衍不能在此。’范公则欲薄其罪,曰:‘不然,则仲淹请去。’富公欲抵宗谅重法,则恐违范公;欲薄其罪,则惧违杜公。患是不知所决。”甫曰:“守道以谓如何?”介曰:“介亦窃患之。”甫乃叹曰:“法者,人主之操柄。今富公患重罪宗谅,则违范公;薄其罪,则违杜公。是不知有法也。守道平生好议论,自谓正直,亦安得此言乎?”因曰:“甫少而好学,自度必难用于世,是以退,为唐史记以自见,而属为诸公牵挽,使备谏官。亦尝与人自谋去就,而所与谋者适好进之人,遂见误在此。今诸公之言如是,甫复何望哉?”自此凡月余不能寐。庆历之间任时事者,其后余多识之,不党而知其过如之翰者,则一人而已矣。
【杂识二首(之二)】
广原州蛮侬智高以其众叛,乘南方无备,连邕、宾等七州,至广州,所至杀吏民,纵略,东南大骇。朝廷遣骁将张忠、蒋偕驰驿讨捕,至州,皆为智高所摧陷。又遣杨畋、孙沔、余靖招抚,皆久之无功。仁宗忧之,遂遣枢密副使狄青为宣抚使,率众击之。
翰林学士曾公亮问青所以为方略者,青初不肯言,公亮固问之,青乃曰:“比者军制不立,又自广川之败,赏罚不明,今当立军制、明赏罚而已。然恐闻青来,以谓所遣者官重,势必不得见之。”公亮又问:“贼之标牌殆不可当,如何?”青曰:“此易耳。标牌,步兵也,当骑兵则不能施矣。”
初,张忠、蒋偕之往,率皆自京师,六、七日驰至广州,未尝拊士卒,立行伍,一旦见贼,则疾驱使战。又偕等所居,不知为营卫,故士卒见敌,皆望风退走。而忠临偕居,方卧帐中,为贼所虏。杨畋、余靖又所为纷乱,不能自振。而孙沔大受请托,所与行者,乃朱从道、郑纾、欧阳乾曜之徒,皆险薄无赖,欲有所避免,要求沔引之自从,远近莫不嗟异。既至潭州,沔遂称疾,观望不敢进。
青之受命,有因贵望求从青行者,青延见,谓之曰:“君欲从青行,此青之所求也,何必因人言乎?然智高小寇,至遣青行,可以知事急矣。从青之士,能击贼有功,朝廷有厚赏,青不敢不为之请也。若往而不能击贼,则军中法重,青不敢私也。君其思之,愿行,则即奏取君矣。非独君也,君之亲戚、交游之士,幸皆以青之此言告之,苟欲行者,皆青之所求也。”于是闻者大骇,无复敢言求从青行者。其所辟取,皆青之素所与,以为可用者,人望固已归之矣。
及行,率众日不过一驿。所至州,辄休士一日。至潭州,遂立行伍,明约束,军行止皆成行列,至于荷钟赢粮持守御之备,皆有区处。军人有夺逆旅菜一把者,立斩之以徇。于是一军肃然,无敢出声气,万余人行,未尝闻声。每青至邮驿,四面严兵,每门皆诸司使二人守之,无一人得妄出入,而求见青者,无不即时得通。其野宿皆成营栅,青所居,四面陈壳弓弩皆数重,所将精锐列布左右,守卫甚严。方青之未至,诸将屡走,皆以为常。至是,知桂州崇仪使陈〈英宗庙讳、〉知英州供备库使苏缄与贼战,复败走如常时。青至宾州,悉召陈与裨校凡三十二人,数其罪,按军法斩之。惟苏缄在某所,使械击上闻。于是军中人人奋励,有死战之心。
是时智高还守邕州,青惧昆仑关险厄为所据,乃下令宾州具五日粮,休士卒,贼谍知不为备。是夜大风雨,青率众半夜时度昆仑关。既度,喜曰:“贼不知守此,无能为也。彼谓夜半风雨时吾不敢来,吾来,所以出其不意也。”已近邕州,贼方觉,逆于归仁庙。青登高望之,贼据坡上,我军薄之,裨将孙节中流矢死,青急麾军进,人人皆殊死战。先是,青已纵蕃落马军二千人出贼后。至是,前后合击。贼之标牌军为马军所冲突,皆不能驻。军士又从马上以铁连加击之,遂皆披靡,相枕藉。遂大败智高,果焚城遁去。
青先为公亮言立军制,明赏罚,贼不可得见,标牌不能当骑兵,皆如其所料。青坐堂户上,以论数千里之外,辞约而虑明,虽古之名将何以加此,岂特一时武人崛起者乎?
方庆历中,葛怀敏与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