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的魔力与魅力 (下)-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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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说是借贷,其实也是一种勒索,那么凤姐在这个之前,她就听说,太监来了,她就叫贾琏先躲起来,她打发贾琏躲起来,自己出面来应付。这个地方,贾琏是不如凤姐的,贾琏不灵,要凤姐出马,她就叫贾琏躲起来,她说,我来。那么小太监说了这个话之后,凤姐怎么说啊?小太监说借二百两,还说上次欠的一千二百两就是没得还,年底再还。凤姐就说,接口就说:“你夏爷爷好小气!这也值得放在心上,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多心,若都这样记清了,还我们,都不知还了多少了,只怕没有,若有只管拿去。”一面说这个话,一面打发人把自己的首饰拿去押了银子,拿去抵押了银子,来开发那个小太监,他不是要二百两吗?那么让他拿走。
那么刚才我举的凤姐这几句话,看上去她并没有得罪小太监,其实这个话是软中有硬,还是绵里藏针的,她有一种警示,就是说,像这样子名为借贷,实为敲诈,不知多少回了,已经“不知凡几”了,已经不止一次了,很多回了。她不是说嘛,若这样都记清了还我们,都不知还了多少了。而且她一方面命人去抵押,就预告我这个府里头就已经被掏空了,我要靠典当度日了。所以你看凤姐她就会这样来应对宫里的太监,所以有的评论者,就把这个细节拿出来评论的时候,就说,弱国的使者若能这样对付,贪得无厌的强国,也算得上“不辱使命”了。就说,凤姐她这个人她还真具有当“外交使节”、“公关经理”这样的一种潜能,有这种潜在的能力。这个是我们讲凤姐的语言才能。我们说,同是凤姐这个主体,对不同的人,各色人等,她都能够分寸得宜的,能够不卑不亢地,这样来体现在她的语言上。
下面我们再谈一个方面,就是说,她的语言的幽默和谐趣。这个是不得不说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凤姐语言的幽默和诙谐,这个也是很有名的。谁都知道,凤姐是贾母的一个“开心果”,可以说,是一个“顺气丸”。曾经有一个回目点明,我们说,所谓叫做“王熙凤戏彩斑衣”嘛。“斑衣戏彩”是“二十四孝”的一个故事,老莱子娱亲,鲁迅对这个很反感的,对这个,鲁迅觉得很矫揉造作,老莱子这么大岁数了,还要来娱亲。那么我们说,在《红楼梦》里面,贾政的娱亲倒有点这个味道,贾政因为他也是在贾母面前,他是儿子,也要承欢取乐。贾政不是说过一个笑话嘛,讲裹脚布什么的,特别恶心,讲那个笑话。另外,贾政他要逗贾母喜欢是很笨拙的。有一次他出了一个谜语,他就悄悄地把这个谜底告诉贾宝玉,然后叫宝玉告诉老祖宗,让老祖宗猜着,就是这样子。所以贾政的承欢娱亲,就是很笨拙,王熙凤就要高明得多。对王熙凤来说,最精彩的还不是“聋子放炮仗”的那一类的笑话,王熙凤她的那些幽默、谐趣的东西吧,好就好在,她的精彩的地方,是所谓“对景”。她是有一种随机性,她是随机而出,自然天成,经常是这样的。
这个例子很多,我们稍微举一个例子。比如说,贾母的饮食,贾母每天轮流着根据水牌来吃,都想绝了。那么王熙凤就会说:“老祖宗就是嫌人肉酸,如果不嫌人肉酸,早就把我都吃了呢。”那么她就会这样说。另外,还有一个例子,大家都是很熟的,在逛大观园的时候,贾母说,她从小因为淘气,跌了一跤,头上落下一个疤,一个窝。凤姐马上就说,可知老祖宗从小的福寿就不小,鬼使神差碰出那个窝来,好盛福寿的,老寿星头上原来是个窝,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就凸出来了。咱们都看过寿星的那些年画,那个寿星的年画,不是像个桃子凸出来的,那么凤姐这个笑话没说完,大家都笑了。
你看看,一个疤,一个疤痕都能讨出吉利的口彩!虽然像这样的笑话,大家都知道,她是随口编的,可是编得这样地喜庆,编得这样地圆满,而且她是随机就编出来,我们不能不佩服凤姐的这种即兴地发挥。而且像这样的,应该说还比较容易,难就难在如果贾母很生气,你要使贾母在气头上,让她转怒为喜,这就更难了。这也有一个例子,邢夫人要讨鸳鸯,那么贾母气得浑身乱颤,简直就把谁都怪了,不仅怪邢夫人,还怪王夫人,怪宝玉,统统地怪,连凤姐都怪了,那么空气很紧张。在这种情况底下,谁都不敢吱声,只有凤姐她开口了,她一张嘴,怎么说呀?她说:“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大家很奇怪,怎么老太太还有不是呢?那么凤姐就说出理由来,她说:“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得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如果我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就有点奇兵突出,贾母先是愣了,怎么我有什么错呢?原来,她就说凤姐的这个说法,她有一种新鲜感,有一种刺激性,看起来,好像说是贾母的不是,其实她是夸奖贾母会调理人,像鸳鸯这样的调理得水葱儿似的。所以,贾母很快的,她就转怒为喜,气也消了,心也开了,空气也缓解了,又有说有笑的了。
那么类似这样的,贾母是长辈,就说,在尊亲长辈面前,凤姐会用这样一种方式取笑,就是对着大人物,说小家子话。不仅对贾母,比如说,对张道士,张道士是很有地位的,是一个人人尊敬的,叫做有职的法官,他有一个职务的。那么大家见了都是要敬着的。那么凤姐见了张道士托了个盘子,她就会取笑,说,你这个老道,你是来化布施了,就会这样说。那么就说,对于薛姨妈,对贾母,她都经常会用这些会躲债,就是说会用一些,好像是对这些尊长说一些失调少教的,好像是很冒失,是没有礼貌的,很粗俗的话,而且实际的效果,恰恰会使得对方开心大笑。那么因为凤姐的这种笑,总是伴随着一种新鲜感,和一种刺激性。可见凤姐的承欢取乐,也是不一般的,跟一般不一样。那么王夫人,曾经对于凤姐的这种说笑,提出过异议。王夫人对贾母说,说:“惯得她这样,明儿越发无理了。”但是贾母怎么说?贾母说:“我喜欢这样。”她说:“在家里娘儿们原该这样。”如果整天都是很正经的,贾母反而不喜欢。正因为贾母是一个比较开明的,情趣不俗的长辈,才能够容纳,才能够赞赏凤姐的这种所谓“放诞”。所以凤姐的这种承欢取乐,少有一种媚态。你奉承人,你讨人喜欢,有的人有一种谄媚相,但是在凤姐那里应该说,比较少,不是那么俗气。当然,凤姐为了行权,为了掌握大权,为了固宠,为了要老太太宠她,她巴结、奉承老祖宗的这种功利之心,应该是很清楚的,连小厮兴儿都看得清楚,这一点是不能抹煞的。但是凤姐的巴结、奉承,确实不同庸流,我们刚才举过了,也不同于贾政了,也不同于尤氏,不同于别人,她很有特色,这个是谁也不能否认的。我们还可以补充一个例子。
五十四回里面,贾母跑到大观园来赏雪,自己跑来了,凤姐随后就跟过来,贾母就说:“你真是个鬼精灵,到底找了来,”贾母说:“以理,孝敬也不在这上头。”凤姐怎么说?她说:“我哪里是孝敬的心找了来?我到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雀静的没声了。我疑惑间,来了一个姑子,我连忙把年例给她们了,这个姑子已经打发走了,如今来回老祖宗,债主已去,不用躲着了,可以回去了。”她第一句话就说:“我哪里是孝敬的心跟了来。”可见凤姐,她至少她不把所谓孝敬、奉承挂在口边上。当然这也是一种取笑,骨子里面还是孝敬的。就是说,凤姐这种地方很放得开,我们说,像这样的,还是很难得的。
那么关于凤姐的语言,我们可以就是联系作品,可以有很多的方面,包括她的谐谑。总体来说,凤姐的语言,比起红楼诸钗,比起那些姑娘小姐,就是那些读书作诗的姑娘小姐,凤姐的胸中应该说是欠缺文墨,她的语言没有什么书卷气。但是,却有一股扑面而来的新鲜、热辣的生活的蒸气。朋友们可以仔细地去看、去品味,凤姐的语言里面,独多那种俗语、俚语、歇后语,这是口语里面的一些精华,曹雪芹在凤姐这个人物语言里头,提炼了很多这样,老百姓语言里头的精华,凤姐的语言里面独多这个东西,她拟人、状物、叙事、言情都很生动。她会说,赌钱嘛:“钱箱子里头的钱,得了得了,把我面前这一吊也拿进去得了,里头的钱在招手了,你就一咕脑儿拿进去,省得里头的钱费事。”这是一种拟人的办法。其他是用什么谐音,不会做诗,她就说:“我也不会做什么干的、湿的”,用谐音,用对偶,用拟人,无论她叙事、言情、状物、拟人都是很生动的,好像无师自通。那么她的源头不在书本,而在生活,在于生活本身所包含的信息和智慧。当然,凤姐的语言里面,也还有很多粗俗的东西,凤姐骂人有的时候是很俗的,很粗的,这个也免不了。但是总体来说,凤姐的语言是来自于生活。所以我们说,我们看凤姐的语言,不仅使我们眼界大开,可以看到种种的生活态,和社会相,而且心智大开,可以窥见一个聪明绝顶的、变幻莫测的机心。也就是说,这几个方面是相联系的。
最后,我们不要忘记,王熙凤是“金陵十二钗”正册当中的一个人物,她也是入于“薄命司”的,她是归入“薄命司”的。所以对于凤姐其人,作者固然有非常深刻、犀利的批判,和洞幽烛隐地揭露,却也有一种不可遏制的赞赏,赞赏她的才能,和叹息她的命运。要不然,怎么入“薄命司”呢?我们前面谈的所谓“辣手”、“机心”、“刚口”,不能简单地说,是褒还是贬,不能以简单的褒贬来概括她。那么就算王熙凤的判词和曲子而言,也充满着一种很精辟的、很警策的一种箴言,“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箴”就是一种告诫。判词和曲子也有一种反复地咏叹。可见,无论是作者的态度,还是读者的感受,都是很复杂的,不是用一个褒,或者用一个贬,或者用三言两语就能够说尽的。何况文学作品还有作者意识不到的,曹雪芹也意识不到的,一些远期的效应和永久的魅力。《红楼梦》里面的人物,不错,多数是女性。但是,这些女性的形象,她的悲剧的意义,和人性的内涵,远远超出了性别的界限,我觉得,是这样的。不错,《红楼梦》是以中国女性,特别是传统女性为描写对象的,但是因为它写得很深,那么这些艺术形象,它的悲剧意义和人性内涵,远远超出了性别的界限了。就王熙凤而论,她的才干,她的欲望,她的命运,就如同一面镜子,这面镜子,不只是《红楼梦》里讲的“风月宝鉴”,我觉得,它应该是一面“人生宝鉴”,它正面那样地光彩照人,它反面是身败名裂,它也是一面“人生宝鉴”,不只是适用于女性的。在今天,当今那些才华横溢的,而又贪欲难遏的风云人物,我觉得,王熙凤的形象对这样的人,有一种特殊的警示的作用。有时候在我们当今,在当今社会里头,确实有很多人非常有才,真是才华横溢,或者是政绩卓著,但是他没有很好地节制自己的欲望,由于他的贪欲逐步地发展,不能遏制,最后走到身败名裂的地步,是很可惜的。如果能够从《红楼梦》这样的作品,从王熙凤这样的人物身上,把这面“人生宝鉴”来照一下,我认为,有一种警示的作用。因此它的意义,不限于一个女性,不要说,光光讲“女强人”,或者说,谈到这些,我们才来谈《红楼梦》的意义,这个是远远超出了这个的。那么这个大概是曹雪芹,他是想不到的。但是杰出的作品,我认为,都会是这样的。一个作品,好的作品,它必定会有比较深的人性的内涵。我觉得,一定在这方面是会有它的,就是会这样的。那么像《红楼梦》里的人物,当然不只是王熙凤,它对人性的丰富性,对人性的复杂性,对人性的局限性,它会展示得相当地深刻。那么有些作者,他本人不一定从道理上这样意识到,但是他确实是写出来了。那么今天我们再读作品的时候,应该对我们有这样的启发吧。那么至于在艺术领域内,王熙凤永远是创作家难以企及的高峰,和评论家善说不尽的一个课题,对于读者来说呢,王熙凤也是一个话题,《红楼梦》它既是一个课题,也是一个我们日常可以谈论的话题,我们都还有很多话可以说,以至于可以永远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