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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在疼痛中奔跑-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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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我太忙,日子太艰难了。”父亲局促地搓着双手,想抚摸我的头,却被我冷漠地躲开。他颓然地坐回到椅子里,愧疚地低下了头。
  父亲原本只是来看看我,但见到我之后他改变了主意,坚决要把我带回凤凰城。于是,我仓促地收拾了行装,和父亲一同登上开往凤凰城的列车。
  在火车上,父亲给我买了烧鸡和汽水,一遍遍跑到卫生间绞湿了毛巾让我擦拭油腻肮脏的面颊。他不是善于言辞的人,但我看出他在竭尽所能地对我好。短短两天的旅程,我享受到了缺失已久的亲情的温暖。“血浓于水”,父女天性的亲和冲掉了时间以及他们的冷淡造就的隔膜,10岁孩子的心里没有积淀太深的怨恨,只要父母肯伸出手,孩子便可以重新承欢膝下。我很想扑进父亲怀里痛哭一场,哭尽所有的冤屈和不平,但长久的压抑让我已不懂得如何释放自己的感情。我近乎贪婪地享受着父亲的呵护和宠爱,表面不动声色,而内心里沸腾如火,我清晰地感知自己心底的坚冰在融化。
  我以为,自己从此有了感情的皈依。
  但幸福如此短暂,像风过无痕。
  到达凤凰城,我才发现从我出生到离开,整整生活了6年的家是如此可怕的陌生。这个处在半山腰上的大杂院,混杂居住着一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市井小民,打架斗殴、偷鸡摸狗的事每天都有发生。而妈妈,她是那样一个艳丽而俗气的女人,头脑简单得令人不可思议。每天,她总是涂脂抹粉花枝招展地去上班,她的工作是在一家合同制的街道小厂做保管员,在那里,她是令人垂涎的大美人。
  在那样的年代,一个女人生得貌美本就易遭不幸,如果她又虚荣而浅薄,那简直是一场灾难。曾经,她看中父亲那种大城市男人身上所特有的高贵气质,天真地幻想跟了他就可以到大上海去享受荣华富贵,可以当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奶奶。可现实粉碎了她的美梦,我的到来又令她另攀高枝的念头轰然倒塌。她变成一个对现实极端不满的琐碎唠叨的妇人,整日抱怨如果不是嫁了一个要啥没啥的倒霉男人,凭她的美貌完全可以过一种很好的生活,住楼房,看彩电,穿金戴玉。对我,她更是一肚子的不满,嫌我不如她漂亮,嫌我不够机灵、不够甜蜜、不够讨人喜欢。“瞧你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儿,像个小寡妇似的,哭丧个脸,八棒子打不出句话来,哪里像我呀?我怎么这样倒霉,生了你这么个丧门星?那时候喜欢我的人那么多,要不是因为有了你,我才不至于非要嫁到你们裴家,受这些活罪……”每天,我就这样忍耐着她无休止的责难,而我回敬她的,则只有沉默,沉默。
  唯一让她欣慰的是她的儿子,和她一样完美无缺的五官,外露的聪明,会说甜言蜜语的小嘴。母亲从不掩饰对儿子的欣赏和偏爱,她总是骄傲地宣称:“幸好上天给了我裴望,他就是我们裴家唯一的全部的希望!”她喜欢一遍遍问裴望长大后要不要孝顺妈妈,要不要给她买大房子,买珠宝钻石,带她坐大飞机……当听到肯定的答复,她便会舒心地咧开嘴,像孩子一样稚气地傻笑。几乎每天她都会重复这样的问答,然后在虚拟的幸福中自我陶醉。
  而裴望,我亲爱的又痛恨的小弟,叫我怎么说他好呢。他不过是一个几岁的孩子,有着一张天使般的面孔和一张抹了蜜的小嘴,但事实上,他是一个魔鬼,母亲无休止、无节制、无原则的溺爱已然毁了他。他骄奢、专横、蛮不讲理又凶残霸道,最可怕的是他天生会撒谎,会伪装,会在父母尤其是母亲面前装出一副纯洁天真的“甜心”模样。而我,他的姐姐,简直是他的天敌。不知他是否记得我曾经对他的“虐待”,但我显然遭受了沉重的报应。他早已不是那个躺在襁褓中稚弱无力的婴儿了,打击我、折磨我、捉弄我成为他生活中最大的目标和乐趣。而母亲一出现,他便扬起甜蜜的小脸,无辜地说:“妈妈,裴裴打我。”受了裴望戏弄的我又会再遭受一遍母亲暴风骤雨般的责骂和殴打。
  我曾寄希望于父亲来主持公道,毕竟在火车上我曾那么的依恋于他。但父亲和爷爷一样,懦弱的老好人,在家里没有任何地位,娶了一个漂亮的老婆对他而言真不知是祸是福。每天在妈妈的怨责声中过活,让他自卑得抬不起头来。他只有拼命做牛做马,把挣来的每一分血汗钱恭恭敬敬地上缴母亲,以求讨得母亲的欢心。至于他大女儿层层叠叠的心事,他实在无暇顾及。就算他对女儿心存歉疚,意欲补偿,也弄不懂她到底在想什么,她到底要什么。毕竟他高中都没有毕业,只是一个下体力的粗人,对女儿那纤细的神经,敏感丰富又脆弱的内心世界,他实在无法理解和明白。
  于是,我的心扉对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紧紧锁闭。
  在学校我同样遭受挫败,4年时间的阻隔让我忘却了当地方言。这里的孩子不像上海孩子那般文弱,他们粗野而狂放。我白皙的肤色、瘦弱的身躯和一口绵软的吴侬软语与他们格格不入,他们肆无忌惮地嘲笑我的郁郁寡欢。一个10岁女孩子的自信心是脆弱的,尤其是新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我突然就丧失了那种叛逆桀骜的勇气,所有的野性张扬在一瞬间里消失无踪。我仍然只有采取用收缩的姿态来对抗世界的冷漠,关闭在自我的小天地里,隐忍沉默地过活。
  这时候,芊芊走近了我。
  芊芊是班里的小干部,聪明干练,风风火火,很得老师宠爱。课间的时候,她坐到我身边,热情地说:“你的衬衫很漂亮,放学后到我家去,让我妈妈看一看好吗?我要她给我买一件。”她说的是普通话,尽管不太标准,但看得出是想消除我们之间用方言交谈的隔膜。我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放学后,我被她拉回了家。
  她家住在地委的家属楼里,不很大的空间,简朴而整齐,屋里最显眼的是满柜满桌的书,我敬畏地感觉芊芊父母是做学问的人。
  见我们回来,芊芊母亲热情地迎上来,拉着我的手说:“哟,你这个同学长得好秀气呀。”我不习惯与人这样肌肤亲近,怯怯地抽回了手。芊芊母亲长得也很漂亮,和我母亲的美却全然不同。她穿着蓝布褂,梳着齐耳短发,嗓门洪亮,像电影里的女游击队长。她仔细端详了我的衬衫,这是离开上海时奶奶送给我的礼物,精致时髦,小城市里绝对买不到。芊芊母亲却充满信心地说她可以仿造一件。芊芊父亲是一个儒雅沉稳的人,一直坐在椅子上看书,在我们叽叽喳喳讨论着服装的时候,他偶尔会抬起头来,宽容而温和地一笑。我能感觉,这个家庭那种温馨和睦的气氛。
  几天后,芊芊穿上了她妈妈亲手做的新衬衫。尽管手工做不出我衬衫上精美的刺绣和繁复的蕾丝,但鲜艳的大红色替代原有的粉红,更为明丽夺目。最重要的是,这里凝聚着一个母亲对女儿的耐心爱心和对女儿意愿的尊重,让我羡慕得心里隐隐发痛。
  作为去她家吃饭的回报,我用从上海带回的指甲油把芊芊的十个手指头染得血红。她惊喜地在阳光下摊开手指,快活地高声尖叫,并问我这美丽的蔻丹是否一辈子都不会掉。
  童年时芊芊的友谊并没有在我生命中留下太深的印迹。她是一个天性热情的人,喜好交朋结友,尤其是对她心仪的女孩子,她总是固执地想走近,就像她固执地走近我。所以,她身边一直有很多女孩子簇拥,我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我并没有奢望“霸占”她的友谊,或者说,也并不想独占。我心中缺失了太多的感情,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同性那微薄的一点友爱远远填不平它。甚至当我决定再次离开凤凰城返回上海时,竟没有想到给她打个招呼。对于她的热情,我显得冷酷而凉薄。回上海后,我也没有和她通过音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如果不是后来她再一次主动地走近我,我真的已经快把她忘了。
  长久得不到爱的孩子通常也会忘记给予。
  为什么要再次回到上海?我想或许是想逃避母亲无休止的责骂和裴望的刁难折磨,或许是怀念在上海任性妄为纵横江湖的快意时光。
  然而,回到上海我才发现,一切又已物是人非。新的学校新的同学,让我旧日的“风光”无处可寻,而长久的封闭和收缩让我已经不能够“重出江湖”。我甚至不会融洽地与同学交流和沟通,流畅地说话对我来说是困难的事。他们又开始嘲笑我小城市土气的穿着和举止,这一个新的圈子再次将我排除在外。
  在凤凰城,我被人看做是上海人,到了上海,我又被看作是凤凰城人。我悲哀地发现,我成了一个没有故乡、没有家的人。每一个地方都将我当做异类,每一种文化我都无法融入。我的灵魂没有根,只能在空中凄凉地游荡,找不到安息的家园。
  渐渐地,我长成一个身材纤细,面孔苍白的少女。冷漠是我对付这个世界的唯一武器。我唯有以抵御的姿态来维护自己不受伤害,告诉自己,我不在乎。但是,我有一双不安分的眼睛,里面燃烧着激情和狂野,我时时觉得内心有什么东西在隐隐作痛,有很多压抑的情感在胸中涌动。我害怕,怕它哪一天像滚烫的岩浆般喷薄而出,怕它的烈焰会将我灼伤毁灭。我不得不大口地喘气,将这股烈焰平息。
  逐渐地,这股烈焰在我心中长成一株病态的植物,色彩诡异,芳香馥郁,但是,有毒。
  16岁,我再次回到凤凰城。命运便是如此地捉弄我,永远在上海和凤凰城之间游走,永无停止,永无安歇。这便是我可悲的宿命。
  6年过去,家中并无大的变化,腐朽的大杂院,破败的木板房,臭气熏天的公共厕所。母亲依然穿红着绿,但脸上的颜色显然褪败,精力却依然旺盛。父亲变得肥胖而迟钝,脸上挂着被生活重担压垮的麻木。裴望长大了,他漂亮如故,却显然并不是父母期望的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恰恰相反,他顽劣不堪,无恶不作,是令老师和学校头痛不已的混世魔王。但母亲依然偏袒着他,总能找出一万条理由来为他的行为辩护。他对我倒不似童年时那般恶劣,但我们姐弟间那道天生的隔膜永远存在,彼此冷漠,不闻不问。
  芊芊的友谊,在一定程度上滋润了我缺失情感的干涸的心田。但,只在表层,并未深入内里。对我,芊芊的姿态是OPEN的,她的故事我都有参与,无所不知。对于我,尽管芊芊完全透明,但我却不能以同等的姿态对待她,因为我的心不像她那么阳光,什么都可以拿出来说,无所顾忌无所掩饰。我心里的黑洞太多,一旦跌入便万劫不复,那是芊芊这样的女孩无法想象和承受的。
  但我们仍是最好的朋友,我们彼此见证和观望对方的成长,就像看到另一个自己。
  芊芊的童年和少年,几乎是幸福童话的最佳演绎,就像一枚24K足金的项坠,没有一丝瑕疵。可是,在命运转折的最关键时刻,她却一头栽进深渊。从她那头参差不齐的短发上,可以看出她的失落和悲愤。不知为何,我和芊芊命运的转折都用头发作了诠释,仿佛这一缕青丝有着某种象征的意义。
  这或许也是一种宿命。



芊  芊


  关于父亲的回忆,于我是痛苦而艰难的。我从来没有办法在一种正常和理智的状态下,用文字准确地表达我的感觉。提起父亲,心灵深处的某一根弦便会被瞬间触动,我像一个蒙昧的村妇,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一堆雪白的面巾纸在面前迅速垒起,像孤独的坟茔。然而,留在纸上的却都是一些语焉不详的片段,七零八落。
  人在悲痛中是无法准确地诠释悲痛的。父亲已经离开我十几年,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十几年几乎是半辈子,什么爱恨情仇,大喜大悲都会在岁月的抚摸和侵蚀下变得模糊暧昧,蒙不清。偏偏关于丧父的悲痛竟不能消融、减轻半分。我时常在梦里看到父亲,他对我默然微笑,一如当年。我竟然无一例外地在梦里奢侈地痛哭,有时已明明知道是梦,却不愿醒来,任性地在半真半幻里心痛如绞,泪湿满襟。
  从18岁以后,我开始遍尝人生的各种灾难和打击,苦难于我而言已是家常便饭。我可以面色自如,甚而谈笑风生地提及我的苦难,更多的时候,它甚至是一种资本,一笔财富。我冷静地叙述,赚取了听者的眼泪,自己不哭。然而,叙述父亲,我却是一个最拙劣的演员,我一句台词还未能说清,听者还一头雾水,我自己已泣不成声。
  因为,父亲的走已经是永远无法改变的历史,无论我如何地去努力,都再也寻不回我亲爱的父亲。这无法弥补的伤痛是一道终生无法痊愈的疤,是我一生,永远的憾恨和创痛。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父亲之于我,其意义和影响绝不仅仅是一个父亲对女儿那么简单,他是我精神的偶像、生活的支柱、幸福的源泉。他用自己全部的心血和爱,为女儿筑起了一尊纯净透明的象牙塔,安宁幽雅,纤尘不染,保护着女儿不受伤害。可是,他的离去,像一道分水岭,将我的人生硬生生地划分成两半。他的走,与我后来所有的人生际遇紧紧相连,成为我生命里一个重要的标志和符号,它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影响了我整个的一生。
  父亲对我的好,可以用慈爱宽厚,无微不至来形容。所有描写父爱亲情的艺术作品,从来没有感觉到虚假夸张或是不真实,因为对照父亲的言行,竟丝丝入扣。台湾诗人余光中说,父亲是女儿前世的情人。许多女儿在少年时都会将对异性的神秘和爱慕倾注到父亲身上。一个父亲成为女儿的第一个精神偶像并不难,难就难在他竟能十几年如一日将这个“偶像”的角色扮演到完美,直至辞世都未曾有丝毫改变。并且,因为他再也没有机会“犯错误”,再也没有机会将这个“偶像”的完美形象损坏,他便以悲悯宽厚、无懈可击的慈父形象在女儿心中得以永生。
  父亲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在凤凰城这个小地方,颇有些木秀于林之势。他斯文儒雅,性格敦厚,极为自律,兼具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一切美德。
  父亲出生于四川农村一个贫苦的佃户家庭,从小受尽地主的压迫和剥削,尽管一家人拼死拼活,却仍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父亲从小酷爱读书,为了获得全额奖学金,年年考试均是全校第一,有一次重病在身仍勉力坚持,差点把命搭上。校长在毕业典礼上赞扬他“品学兼优,全校之冠”。
  因为是卑贱的佃户,父亲曾代地主坐过牢,更是让土匪把本就一贫如洗的家洗劫一空。是共产党把这个苦大仇深的穷孩子从地狱中解救出来,让他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所以,他把自己的一腔忠诚和热血无怨无悔地贡献给了他心目中神圣的事业。
  如今,父亲果真为他的信仰倒在了演讲台上,倒在了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地方。
  我没有资格再继续小女儿的浪漫情怀,甚至忙得连哭泣的时间都没有了,伤感和忧郁都是奢侈的。就如母亲所言,为父亲做一些实际的事吧。病榻上的父亲需要的是精心的护理和无微不至的照顾。因为,他已经变成了刚出生的婴儿,一切的生活技能丧失殆尽,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旁人来代为完成。一点点小事,比如吐痰、翻身、吃饭……都变得艰巨无比。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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