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纪实文学文库-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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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驳船队,已经刻不容缓。
决定借钱造驳船。
招商局借钱不难。后来有些银行提出“招商局借钱三不问”:一不问用途,二不问多少,三不问归还期限。银行不是慈善机关,他们如此大方,因为招商局一有实力,二有信誉。不过借钱,首先要破除“既无内债又无外债”的小农经济观念。借钱做生意,天经地义。问题是要借得划算,有利可图。
借钱第一次造了20条驳船,后来又加10条。至今,已经有了77条驳船,成了香港最大的驳船队。这支驳船队对香港海面驳船业影响很大,起了稳定驳船运价的作用。在此基础上成立了驳船公司,又进一步扩大为包括仓库、码头和驳船运输在内的仓码公司。现在有了自己的招商码头,1000平方米的场地,香港第一。还有香港唯一的散装货码头。
那个设计码头的小组,已经发展成招商工程公司,走向世界,海陆工程都可承包。
梁宪陪我到坚尼地城招商码头,访问了仓码公司。
公司总经理姓张,大连来的专家;副总经理刘庆棋,香港本地人。
张总介绍,仓码公司去年盈利翻一番,今年又翻一番多。买欧亚船厂,建新仓,投资都是贷款。事业在大步前进,开创新局面,不怕负债。
买“欧亚”,是冒了点风险的。“欧亚”本是香港第二船王董氏集团的产业,因航运萧条,要重组债务。但是买下来是否有经济效益?要认真考虑。他们根据掌握的信息,几经分析,这才下决心:买。事实说明买对了。
按照内地的观念,仓码公司就是管仓库码头,再加上你的驳船队,管好就不错了,居然去买一个厂,岂不太出格了?它不但买船厂,下边又搞了个贸易公司。这个公司只有4个人,已经做了许多买卖,赚了钱。运输过程做生意,你不做人做,做中又有新的信息,生意越做越大。
我忽然想起八仙过海的神话。招商局下属各公司,都搞多元化,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一些普普通通的干部和知识分子,在内地也许默默无闻,到了这个维多利亚港,置身商品经济的洪流之中,就成了仙了。真是耐人寻味。
张总说:
“我们前景很好,也很辛苦。就说刘总吧,他没有文凭,但有丰富的经验。他是省人大代表,一年365天都忙,过年还去拜访客户,今年冬至也没休息……”
梁宪插话:“他真正的以公司为家。”
刘庆棋腼腆地笑了:“我有休息,休多休少很难说。”
这位刘总,典型的广东人身材和面孔。五十多岁,一点也不显老,黑发梳得一丝不乱,双目有神,脸色红润,一身整洁的西装,系一条高雅的印有招商标记的金利来领带。说话不紧不慢,准确有力。使人看见他就想到秩序和效率。
他领我们参观了仓库。这座13层楼的货仓,是1985年5月15日启用的。经过了解行情,西环一带需要大量的大米货源,决定作为米仓。刘总说:“我们不是饥不择食,而是拣饮择食。拣了大米,杂货婉转推出。”
这座米仓,存放香港用米的30%。仓容的整洁,使人愉快。机械管理,工人很少。一个人管两层,装卸兼理货。40部铲车,运转自如。装一车米只需7分钟,所以货主的车一天能跑两次,别的仓只能跑一次。流转率达到43%,从不死货。因此收益很大。
“这仓库又不够用了。正在旁边建新仓,计划后年交付使用,仓位已经订出了四成。新仓将安装空调,保持恒温,使国产大米更有竞争力。”
船厂厂长的豪情
12月24日上午看了仓码公司,下午又匆匆过海,到九龙青衣岛友联船厂去参观。这一天过得充实极了,丰富极了。
友联船厂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兼厂长章学海,简直像个内地中等工厂的车;司主任,而且多半是工人出身的。看他那一身并不合身的工作服,那从上到下的粗线条,那见面就熟的性于,使人一见就觉得亲切,像个老伙计。
他一开口,就击中了我的神经兴奋点。
“在这资本主义社会有我们的社会主义企业,我们开放后社会主义社会也有了独资的资本主义企业。社会主义企业在资本主义社会能办好,资本主义企业在社会主义社会也能办好。唯独社会主义企业在社会主义社会往往办不好。同样的干部,在两个社会领导企业,却有明显不同的效果,这是为什么?工人在内地是工人,在这里也是工人,干劲与效率绝然不同,这又是为什么?”
他自有答案,设问不过是加强语气。
这位江苏无锡人,1949年毕业于武汉海事学校。1982年从交通部调到香港,1985年8月31日担任现职。这个有1000工人的修船厂,修船能力在香港首屈一指。总产值和人均产值、利润率都值得自豪。
“这里做到的内地做不到,是否社会制度有问题?不是。大锅饭、平均主义限制了人们的能动性的发挥。我们旁边有个德士古油库,那里工人露天干活,风雨天也不停工,内地来的工人说:‘大佬,落雨也不休息?”人家马上就说:“你是大陆来的吧?我们也来了不久。”这里多劳多得,叫他停他也不停。
“内地来的干部,不一定是很强的,有些很一般。思想、作风、技能、才干、基本的领导艺术,本质上还是国内那一套。但是到了这里就不同了。这是个开放的社会,信息,物料配备,技术协作,社会化条件,都非国内所能比。如某种材料,香港没有世界有,几小时找到。内地就死了。船是国际化的,千变万化,这里一天就能搞清楚,找得到。还有分配问题。这些条件解决了,我们内地也能做到高效率。我就死不相信内地搞不到外国人那样。
“就说蛇口海虹油漆厂吧,因为是特区,就和内地大不一样。它今年人均40万港币产值,比内地最好的油漆厂高得多。
“一般地说,香港工人干部的技术水平比不上内地,他们也有习惯势力。我们在这里,用改革精神管理企业,就比资本主义企业干得好。
“我们怎么改革?改的多了,已经改了十六七项。比如上班换工作服,原来是上班到船上换,中午下来吃饭又换,吃过饭上船再换,晚上下班又换,一天四换。我改为八点前进厂在车间换掉,中午在船上开伙,一天两换,不占工作时间,这就省了20—40分钟。
“明年怎么样?还有潜力,还得改。明年要实行不减人的减人,即实际上等于减少150人。我们现在下午5点至7点加班2小时,叫补水,拿4小时工资,即工作10小时拿12小时工资。修船是体力劳动,8小时下来没多少力气了。我准备不让多‘补’,让一半人,即300多人‘补’,这就等于减少了150人。现在是人人‘补’,2小时等于白耗了。”
“这样工人会不会有意见?工人队伍稳定吗?”
“稳定不好。不稳定才有竞争。工人怕没活干,是好事。”
他说得那样坦然,好像这一切都天经地义。接着又总结似地说:
“招商集团高举改革的旗帜。我们这个袁庚年纪是大的,但思想比我们还活跃。我们学工的框框多,局限性大。”
问起他个人的收入,他不无感慨地说:“还是大锅饭,比不上干活多的工人。”这个话题一扯开,倒引出一段故事。
“我有两个武汉海事学校的同班同学,武汉解放后,忽然不见了。不料前两年又在香港见了面。他们都阔了。一个是港英政府的副处长,月薪2万多元,一个是水翼船总工程师,月薪3万多元。他们请我吃饭,说:‘我们早知道你到了香港,怕对你不利,不敢和你联系。现在你们也开放了,我们才敢请你。你老兄品学兼优,到我们这边来,薪水保证比我们高得多,怎么样?来不来?’我哈哈大笑,反问道:‘你们二位当年是怎么跑出来的?’他们也笑了:‘那还不简单,深圳还没封关,我们把金戒指、银元缝在棉衣里,跳上火车就走了。’嗐!他们在学校里成绩不如我,如今都成了这里的专家了。”
谈话告一段落,他带我们走上办公楼的天台,去看他心爱的厂区。船坞加上厂房、露天作业场,也比不上内地某些大厂的一个车间。在香港这就算大厂了。看外表并无特殊之处。很难想像,那种惊人的劳动生产率和利润是怎样创造出来的。
他指着稍远处的海面说:
“那个地方,我在海底打下几千根木桩,搞了个修理钻井平台的底座。这种设备日本和南朝鲜才有。过去南海上的钻井平台坏了,拖到日本去修,一个来回就是几十万美金。现在这笔钱可以省下来了。可是最初‘南油’的人不相信我们能修。一个副部长级的干部说:‘章学海,不是吹牛吧?那玩艺你干得了?’我说:‘牛皮不是吹的。你只管来修,修不好分文不取,还赔偿你的损失,可以签字划押。’结果修好了,省了大钱,他也服了。”
说话间他像个小伙子那样得意。我这才相信,介绍他这个得意之作,才是他叫我们上天台来的真正目的。
送我们离厂的时候,他对梁宪说:
“听说蛇口要选派干部到国外进修,有钱没地方花了吗?为什么不可以在蛇口办个班,请人回去讲课?我就可以去讲航海学!外国人请我去讲我还不去呢。”
口气够大的,却并不给人说大话的感觉。他处处让人觉得实在。
流浮山下看蛇口
我曾想像过袁庚从新界流浮山海边望蛇口的心情,很想有机会体验一下。机会来了。12月25日是圣诞节。这不是我们的节日,我也不想在这一天去打搅别人。梁宪和袁庚的秘书小韩,家属都不在香港,他们乐意陪我到新界去。
汽车过九龙,上了环新界的高速公路。人们都在过节,路上汽车稀少。两次到香港,对这里的公路印象极深。高速公路、高架桥、立体交叉,四通八达,畅通无阻。即使在像广州旧街道那样的内街,公共小巴和中巴也开得飞快。这里的汽车大约比广州多几倍,但在广州饱尝塞车之苦,在这里却不必担心受阻。光在交通上节约的时间就难以计算了,而时间就是财富。这种差别,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产生并不断扩大的呢?我想起吴有恒同志在《羊城晚报》发表的一篇文章,其中说到,1959年建国十周年的时候,广州有了无线电视,香港还没有,广州有了大北路立体交叉,香港还没有,以后情况就逐渐翻过来了。当我们“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时候,人家是经济建设年年干、月月干、天天干;我们的政治口号响彻云霄,人家的摩天大楼拔地而起;我们“宁要社会主义的晚点,不要资本主义的正点”,人家的过海隧道、地下铁道豁然贯通……就这样差距越拉越大。及至从恶梦中醒来,大家睁开眼睛,全民族“啊”了一声,老一代深感内疚,青年人感到耻辱。过去了,过去了,那样的历史再也不能重演了。
车至流浮山,梁宪指着山顶一处建筑说:“那是警署,这里叫差馆,专抓海上的偷渡者的。现在他们比较清闲了。”
驶过一个小墟镇,沿着简易便道朝海边开去。在一个荒僻的转弯处,车子停了下来。
下面就是海。这是瞭望蛇口的最佳地点,梁宪他们来过多次了。现在我能完全体会他们的心情了。
这几千米宽的海面,波光粼粼,海鸥点点,多么平静。怎能想像,在过去对面大搞“政治边防”的时候,许多年轻人硬是冒着生命危险黑夜泅渡。有的侥幸过来了,有的葬身鱼腹,有的尸体又被浪潮推了回去。蛇口崛起之后,这种悲剧终于收场了。日新月异的蛇口使人们看到了希望,谁还再拿生命作赌注呢。现在从这边望蛇口,比从蛇口望这边好看多了。我们指点着蛇口的建筑:看,那是南海酒店,那是面粉厂,那是……虽然不能一一分辨,却能想像那每一座熟悉的楼层。这种了望,真是一种美好的精神享受。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今年春天袁庚与《世界经济导报》记者的谈话。他说:蛇口没有资产阶级自由化。因为蛇口体现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干部和工人并不羡慕资本主义。蛇口的工作人员,经常因公到香港和国外去,没有一个人不愿意回来。
袁庚的话,真使人扬眉吐气!
生意兴隆通四海
海通公司是招商局盈利居于前列的公司。1972年创办时,只有五六十人,任务是为远洋搞物料。现在已发展到169人,12个分公司分布在蛇口、广州、香港和欧洲,多元化经营,真是生意兴隆通四海。
总经理耿全,四十五岁,大连人,学的是机械,在海上跑了14年。那时知识分子很臭,他只能当个轮机工,抬不起头来。打倒“四人帮”,他才当上了轮机长,正想大干一番,忽然通知他上岸,满肚子不高兴。
“派你去香港。”
“干什么?”
“不知道,到那里再说。”
换了别人,也许求之不得,兴高采烈了。他可高兴不起来。他舍不得离开航海生活。
1978年3月,耿全到香港招商局报到。满以为招商局会派他上船,谁知第一个任务就是叫他搞油漆。他不懂化工,不知从何下手,可是他没有讨价还价的习惯,只好硬着头皮接下这副重担。边干边学,终于在葵涌建了个小油漆厂,年产几百吨油漆。刚上手,袁庚又来动员他搬到蛇口去,他又不高兴了。
袁庚来香港考察时,他就接触过。这个老干部受了多年的罪,不计个人得失,还有这么大的劲头,他从心眼里佩服。可是油漆厂刚刚投产,又叫搬家,这不是瞎折腾吗!蛇口一片荒山,有什么搞头?搬一个厂又有多少麻烦!
袁庚也不压他。把他带到友联船厂。
“你看,我们一个船厂才这么点地方,怎么发展?你那葵涌也伸不开手脚。到蛇口我们说了算,可以大干!”
跟袁庚去蛇口看看吧。坐上海燕8号,往蛇口开去。船到中途,看到海上漂着几具尸体,他忍不住扭过头去。
耳边响起袁庚沉重的声音:
“看到了吧?这说明我们国家穷。我们为什么不能搞得像香港那样?对下一代怎么交待?!”
他似乎明白了袁庚要开发蛇口的用心,开始想通了。仔细想想,在香港发展也真难。油漆是化工危险品,限制很严,已经花了十来万港币搞安全措施,至今还说违例。搬吧,为本身的发展,也为支援蛇口工业区。
1980年12月在蛇口破土动工,1981年10月就开工了。海虹油漆厂是蛇口工业的第一家工厂,耿全是第一任厂长。参加开幕典礼的有内外宾300多人,喜气洋洋。这时耿全对蛇口的感情已经难分难解了。
“去一次变化一次,隔几天就变。”耿全经常对人这样夸蛇口。
1986年,海虹油漆厂的产量达到5000多吨,10月举行了搬迁五周年庆祝会。耿全早已离开工厂,就任海通公司总经理,可油漆厂作为海通公司的子公司之一,始终在他心目中占有特殊的地位。他亲眼看到,随着生产的发展,油漆厂职工的生活使香港人也有些羡慕了。青年工人结婚,一登记就有房子。技术部主任家的摆设,像他这样在香港工作了八九年的人也办不到,光那音响就值11000元。海虹是他的骄傲。
耿全到香港不久,正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