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甲苍髯 第二部-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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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元凰跑到铁常焕面前,不过片刻工夫,一路上不断提醒自己恢复往常神态。任凭多少懊恼沮丧,他还是向铁常焕挤出了一个笑脸:〃我懂得狩猎有限,今日还请铁叔多多指教。〃
铁常焕何尝不知道太后安排太子与他同行是有意拉拢,他方才也看出太子的意思本是想跟着三王爷。三王爷是他同太后共同防范的对象,不趁机让太子同他疏远,还特意把太子推还给他,不知道心下是何种盘算。不过北辰胤莫测的心思,只有先皇在时才能看透一二,如今更是无从揣摩。宫廷之内朋党之争本就如履薄冰,除了走一步看一步,也没有别的办法。
元凰虽然嘴上说请铁常焕教他,其实完全是把铁常焕甩在了脑后。鹿哨一起,皇族将军们跟在元凰之后策马而出,各自入林围猎。北辰望与长子伯英同行,北辰胤陪着侄儿仲远,铁常焕跟在元凰身边照应,夜非本就是应神武侯同三王爷的授意来凑个数,醉翁之意不在酒,也自带人马慢慢入林去了。
元凰初时有意同其他三队人马分开,纵马在林间疾驰,也不管是否吓跑了猎物。铁常焕在后面紧紧随着他,那四头好看的雪毛松狮狗早已不见踪影。元凰驰了一阵,勒紧了马缰慢下来,等着铁常焕随后赶上,向他道:〃铁将军,这林子里没有猛兽,大家又都在附近,你让我一个人试试吧。〃
铁常焕哪里肯依,急忙道:〃太子十五岁束发之后,便可独自秋狝。现下却是不行,老臣也是按我朝惯例行事,殿下勿怪。〃
元凰听了这一番话,倒也不十分坚持,点头道:〃那就还是听铁将军的。〃正在这时,左前方树林里传来哨声,是有人发现了鹿群的信号,元凰振奋起来,掉转马头便朝哨声处奔去,铁常焕自然随他一同前往。不料在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元凰忽地缰绳一拧,硬拽过马头向林深处奔入。铁常焕不妨他有这一手,胯下坐骑又不如元凰的名驹机灵听话,待他阻下马匹前冲之势回头去寻,盘根错节的莽林里又哪里还有太子的身影。
元凰先前只说他的弓马本事不输伯英仲远,其实以他的天资,又得北辰胤数年的悉心教授,便是皇城中也已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他专拣难辨的路催马速行,约摸过了半个时辰,耳边隐隐约约的人声都消失殆尽,只剩下顶上的日头还一路偷看着他,透过树叶缝隙稀稀拉拉洒下来。元凰估计铁常焕正在找人寻他,一时半会儿过不来,寻了小块平地驱马过去,松了辔头,只用双腿夹住马腹,任马低头悠闲地啃着草。
他发泄了这一阵,略微平静下来。耳边不痛不痒的风声夹杂着鸟鸣,更显出山里的幽静。他才刚觉得好过一点,想要反省自己的无理取闹,一抬头看到艳阳高照,对比着出门时候的心情,委屈难受又一股脑儿涌上来,一面觉得北辰胤实在不该这般骗他,一面又觉得明明是自己会错了意,还心胸狭窄迁怒仲远和那四只三皇叔好心给他的松狮狗,没有半点一国储君的襟怀。
正在自怨自艾的当口,胯下的马忽然受了惊,前蹄离地长立而嘶。元凰没抓着马缰,一个不防备被甩下马来。他武功根基不错,借着力道在空中翻腾几下方才落地,倒是没有受伤。只是他六岁时候,北辰胤受伤那次,被盛怒之下的北辰禹摔扭到左脚,后来因为一直守着北辰胤没有及时收治。后来虽是好了,却自那时起留下了隐疾,寻常练武时候左脚稍不留神便容易扭到。他踏落之处高低不平,不慎左脚一崴,便跌坐在地下。
元凰扶着树干慢慢站起来,眼见着马儿跑远却追不上去,刚才负气疾驰,也没有带弓箭兽网。他估计是有附近的野兽惊跑了坐骑,于是背靠着树干,警惕扫视四周。果然不过片刻,右手前方重重迭迭的灌木丛便大幅晃动起来。
元凰屏息静气,沉下心来也不惊慌,眼睛紧紧锁着前方,一手探进怀里握紧了匕首。
三 左手
对面灌木簌簌晃动了很久,元凰也戒备了很久,却始终没有东西探出脑袋。元凰有些狩猎的经验,知道树后的决不会是野鹿一类无害的动物,他大气不敢出,握着匕首的手掌汗津津的有些打滑。
日头比他刚入林的时候攀高了些,因为被树叶重迭遮挡着,也判断不出时辰,估摸着大约是快到晌午。皇族秋狝时候都有侍卫随身带着干粮净水,元凰现在什么也没有,只听到树林的沙沙声,以及从上风口传来的,似兽非兽的嘶鸣。元凰开始有些后悔刚才的负气出逃,只是莫说他此时拉不脸来喊救命,即便他想喊,也怕惊了对面的野兽突然扑过来攻击。他于是甩甩脑袋把这些无用的思想抛开,全神贯注地锁定树丛里的动静。
过了好一阵,吓走元凰坐骑的野兽才慢吞吞地显出庐山真面目,先是粗短的尾巴,接着是糙黑的后腿,然后是绿豆大小的眼珠,巨大的鼻孔跟张扬出唇外的獠牙元凰虽然未曾见过,却也能认得出这是两头硕大的山猪,后面还跟着三只体形较小的,业已长成,看样子好像是一家子出来郊游觅食。
这五只山猪大约没见过人,同元凰小眼瞪大眼了一阵,气哄哄地拱着地,是不欢迎元凰的意思。元凰记着宫中武师的教导,站定不动,毫不畏惧地回瞪过去,一面觉得这般一本正经地望着野猪,实在有失体面。一家子山猪被元凰的气势镇住,放弃了拿他作为食物的打算;又过得一会儿,大约是觉得唇红齿白的少年没有威胁,便要继续原先的散步。它们保持着警惕,从元凰身边挨个走过,短尾巴贴在臀上甩来甩去,一幅悠然自得的样子。
山猪并不是温顺的动物,皮粗肉厚,力大无比,又有锐利的獠牙,能一下顶倒大树,若非熟练的猎户,一般不敢轻易捕捉,然而比之可能出现的吊睛白额虎,总要好上太多。元凰虚惊一场,绷紧的心轻松下来,反倒觉得有点懊丧。
如他这般大的少年多半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好胜心,再加上元凰在宫中有名师指导,身手的确不差。他本来盘算着,若真是只猛虎,也未必斗它不过,至多挂些彩,等杀了老虎再唤人来,便可以向大家显摆,也算是在头次秋狝中着实显露了一番。如今却跑出来这灰扑扑的五头野猪,论气势样貌,价值用处,都比老虎差了远去,不免让元凰有些闷闷。
其实北辰元凰身为太子,自小养尊处优,受众人推崇关注,平日里很少有这种普通少年的攀比炫耀心思,有些时候倒反觉得别人都不注意他,才是更好。本来这次秋狝,他只想着能照规矩打到几头鹿,取了鹿血来饮,不让大家失望便罢,并没有定要争到第一的意思。现在他突然想着要在众人面前露脸,潜意识里记挂着的,还是三皇叔同仲远。北辰胤若是喜欢单独行动,不肯添个累赘,元凰也便死了心。偏生他是答应了大皇叔去护着仲远,而且接连两年都是如此,元凰思及此处,就是平不下这口气。
他越想越恼,没了小心谨慎先求自保的心思,只想着要猎些凶猛野兽给众人瞧瞧。眼下既然没有老虎,就只能拿山猪勉强充数,好歹总比牝鹿强些。拿定主意,元凰早忘了自己脚伤移动不快,瞅准了落在最后头的一只小山猪,等它走到离自己最近,趁着它没有防备,举起右手,五指并掌如风斩下。
元凰看准了时机,这一掌正斩在小山猪的后颈上,立时只听到轻微的咔嚓一声,元凰的手掌便随着小山猪折裂的颈骨陷落下去。他出手位置虽然拿捏得准确,力道却还欠些火候,没能一掌毙命。那头小山猪受袭吃痛,尖锐地长嚎起来,前蹄一曲倒在地上,四肢乱蹬着抽搐,眼见是活不成了。
四周本来静得很,小山猪这一嚎端的是荡气回肠,震落了不少叶片,连地上的尘土草根也跟着激荡飞扬起来。此时又只听头顶霍拉拉的一阵喧闹,元凰仰脸看去,原来树上栖息的鸟儿被惊得飞走了一大片,连日头都被遮掩得黯淡了些。他以往跟随武师们狩猎,身边都有武器,从来没有赤手空拳杀过生。更何况宫里武师们顾着太子的安全,不敢带他往虎豹出没的地方走,打得尽都是些野兔大雁,温顺可人,不会这般扯着嗓子惊天动地地嚎叫。元凰不料到山猪个头不到他的膝盖,发出的声音居然那么大。虽然是他下的手,此时看着野兽翻滚惨叫,毕竟是头一回,心里不禁有些发悚。
小山猪这一嚎救不得它自己的命,却将走在它前面的兄妹父母都唤了过来。剩下的四头山猪见到同伴被袭,吼叫着都朝元凰扑去。元凰听说过有猎人被山猪獠牙顶到肠穿肚破,或是撞断肋骨,此时不敢掉以轻心。他见那四只都从同一个方向先后撞过来,右脚一蹬树干往前越了数丈,正堪堪避过这波攻击。待他落下,左脚才触地便钻心地疼,身子一歪险险又要斜倒。他此时才记起脚伤这个大麻烦,只好暂时立定不动,用右脚支持着慢慢转过身去,正见到那四只野猪也刚转过身来对着他,不等他站稳,又争先恐后地冲上来。
最先被元凰砍中后颈的小山猪在地上翻滚了一阵,渐渐没了声息。元凰也收了刚才一闪而过的恻隐之心,从怀里掏出匕首,仍是只用右脚着力,矮下身子。最大的那头山猪率先跃上,元凰凝神防备,只等它到了面前,上臂一抬,噗地一声将匕首刺入了山猪的咽喉深处。他不敢停顿,刺入之后立刻用尽全身力气将匕首顺着山猪咽喉切下。那柄匕首极其锋利,几乎将大山猪的整个脑袋都割了下来,只剩下尚在扭动肥硕身体随着元凰的力量被斜抛出去,挡住了后面三头的来路。鲜血伴随着野兽的痛吼飞炸开来,喷了元凰满身。有几滴溅到他的眼睛里,温热酸疼的,刺激得元凰不断眨眼。
杀完这一头,元凰也被山猪扑击的力量带倒在地。他胡乱拉过衣摆抹了抹脸,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眼里沾了血的原因,看出去的景物也是稀薄浅红的一片。剩下三头嘶叫的愈发惨厉,却被同伴尸体绊住,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路径继续袭击。元凰右手酸麻,将匕首换到了左手,冲着那三只野兽咬牙道:〃你们来啊〃,声音嘶哑暴躁的自己都不敢认。他此时早已忘了是他先行挑衅,一心只想把剩下的三头也杀个干净。
元凰本想如法炮制,将那三头野猪也一一枭首。只是他的左手力道不如右手,分寸也把握不准,虽然将匕首照样刺进了第三头的咽喉,没来得及拔出就被不知什么打中了手腕。他只听到轻轻一叩,手腕剧痛之后便再也使不上力气,只得任由匕首插在山猪喉间,在野兽挣扎的时候被甩入了树丛中。
元凰暗忖左手腕骨大概是被踢碎了,失了武器,左脚又不能站立,接下去不知道该怎么防身。所幸剩下的两头山猪体形都不大,獠牙也是短短的刚长出,应该不会太难对付。元凰来不及多想,挪到刚才割下的大山猪脑袋旁,用力拗下了它较长的一只獠牙,然后支起身子,用左手手肘撑着地面,右手握着獠牙当作武器。
在此之后一人两兽的战斗,完全可以用混乱不堪来形容。元凰以静制动,稳占了上风,只是苦于力气逐渐流失,手里的獠牙又比不上匕首锋利,只能正面捅入,无法用来切割,好几次瞄准了咽喉都失了准头。数个回合下来,两头小山猪满身是创步伐蹒跚,元凰前臂大腿也被刮出了不少血道道,小腿上所幸缠着绑腿,才没有伤到。
那两头山猪虽说即将性命不保,却丝毫没有退意,仍是不要命地向元凰身上冲。元凰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同它们纠缠下去,等着它们力竭摔倒。正在这时候突然听到林中传来一阵惶急狗吠。两头野兽大惊之下,本能地舍下元凰,想要逃跑。元凰看着它们急匆匆往树丛里钻,随后只闻得两声哀鸣,小山猪的身子本还有一半露在丛林外面,又双双滚落出来。从林中矫然跃出两头雪白的松狮,直袭山猪的咽喉而去。从元凰身后又蹿出余下的两只,赶上前去帮助同伴。
元凰本以为四只猎犬是跟着铁常焕过来的,呆了片刻之后,才发现并无他人赶到。这些松狮是循着气味一路寻他到此,在无人指挥的情况下居然还懂得分两路包抄。元凰愣了一愣,看面前两只小山猪血流了一地,瘫在地上断断续续叫唤,都快死透了,这才醒悟过来,冲着四只狗大吼道:〃这是我的猎物,你们不准碰!都给我走开,走开!!〃
他没剩下几分力气,现在全用来对着狗发号施令,说了几遍也不见效果,自己倒险些因为叫得太急,喘不上气。松狮虽然忠诚,却是很有主张,便是对主人也不献媚讨好,若是驯养不当,还会耍脾气。因此这里元凰气得想骂人,那边四只松狮对他却全然不理不睬,直到确定猎物再也不能反击,才得意洋洋地抬起头。领头的一只向元凰走过来,其他三只便守着战利品仰天狂吠。元凰也没力气阻止它们,在有人来之前赶快挪到一棵大树下头,把倒卧的身体支起来,背靠在树干上慢慢平复呼吸。
那头松狮到了元凰身边,安安静静地蹲下,呜呜低唤着去舔元凰身上的伤。元凰认出这就是还未出发时候,带头从北辰胤身边走向自己的狗。他尚在气恼这群松狮搅了他的英雄事,用能动的右手把狗推开不去理它。松狮倒是宽容迟钝得很,一味地又探头过来,守在他身边不肯离开,天蓝色的舌头吐在外面,再加上被长毛遮住的眼睛,倒像是求饶撒娇的样子。元凰不给它好脸色看,悻悻道:〃你们一路跟着找到这里来干什么。。。。。。是三皇叔的狗,便很了不起么?〃嘴上虽这么说着,从落单开始就一直凌厉警惕的眼神却不自觉地柔软松懈下来,也不再把狗推开去,任它凑过来舔自己的手。
松狮吼了没一会儿,林内便传来马蹄声音。元凰隔着林木依稀看到有人翻身下马,知道是谁,小脸一沉,一下又把手侧的松狮狗推到旁边去。
领头的松狮被元凰平白无故推了一巴掌,也不恼怒,嗅到主人的味道,兴奋地迈着小步围上前去,摇着尾巴要领功劳。北辰胤赶来见到元凰没有大碍,便将焦虑关怀的心悄悄放下。他见元凰一脸气鼓鼓的样子,知道孩子还在为他的不守约而闹别扭,却没有办法向他解释清楚。
元凰这般依赖他,在北辰胤私心里头,自然是无比喜欢的。如果能够,他也想要时时护在孩子身边。只是元凰的秘密身世,越是同他疏远,便越不容易遭致怀疑。况且长孙太后自北辰禹崩后便一直对他十分忌惮,他同元凰的亲近只会引来太后对元凰的不满长孙太后对待元凰如同己出,他既然无法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总希望元凰至少还有个疼爱他的母亲。再退一步,撇开元凰的身世同长孙太后不谈,朝中野下也并非没有觊觎北嵎帝位的阴谋者。利用一切机会拉拢朝中关系巩固支持,对登基以前的元凰而言无比重要日后不论元凰同自己如何生分,自己的心也总是向着元凰。而朝中诸如铁常焕一类的大臣,纵然再是受先皇托孤,也总缺了这份舐犊之情,需要适时笼络,不能完全放任。
北辰胤出于种种考虑,赞同太后的意思安排了铁常焕同元凰同行,只要成事便有收效,并不求元凰有朝一日能明白其中的苦心。他仔细打量元凰,在心中估计他的伤势,嘴上却只道:〃太子受惊了,无大碍便好。〃
元凰碍于礼节,干巴巴地叫了声三皇叔,撇过脸去不理睬北辰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