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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水云集-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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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一种温柔的幻影已成为实际生活。一个小小院落中,一株槐树和一株枣树,遮蔽了半个院子,从细碎树叶间筛下细碎的明净秋阳日影,铺在砖地,映照在素净纸窗间,给我对于生命或生活一种新的经验和启示。一切似乎都安排对了。我心想:“我要的,已经得到了。名誉或认可,友谊和爱情,全部到了我的身边。我从社会和别人证实了存在的意义。可是不成,我似乎还有另外一种幻想,即从个人工作上证实个人希望所能达到的传奇。我准备创造一点纯粹的诗,与生活不相粘附的诗。情感上积压下来的一点东西,家庭生活并不能完全中和它消耗它,我需要一点传奇,一种出于不巧的痛苦经验,一分从我‘过去’负责所必然发生的悲剧。换言之,即完美爱情生活并不能调整我的生命,还要用一种温柔的笔调来写爱情,写那种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与我过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因此每天大清早,就在院落中一个红木八条腿小小方桌上,放下一叠白纸,一面让细碎阳光洒在纸上,一面将我某种受压抑的梦写在纸上。故事中的人物,一面从一年前在青岛崂山北九水旁见到的一个乡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一面就用身边新妇作范本,取得性格上的素朴式样。一切充满了善,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故事中充满五月中的斜风细雨,以及那点六月中夏雨欲来时闷人的热,和闷热中的寂寞。这一切其所以能转移到纸上,倒可说全是从两年来海上阳光得来的能力。这一来,我的过去痛苦的挣扎,受压抑无可安排的乡下人对于爱情的憧憬,在这个不幸故事上,才得到了排泄与弥补。一面写一面总仿佛有个生活上陌生、情感上相当熟习的声音在招呼我:“你这是在逃避一种命定。其实一切努力全是枉然。你的一支笔虽能把你带向‘过去’,不过是用故事抒情作诗罢了。真正在等待你的却是‘未来’。你敢不敢向更深处想一想,笔下如此温柔的原因?你敢不敢仔仔细细认识一下你自己,是不是个能够在小小得失悲欢上满足的人?”“我用不着作这种分析和研究。我目前的生活很幸福,这就够了。”“你以为你很幸福,为的是你尊重过去,当前是照你过去理性或计划安排成功的。但你何尝真正能够在自足中得到幸福?或用他人缺点保护,或用自己的幸福幻影保护,二而一,都可作为你害怕‘偶然’浸入生命中时所能发生的变故。因为‘偶然’能破坏你幸福的幻影。你怕事实,所以自觉宜于用笔捕捉抽象。”“我怕事实?”“是的,你害怕明天的事实。或者说你厌恶一切事实,因之极力想法贴近过去,有时并且不能不贴近那个抽象的过去,使它成为你稳定生命的碇石。”我好象被说中了,无从继续申辩。我希望从别的事情上找寻我那点业已失去的自信,或支持自信的观念;没有得到,却得到许多容易破碎的古陶旧瓷。由于耐心和爱好换来的经验,使我从一些盘盘碗碗形体和花纹上,认识了这些艺术品的性格和美术上特点,都恰恰如一个中年人自各样人事关系上所得的经验一般。久而久之,对于清代瓷器中的盘碗,我几乎用手指去摸抚它的底足边缘,就可判断作品的相对年代了。然而这一切却只能增加我耳边另外一种声音的调讽。“你打量用这些容易破碎的东西稳定平衡你奔放的生命,到头还是毫无结果。这消磨不了你三十年积压的幻想。你只有一件事情可作,即从一种更直接有效的方式上,发现你自己,也发现人。什么地方有些年青温柔的心在等待你,收容你的幻想,这个你明明白白。为的是你怕事,你于是名字叫做好人。”声音既来自近处,又象来自远方,却十分明白的存在,不易消失。试去搜寻从我生活上经过的人事时,才发现这个那个“偶然”都好象在控制我支配我。因此重新在所有“偶然”给我的印象上,找出每个“偶然”的缺点,保护到我自己的弱点。只因为这些声音从各方面传来,且从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传来。我的新书《边城》出了版。这本小书在读者间得到些赞美,在朋友间还得到些极难得的鼓励。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在什么情绪下写成这个作品,也不大明白我写它的意义。即以极细心朋友刘西渭先生批评说来,就完全得不到我何如用这个故事填补我过去生命中一点哀乐的原因。唯其如此,这个作品在我抽象感觉上,我却得到一种近乎严厉讥刺的责备。“这是一个胆小而知足且善逃避现实者最大的成就。将热情注入故事中,使他人得到满足,而自己得到安全,并从一种友谊的回声中证实生命的意义。可是生命真正意义是什么?是节制还是奔放?是矜持还是疯狂?是一个故事还是一种事实?”“这不是我要回答的问题,他人也不能强迫我答复。”不过这件事在我生命中究竟已经成为一个问题。庭院中枣子成熟时,眼看到缀系在细枝间被太阳晒得透红的小小果实,心中不免有一丝儿对时序的悲伤。一切生命都有个秋天,来到我身边却是那个“秋天的感觉”。这种感觉可以使一个浪子缩手皈心,也可以使一个君子糊涂堕落,为的是衰落预感刺激了他,或恼怒了他。天气渐冷,我已不能再在院中阳光下写什么,且似乎也并无什么故事可写。心手两闲的结果,使我起始坠入故事里乡下女孩子那种纷乱情感中。我需要什么?不大明白,又正象不敢去思索明白。总之情感在生命中已抬了头。这比我真正去接近某个“偶然”时还觉得害怕。因为它虽不至于损害人,事实上却必然会破坏我——我的工作理想和一点自信心,都必然将如此而毁去。最不妥当处是我还有些预定的计划,这类事与我“性情”虽不甚相合,对我“生活”却近于必需。情感若抬了头,一群“偶然”听其自由浸入我生命中,就什么都完事了。当时若能写个长篇小说,照《边城题记》中所说来写崩溃了的乡村一切,来消耗它,归纳它,也许此后可以去掉许多困难。但这种题目和我当时心境都不相合。我只重新逃避到字帖赏玩中去。我想把写字当成一束草,一片破碎的船板,俨然用它为我下沉时有所准备。我要和生命中一种无固定性的势能继续挣扎,尽可能去努力转移自己到一种无碍于人我的生活方式上去。不过我虽能将生命逃避到艺术中,可无从离开那个环境。环境中到处是年青生命,到处是“偶然”。也许有些是相互逃避到某种问题中,有些又相互逃避到礼貌中,更有些说不定还近于“挹彼注此”的情形,因之各人都可得到一种安全感或安全事实。可是这对于我,自然是不大相宜的。我的需要在压抑中,更容易见出它的不自然处。岁暮年末时,因之“偶然”中之某一个,重新有机会给了我一点更离奇印象。依然那么脆弱而羞怯,用少量言语多量微笑或沉默来装饰我们的晤面。其时白日的阳光虽极稀薄,寒风冻结了空气,可是房中炉火照例极其温暖,火炉边柔和灯光中,是能生长一切的,尤其是那个名为“感情”或“爱情”的东西。可是为防止附于这个名辞的纠纷性和是非性,我们却把它叫作“友谊”。总之,“偶然”之一和我的友谊越来越不同了。一年余以来努力的退避,在十分钟内即证明等于精力白费。“偶然”的缺点依旧尚留在我印象中,而且更加确定,然而却不能保护我什么了。其他“偶然”的长处,也不能保护我什么了。我于是逐渐进入到一个激烈战争中,即理性和情感的取舍。但事极显明,就中那个理性的我终于败北了。当我第一次给了“偶然”一种败北以后的说明时,一定使“偶然”惊喜交集,且不知如何来应付这种新的问题。因为这件事若出于另一“偶然”,则准备已久,恐不过是“我早知如此”轻轻的回答,接着也不过是由此必然而来的一些给和予。然而这事情却临到一个无经验无准备的“偶然”手中,在她的年龄和生活上,是都无从处理这个难题,更毫无准备应付这种问题的技术。因此当她感觉到我的命运是在她手中时,不免茫然失措。我呢,俨然是在用人教育我。我知道这恰是我生命的两面,用之于编排故事,见出被压抑热情的美丽处,用之于处理人事,即不免见出性情上的弱点,不特苦恼自己也苦恼人。我真业已放弃了一切可由常识来应付的种种,一任自己沉陷到一种情感漩涡里去。十年后温习到这种“过去”时,我恰恰如在读一本属于病理学的书籍,这本书名应当题作:《情感发炎及其治疗》,作者是一个疯子同时又是一个诗人。书中毫无故事,惟有近乎抽象的印象拼合。到客厅中红梅与白梅全已谢落时,“偶然”的微笑已成为苦笑。因为明白这事得有个终结,就装作为了友谊的完美,和个人理想的实证,带着一点悲伤,一种出于勉强的充满痛苦的笑,好象说,“我得到的已够多了”,就到别一地方去了。走时的神气,和事前心情上的纷乱,竟与她在某一时写的一个故事完全相同。不同处只是所要去的方向而已。我于是重新得到了稳定,且得到用笔的机会。可是我不再写什么传奇故事了,因为生活本身即为一种动人的传奇。我读过一大堆书,再无什么故事比我情感上的哀乐得失经验更离奇动人。我读过许多故事,好些故事到末后,都结束到“死亡”和一个“走”字上,我却估想这不是我这个故事的结局。第二个“偶然”因为在我生命中用另外一种形式存在,我读了另外一本书。这本书正如出于一个极端谨慎的作者,中间从无一个不端重的句子,从无一段使他人读来受刺激的描写,而且从无离奇的变故与纠纷,然而且真是一种传奇。为的是在这故事背后,保留了一切故事所必需的回目,书中每一章每一节都是对话,与前一个故事微笑继续沉默完全相反。故事中无休止的对话与独白,却为的是沉默即会将故事组织完全破坏而起,从独白中更可见出“偶然”生命取予的形式。因为预防,相互都明白一沉默即将思索,一思索即将究寻名词,一究寻名词即可能将“友谊”和“爱情”分别其意义。这一来,情形即发生变化,不窘人将不免自窘。因此这故事就由对话起始,由独白结束。书中人物俨然是在一种战争中维持了十年友谊。形式上都得了胜利,事实上也可说都完全败北。因为装饰过去的生命,本容许有一点妩媚和爱骄,以及少许有节制的疯狂,故事中却用对话独白代替了。第三个“偶然”浸入我生命中时,初初即给我一种印象,是上海成衣匠和理发匠等等在一个年青肉体上所表现的优美技巧。我觉得这种技巧只合给第二等人增加一点风情上的效果,对于“偶然”实不必要。因此我在沉默中为除去了这些人为的技巧,看出自然所给予一个年青肉体完美处和精细处。最奇异的是这里并没有情欲,竟可说毫无情欲,只有艺术。我所处的地位完全是一个艺术鉴赏家的地位。我理会的只是一种生命的形式,以及一种自然道德的形式。没有冲突,超越得失,我从一个人的肉体认识了神与美,且即此为止,我并不曾用其他方式破坏这种神与美的印象。正可说是一本完全图画的传奇,就中无一个文字。唯其如此,这个传奇也庄严到使我不能用文字来叙述。唯一可重现人我这种崇高美丽情感应当是音乐。但是一个轻微的叹息,一种目光的凝注,一点混和爱与怨的退避,或感谢与崇拜的轻微接近,一种象征道德极致的素朴,一种表示惊讶的呆,音乐到此亦不免完全失去了意义。这个传奇是……我在用人教育我,俨然陆续读了些不同体裁的传奇。这点机会,大多数却又是我先前所写的一堆故事为证明,我是诚实而细心,且奇特的能辨别人生理解人心,更知道庄严和粗俗的细微分量界限,不至于错用或滥用,因此能翻阅这些奇书。不过度量这一切,自然用的是我从乡下随身带来的尺和秤。若由一般社会所习惯的权衡来度量我的弱点和我的坦白,则我存在的意义存在的价值早已失去了。因为我也许在“偶然”中翻阅了些不应道及的篇章。然而正因为弱点和坦白共同在性格或人格上表现,如此单纯而明朗,使我在婚姻上见出了奇迹。在连续而来的挫折中,作主妇的始终能保留那个幸福的幻影,而且还从其他方式上去证实它。这种事由别人看来为不可解,恰恰如我为这个问题写的一个短篇所描写到的情形:“当两人在熟人面前被人称为‘佳偶’时,就用微笑表示‘也象冤家’;又或在熟人神气间被目为‘冤家’时,仍用微笑表示‘实是佳偶’”,由自己说来,也极自然。只因为理解到“长处”和“弱点”原是生命使用方式上的不同,情形必然就会如此。一切基于理解。我是个云雀,经常向碧空飞得很高很远,到一定程度,终于还是直向下坠,归还旧窠。再过了四年,战争把世界地图和人类历史全改变了过来,同时从极小处,也重造了的人与人的关系,以及这个人在那个人心上的位置。一个聪明善感的女孩子,年纪大了点时,自然都乐意得到一个朋友的信托,更乐意从一个朋友得到一点有分际的、混合忧郁和热忱所表示的轻微疯狂,用作当前剩余青春的点缀,以及明日青春消逝温习的凭证。如果过去一时,还保留一些美好印象,印象的重叠,使人在取予上自然都不能不变更一种方式,见出在某些事情上的宽容为必然,在某种事情上的禁忌为不必要,无形中都放弃了过去一时的那点警惧心和防卫心。因此虹和星都若在望中,我俨然可以任意去伸手摘龋可是我所注意摘取的,应当说,却是自己生命追求抽象原则的一种形式。我只希望如何来保留这种热忱到文字中。对于爱情或友谊本身,已不至于如何惊心动魄来接近它了。我懂得“人”多了一些,懂得自己也多了些。在“偶然”之一过去所以自处的“安全”方式上,我发现了节制的美丽。在另外一个“偶然”目前所以自见的“忘我”方式上,我又发现了忠诚的美丽。在第三个“偶然”所希望于未来“谨慎”方式上,我还发现了谦退中包含勇气与明智的美丽。……生命取舍的多方,因之使我不免有点“老去方知读书少”的自觉。我还需要学习,从更多陌生的书以及少数熟习的人学习点“人生”。因此一来,“我”就重新又成为一个毫无意义的字言,因为很快即完全消失到一些“偶然”的颦笑中和这类颦笑取舍中了。失去了“我”后却认识了“神”,以及神的庄严。墙壁上一方黄色阳光,庭院里一点花草,蓝天中一粒星子,人人都有机会见到的事事物物,多用平常感情去接近它。对于我,却因为和“偶然”某一时的生命同时嵌入我记忆中印象中,它们的光辉和色泽,就都若有了神性,成为一种神迹了。不仅这些与“偶然”间一时浸入我生命中的东西,含有一种神性,即对于一切自然景物,到我单独默会它们本身的存在和宇宙微妙关系时,也无一不感觉到生命的庄严。一种由生物的美与爱有所启示,在沉静中生长的宗教情绪,无可归纳,我因之一部分生命,竟完全消失在对于一切自然的皈依中。这种简单的情感,很可能是一切生物在生命和谐时所同具的,且必然是比较高级生物所不能少的。然而人若保有这种情感时,却产生了伟大的宗教,或一切形式精美而情感深致的艺术品。对于我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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