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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20世纪中国纪实文学文库-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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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回来了,见她不对劲:“你怎么了?” 
  “我回景山了……” 
  他坐在沙发上,好几个小时。眼睛直直的,晚饭也没吃。 
  “这个女人是谁?” 
  他说了一个名字。他说他和此人去年十一月开始讲话,以后又因为一道采访才熟识的。 
  “她几次讲起要离婚和我结婚,我从未松过口。你可以相信我,我会将这件事处理好,不会为她影响自己的前程,更不会因她而毁掉我们这个家!”他嗫嚅地说。 
  她还清清楚楚记得那个日子——5月31日。 
  头天凌晨二点,他出的家门。他去郊县考摩托,因为还没有执照,他得趁警察们还在睡觉时开去。她不放心,叮嘱他,要他中午打个电话回家。傍晚,电话来了,他说晚上报社有事,不回家了。后来她才知道,他刚接到一封电报,四、五月里都在西南出差的那个女人,次日上午回北京,要他去机场接。 
  这天下午三点多钟,他回了家,衣服上里外都有血,半边脸是肿的。她以为是骑摩托掉的,他也说是摔的。过了一个多小时,来电话找他。接了电话回来,他面如死灰,目似泥塑。他这才告诉她:当他在那个女人家时,本想和她谈清楚,为了彼此都不再做个心怀愧疚的人,两人的关系到此为止。这时,她丈夫和报社的一个人冲了进来,不容分辨,她丈夫早已用手里准备好的沥青块劈向他的脸,接着又操起了一把刀子…… 
  一个男人,说坚强也坚强。丙辰清明,潇潇细雨,天安门广场上那滚烫的诗潮里有他的诗行。按图索骥,追到他这里,他银挡入狱。将近一年里,他似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粽子,从市区批斗到各个郊县,身上至今仍留存有那个狂犬般的年代咬出的齿印。诗是正气轩昂的,人也不能蓬头垢面,无论到何处批斗,他都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一个男人,说软弱也软弱。此刻,他好像陷于灭顶之灾似的,有一种自己这辈子全完了的感觉。 
  “我连累了你,对不起你。只要你愿意离婚,我没有理由不同意。一切后果也该由我自己来承担……” 
  这时,女人往往比男人冷静。 
  几个月来虽然家庭的完整继续维持着,她心里一道深深的伤口却没有愈合。眼下又出事了,如同扯布,那道还未止住血的伤口哗啦一声又被扯开,她悸痛得心都喘不过气来。而且,她隐约预感到:不管眼前的事态如何发展,到头来损失最重的不是他,也不是那个女人,而是无辜的自己和曼波! 
  以世俗的“以牙还牙”的原则,她可以也拿一把“刀”,向他的心上戳去…… 
  她却看着他,站在自己痛苦的废墟上看着他。沉默,忧郁,甚至还有几分温柔…… 
  片刻间,她想到很多:那次在北戴河海滨散步,他给她讲“四五”,讲自己的诗,讲他手里那根笨笨拙拙的针,还有手铐吃进肉里的滋味……她说:“你是英雄。”他笑了:“我哪是啥英雄,不过爱舞文弄墨,瞎碰上的。”那次昆明湖上荷风徐来的荡舟,他告诉她“文革”时父亲被打成“反革命”,家里生活困难,个子高大的他就去各个厂的篮球队当替补队员,打了这队去那队,一天挣个几角钱补贴家用。她听了泪水潸潸地往下掉……俩人新闻班同学时,他的才气就让她佩服。他写过不少较有影响的报告文学、新闻通讯。在报社,亚运会报道是他去,两年后,奥运会报道又是他去…… 
  她知道他是个很重名声的人。她也知道他是一个锋芒毕露的人,这几年坐下水船,扯顺风篷,在报社里没少与人磕磕碰碰。天下本无事时,几条舌头都能翻成一堆浪来,何况真刮来了这桃红色的风暴?! 
  她明白他担心鸡飞蛋打,他害怕背上压上一串串阴湿得有如泥鳅的眼睛…… 
  他向她捅了“刀子”。她给他敷了“药料”。这天夜里,他们谈得很晚。她有那么多话要告诉他,可说起来,她的生活的哲学又如此简单:有什么呢?不就是去不成莫斯科吗?不就是当不成本唾手可得的体育部主任吗?太阳还在。星星还在。大地还有四季次第。生命还有弃旧扬新。只要生活着,哪怕是痛苦地生活着,可只要活得诚实,这生活便会有意义…… 
  她先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不会轻易地爱上一个人,我也不会轻易地去恨一个人。” 
  第二天,报社开始派人来,轮着上她母亲家。部主任、保卫科长……口气是严厉的,追问也不含糊。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九年前受审的境地。不,还不如那次,那次,虽受皮肉之苦,心却是坦然的;这次,没有血腥味,心却无法坦然,更无力抗争,他似被打断了脊梁。 
  。过了几天,报社发了个文,各部都发到了——他被停职检查。他已有了一定的思想准备,却还是存有幻想:来报社七、八年,今天他脚下踩的并不是流沙,而是以心血与汗水凝结的水泥块。一般的报道不提了,就说亚运会报道,起主要作用的是他。全运会报道,他带领一个报道组,驱车前往上海,在那里不分昼夜地工作了近四十天。奥运会报道,只派了他一个人,白天,他奔波于新闻中心及几十个重要比赛场地;夜晚,要在与报社约定的通话时间前将稿件写完。每晚,最多只留给自己三、四个小时的睡眠时间。清晨,脸上是布满血丝的双眼,手里是匆匆咬着的三明治,又陀螺般奔赴各个赛场。他的一系列报道,从不炒冷饭,充满了第一手资料,新鲜、迅捷地发表在报纸及其星期刊上,无论数量还是质量,他都是我国当时派去的九十多位记者中较突出的一个。当写完最后一篇闭幕式的报道,向国内传稿后,他突然晕倒,连着几日的高烧使他处于昏迷状态……回国后不久,他加入了党组织,晋升为部副主任,并被评为全国先进新闻工作者。他的身体状况与他的大个头并不相称,因为常年当体育记者,不断地奔忙与熬夜,他的心脏时有绞痛。报社里一名三十二岁的记者逝于心脏病突发后,报社医务室为心脏不好的同志配备了保健药盒,他就是其中的一位,衣兜里长期揣着几种以防万一的急救药品。他的扁桃腺炎和腿部静脉曲张都很严重,却腾不出时间去做手术,这回为心脏他不得不去了医院,检查后,大夫告诉他说,他的心脏已像四十几岁的人的心脏,而这时他还只有三十岁……他料到自己会成为某些人把日子过得更加有滋味的调料品,但他翘首熟知自己一切的领导会站出来说:“列宁说过,青年人犯错误,上帝也会原谅的。我们该相信他在哪里跌倒,就会从哪里重新站起来。也该给他创造一个重新站起来的氛围……” 
  他困惑了,那以心血与汗水浇铸而成的水泥块去了何处呢?一个人要获得肯定,得付出持之以恒的艰辛努力;一个人要被否定掉,则几乎在一夜之间,几步之距。如果前者是这样虚弱、这样不真实,而后者是如此强大,如此真实的话,那么人生不是太阴沉、太苛刻些了吗? 
  他又听说自己的预备党员资格要被取消,职务要被撤销。流沙散去,似乎无不波及。他要挡住这流沙,自然仅仅是在“面子”上——他同时递上了“退党书”和“辞职书”。 
  他有病时没请过病假,现在他想体病假了。他遗忘起报社和报社遗忘起他来几乎同样快。关在家里,似面壁的达摩,像是禅悟出了什么,他隐隐地有了几分后悔:奥运会采访期间,他在洛杉矶的大街上和各个比赛场地,已经看到了不少年轻的同胞们,犹如刚啄破蛋壳的雏鸡,兴奋地、叽叽喳喳地评说着一个新鲜的世界,他预感到将会有更多的雏鸡钻出蛋壳……而且,他还被一位有着百万美元资产的美籍华人所看中:“我告诉你,我很少为国内的亲属做经济保证人,我要保证的应该是有前途的中国青年。你留下来吧。”他毫不犹豫地谢绝了。“印度,一个比中国还穷的国家,他自然看不中。这回去的是美国,那就难说了……”当时的报社领导是顶着一些人的怀疑,派遣他独自出国的。人世间最珍贵的,莫过于“信义”二字。他该对得起这二字,为此,在一个如期归来的人之外,他还添上了一迭节省下来的花花绿绿的美元…… 
  忽一日,报社想起了他。要他去驻天津记者站工作。他提出:“我可以去,但报社得给我解决房子。现在那间屋条件太差了,我一家三口人及保姆不能老住在岳母家。”领导觉得合理,转到后勤部门。后勤部门有自己的规矩,从来分配房子都得一批批排着队,哪能给他一个人先解决了?于是,他还得在岳母家呆着,他也没去天津。 
  他就这样在家里休了几个月病假,心却比在奥运会采访时还要累,好似在一堵墙里被挤压了几个月。他不甘心坐下去,可真要去报社,无异将自己塞进一个沙丁鱼罐头里;他不愿进沙丁鱼罐头,可对中国人来说,组织是须臾都离不开的空气。组织管你做什么、想什么,乃至管你生、管你死,就是调个单位,还得有组织鉴定……离开了组织,自己还能做什么呢? 
  他告诉她自己得出国留学。她没有震惊。几个月来,她看到他夜不思寝,食不甘味,魂不守舍,推着自行车不知骑车,出去买烟却又两手空空回来;她也发现只有一件事能使他的魂嗖嗖地飞回来,那便是读英语课本和听一位外语学院毕业的好朋友来讲课……开始,她绝没有料到因为他在生活道路上的一次失足,竟会闹出两人得天各一方的境地。她以为人们是会心灵相通的,她以自己的宽厚胸怀度量别人。结果,她看到他被生活无情地打趴下了,他愈挣扎,将愈被动。如果出国留学能打破僵局,能使他的灵魂与肉体重新站起来,她没有别的选择,她肯定只能接受他的这一选择。 
  她为他向美国发出第一封信,她的舅舅在美国德克萨斯州首府达拉斯市。她在信笺上注满一片灼灼焦虑,一片殷殷期待。她的伤口远未愈合的心上,却被别人不无道理的好心的话语,撒上了一把把盐:“他在这样的情况下出去,将来怕是不会回来了。”“有你在身边,相信他有其一不会有其二。去了那人欲横流的世界,就难说了。你不怕他有朝一日抛弃你们母女?”……她不知道自己这正写着的,是不是自己这小家庭未来的讣告。犹如秋之蝉蜕壳是痛苦的,可还是年年得蜕一样,她只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哪怕由此他将得到再生而自己再度跌入地狱。因为现在自己还是他的妻子,还得尽不掺水、不打折扣的妻子的义务。而将来他是否愿意尽丈夫的义务,那是他的事。 
  很快,舅舅寄来了经济保证书和达拉斯一所大学同意接受的证明。第一次去领事处签证,被驳回了,理由是因经济保证不充足。第二次去签证,经济担保人已换成一位有百万美元资产的美籍华人,一下就批了。事后,他听说凡是那位美籍华人作经济保证人的,办签证时都很顺利。 
  1986年1月9日拿到签证。从小道打探到从2月1日起去美国的机票涨价百分之五十,没涨价前,由北京去达拉斯的两段航程的机票价加起来是二千七百元人民币,这一涨,便涨进去一台大彩电!中国人尚拮据呀,美国人乘飞机去世界上哪个角落走一遭,也许没几个人会被那机票压弯腰的,可他要飞一趟美国,得全家总动员。他家里父母和哥哥凑齐了机票钱,小俩口工资不高,历来没什么积蓄,便卖了一台十二时黑白电视机,国库券不要利息兑换给别人,一些质地挺好的衣服也卖了,能卖几十算几十,国外亲属寄给孩子的美金也让他带走,哪还经得住这一涨价?!费尽心机地在售票处等退票,苍天有眼,总算等到了一张,时间是1月25日。 
  周全得又似从此永作背井离乡的旅人。她在一个大包里,塞进狗皮膏、板兰根冲剂、蛇胆川贝液、红霉素……从治一般的伤风咳嗽,到防止心脏病变的药品,应有尽有。她听说在美国看病特别贵,仅挂一次号,就得花五十到一百美金。他把几本剪报放进箱里,那上面有他发表的全部作品和报道、通讯,都是她平日一一收剪并贴好的。他还买了三个排球送去中国女排,邓若曾教练说:“你交给我吧。”他拿回来时,女排的全体队员都在三个排球上分别签了名。他打算到美国后,一个球送给她舅舅,一个送给担保人,另一个,永远留给自己…… 
  25日清晨六点,小俩口起了床。他与岳母紧紧地握了一下手,又在曼波的床头站了一会,十一个月的女儿侧头蜷身睡着,显得那么小,像只煞是可爱、极易受到伤害的小动物,睡态又那么恬静,好似天欲晓未晓之时那沾满晶晶夜露的花萼……他没有惊醒“花萼”,只在女儿的额头和面颊上轻轻地吻了几下,一股带乳香的温馨味,撩拨他的鼻子,他狠狠地吸了几下,似乎要把这气味在胸间压缩、珍藏起来,容日后再渐渐地逸散,细细地品味。他与她一块骑车去大北窑他的父母家。她越骑越慢,他等她,两人并肩了,没一会,她又落在后面。他回过头,想问她是不是身上哪里不舒服?他见她不敢看自己,眼睫毛簌簌地抖。他明白了,讲话也颤颤的:“你……别这样。我妈……我奶奶……见了……会更难过。” 
  对他来说,这是在祖国的最后一餐了。饭毕,他哥哥租了两辆车,全家除姐姐外,都去送行。全家人都说好他走时不要掉泪,近八十岁的奶奶在他出门时还是抱住他哭了。他一向孝敬老人,就是结婚后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也常记着给奶奶买她爱吃的鱼和山楂糕,星期天常常上街买好,又亲自送去……老人也一向疼爱孙子,他小时她就没少向人唠叨:“这孩子长大了一定有出息。”她弄不太明白这几年东奔西跑、干得正欢的孙子为啥要出洋?她也不清楚美国究竟是一块怎样的大陆?在她眼里离热土、抛骨肉,就是去天堂,也无异于当年人们去闯关东!她的哭声是酸辛的,又因为一边将是天涯漫漫孤旅,一边又是行将就木之身,眼前的一别大抵是人生最后一别,老人的哭声还溢满了苍凉,恍如银白的霜夜里茫茫沙原上踽踽老娘的哀嚎。所有的人都站到了门外,没有谁敢听…… 
  在机场办手续得登记携带的贵重物品,他只有一个大包,里面没有什么物品称得上贵重,连手上戴的表都是天津产的海鸥表,那是去奥运会采访前发的,中国代表团一人一块。海关的一位小伙子随便看了看,便放行了,并对他眨眨眼笑道:“行,轻装上阵。到美国干它几年,回来时你就是个富翁了!” 
  他没有心思接受小伙子的玩笑。那个通向候机厅的门口就在眼前了,只要脚一迈进去,他曾在祖国创造过的一切与拥有过的一切,都将结束了!此刻,他的心里乃至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有一种过了电似的震颤,犹如将一棵什么植物从土壤里拔出的最初一瞬间,它的根系、它的筋脉都会有的那种痛苦的震颤……他不是满面春风走的,他是失意而去的;他也没有后面几个年轻人朝阳似的脸庞,二十二、三岁的年纪,也许在国内已经获得硕士学位,十有八、九是公派的,他们的神情既兴奋又很轻松,像是去参加一个迪斯科舞会或是去游迪斯尼乐园。而自己已经三十岁了,在这个年纪一切重新开始,一切都得靠自己的力量重新开始,结果会怎么样呢?一股苦涩味,雨水渗进土壤一样渗进了他胸间,他心头漫起阵阵迷茫,迷茫得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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