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文集-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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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业之精,别无他法,日专而已矣。谚曰,“艺多不养身”,谓不专也。
吾掘井多而无泉可饮,不专之咎也。诸弟总须力图专业,如九弟志在习字,
亦不必尽废他业,但每日习字工夫,断不可不提起精神,随时随事,皆可触
悟。四弟六弟吾不知其心已有专嗜否?若志在穷经,则须专守一经;志在作
制义,则须专看一家文稿;志在作古文,则须专看一家文集;作各体诗亦然;
作试帖亦然;万不可以兼营并骛,兼营则必一无所能矣,切嘱切嘱,千万千
万。
此后写信来,请弟各有专守之业,务须写明,且须详间极言,长篇累
续,使我读其手书,即可知其志向识见。凡专一业之人,必有心得,亦必有
疑义。诸弟有心得,可以告我共赏之;有疑义,可以问我共折之。且书信既
详,则四千里外之兄弟不啻晤言一堂,乐何如乎?
予生平于伦常中,推兄弟一伦抱愧尤深。盖父亲以其所知者尽以教我,
而我不能以吾所知者尽教话弟,是不孝之大者也。九弟在京年馀,进益无多,
每一念及,无地自容。嗣后我写诸弟信,总用此格纸,弟宜存留,每年装订
成册。其中好处,万不可忽略看过。诸弟写信寄我,亦须用一色相纸,以便
装订。
谢果堂先生出京后,来信并诗二首。先生年已六十馀,名望甚重,与
予见面,辄彼此倾心,别后又拳拳不忘,想见老辈爱才之笃。兹将诗并予送
诗附阅,传播里中,使共知此老为大君子也。
予有大铜尺一方,屡寻不得,九弟已带归否?颗年寄黄英白菜子,家
中种之好否?在省时已买漆否?漆匠果用何人?信来并祈详示。·
致诸弟 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廿六日京寓
苟能发奋自立,负薪牧系皆可读书;不能发愤自立,即清净之乡
神仙之境皆不能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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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无称呼]
自九弟出京后,余无回不忧虑,诚恐道路变故多端,难以臆揣。及读
来书,果不出吾所料,千辛万苦,始得到家,幸哉幸哉!
观四弟来倍甚详,其发奋自励之志溢于行间,然必欲找馆出外,此何
意也?不过谓家塾离家太近,容易耽搁,不如出外较清净耳。然出外从师,
则无甚耽搁;若出外教书,其耽搁更甚于家塾矣。且苟能发奋自立,则家塾
可读书,即旷野之地热闹之场亦可读书,负薪牧豕皆可读书;苟不能发奋自
立,则家塾不宜读书,即清净之乡神仙之境皆不能读书,何必择地?何必择
时?但自问立志之真不真耳!
六弟自怨数奇,余亦深以为然。然屈于小试,辄发牢骚,吾窃笑其志
之小,而所忧之不大也!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
而后不忝于父母之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故其为化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
为忧也,以德不修学不讲为化也。是故顽民梗化则忧之,蛮夷猾夏则忧之,
小人在位贤才否闭则忧之,匹夫匹妇不被巴泽则忧之,所谓悲天命而悯人穷,
此君子之所忧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饥饱,世俗之荣辱得失贵贱毁誉,
君子固不暇忧及此也。六弟屈于小试,自称数奇,余窃笑其所忧之不大也!
盖人不读书则已,亦既自名日读书人,则必从事于《大学》。《大学》
之纲领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内事也。若读书不能体贴到身上
去,调此三项与我身了不相涉,则读书何用?虽使能文能诗,博雅自诩,亦
只算得识字之牧猪奴耳!岂得谓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
朝廷以制艺取土,亦谓其能代圣贤立言,必能明圣贤之理,行圣贤之
行,可以居官莅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为分外事,则虽能文能诗,
而于修已治人之道实茫然不讲,朝廷用此等人作官,与用牧猪奴作官何以异
哉?然则既自名为读书人,则 《大学》之纲领,皆己身切要之事明矣,其条
目有八。自我观之,其致功之处,则仅二者而已:曰格物,曰诚意。
格物,致知之事也;诚意,力行之事也。物者何?即所谓本末之物也。
身、心、意、知、家、国、天下,皆物也;天地万物,皆物也;日用常行之
事,皆物也。格者,即物而穷其理也。如事亲定省,物也;究其所以当定省
之理,即格物也。事兄随行,物也;究其所以当随行之理,即格物也。吾心,
物也;究其存心之理,又博究其省察涵养以存心之理,即格物也。吾身,物
也;究其散身之理,又博究其立齐坐尸以敬身之理,即格物也。每日所看之
书,句句皆物也;切己体察,穷究其理,即相物也:此致知之事也。所谓诚
意者,即其所知而力行之,是不欺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力行之事也。此
二者并进,下学在此,上达亦在此。
吾友吴竹如格物工夫颇深,一事一物,皆求其理。倭艮峰先生则诚意
工夫极严,每日有日课册,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
笔之于书。书皆指字,三月则订一本,自己未年起,今三十本矣。盖其慎独
之严,虽妄念偶动,必即时克治,而著之于书,放所读之书,句句皆切身之
要药。兹将艮峰先生日课抄三页付归,与诸弟看。余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
艮峰样,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千册,以便触目克治,亦写楷书。冯树堂与
余同日记起,亦有日课册。树堂极为虚心,爱我如兄,敬我如师,将来必有
所成。余向来有无恒之弊,自此次写日课本子,可保终身有矣,盖明师益友,
重重夹持,能进不能退也。本欲抄余田课册付诸弟阅,因今日镜海先生来,
要将本子带回去,故不及抄。十一月有摺差,准按几页付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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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 (亻间),令人对之肃然;吴竹如、窦兰泉之
精义,一言一事,必求至是;吴子序、邵蕙西之谈经,深思明辨;河子贞之
谈字,其精妙处,无一不合,其谈诗尤最符契。子贞深喜吾诗,故吾自十月
来已作诗十八首,兹抄二页付回,与诸弟阅。冯树堂、陈岱云之立志,汲汲
不遑,亦良友也。镜海先生,吾虽未尝执费请业,而心已师之矣。
吾每作书与诸弟,不觉其言之长,想请弟或厌烦难看矣。然请弟苟有
长信与我,我实乐之,如获至宝,人固各有性情也。
余自十月初一日起记日课,念念欲改过自新。思从前与小珊有隙,实
是一朝之忿,不近人情,即欲登门谢罪。恰好初九日小珊来拜寿,是夜余即
至小珊家久谈。
十三日与岱云合伙请小珊吃饭,从此欢笑如初,前隙尽释矣。·
致诸弟 道光十十二年十二月二十日京寓
土人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断不
甘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有恒则断无不成之
事。一书来点完,断不看他书。
诸位贤弟足下:
四妹小产以后,生育颇难。然此事最大,断不可以人力勉强。劝渠家
只须听其自然,不可过于矜持。又闻四妹起最晏,往往其姑反服事他,此反
常之事,最足折福,天下未有不孝之妇而可得好处者。请弟必须时劝导之,
晓之以大义。
诸弟在家读书,不审每日如何用功?余自十月初一立志自新以来,虽
懒惰如故,而每日楷书写日记,每日读史十页,每日记 《茶馀偶谈》一则,
此三事未尝一日间断。十月二十一日立誓永戒吃水烟,洎今已两月不吃烟,
已习惯成自然矣。予自立课程甚多,惟记《茶馀偶谈》、读史十页、写日记
楷本,此三事者誓终身不间断也。诸弟每人自立课程,必须有日日不断之功,
虽行船走路,俱须带在身边。予除此三事外,他课程不必能有成,而此三事
者,将终身以之。
前立志作 《曾氏家训》一部,曾与九弟详细道及。后因采择经史,若
非经史烂熟胸中,则割裂零碎,毫无线索;至于采择诸子各家之言,尤为浩
繁,虽钞数百卷犹不能尽收。然后知古人作 《大学衍义》《衍义补》诸书,
乃胸中自有条例自有议论,而随便引书以证明之,非翻书而遍钞之也,然后
知著书之难。故暂且不作《曾氏家训》,若将来胸中道理愈多,议论愈贯串,
仍当为之。
现在朋友愈多。讲躬行心得者,则有镜海先生、艮峰前辈、吴竹如、
窦兰泉、冯树堂;穷经知道者,则有吴子序、邵蕙西;讲诗、文、字而艺通
干道者,则有何子贞;才气奔放,则有汤海秋;英气逼人,志大神静,则有
黄子寿;又有王少鹤、朱廉甫、吴莘畲、庞作人,此四君者,皆闻予名而先
来拜,虽所造有浅深,要皆有志之士,不甘居于庸碌者也。
京师为人文渊薮,不求则无之,愈求则愈出。近来闻好友甚多,予不
欲先去拜别人,恐徒标榜虚声。盖求友以匡己之不逮,此大益也;标榜以盗
虚名,是大损也。天下有益之事,即有足报者寓乎其中,不可不辨。
黄子寿近作《选将论》一篇,共六千馀字,真奇才也。子寿戊戌年始
作破题,而六年之中造成大学问,此天分独组,万不可学而至,诸弟不必震
而惊之。予不愿话弟学他,但愿诸弟学吴世兄、何世兄。吴竹如之世兄现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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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艮峰先生写日记,言有矩,动有法,其静气实实可爱。何子贞之世故一每
日自朝至夕总是温书.三百六十日除作诗文时无一刻不温书,真可谓有恒者
矣。故予从前限功课教诸弟,近来写信寄弟,从不另开课程,但教诸弟有恒
而已。
盖上人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断不甘
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观海,如井蛙之窥
天,皆无识者也;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诸弟此时,惟有
识不可以骤几,至于有志有恒,则诸弟勉之而已。予身体甚弱,不能苦思,
苦思则头晕,不耐久坐,久坐则倦乏,时时属望,推诸弟而已。·
〔附课程〕
主敬整齐严肃,无时不惧。无事时心在腔子里,应事时专一不杂。
静坐每日不拘何时,静坐一会,体验静极生阳来复之仁心。正位凝
命,如鼎之镇。
早起黎明即起,醒后勿沾恋。
读书不二一书本点完,断不看他书;东翻西阅,都是徇外为人。
读史二十三史每日读十页,虽有事不间断。
写日记须端楷。凡日间过恶,身过、心过、口过皆记出,终身不间
断。
日知其所亡每日记“茶馀偶谈”一则,分德行门、学问门、经济门、
艺术门。
月无忘所能每月作诗文数首,以验积理之多寡、养气之盛否。
谨言刻刻留心。
养气无不可对人言之事。气藏丹田。
保身谨遵大人手谕,节欲、节劳、节饮食。
作字早饭后作字,凡笔墨应酬,当作自己功课。
夜不出门旷功疲神,切戒切戒。·
致诸弟 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六日京寓
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精,明年再
读。
诸子百家,汗牛充栋,但当选一人之专集,不当东翻西阅。
诸位老弟足下:
正月十五日接到四弟、大弟、九弟十二月初五日所发家信。四弟之信
三页,语语平实,责我待人不恕,甚为切当。谓:“月月书信徒以空言责弟
辈,却又不能实有好消息,令堂上阅兄之书,疑弟辈粗俗庸碌,使弟辈无地
可容”云云,此数语兄读之不觉汗下。我去年曾与九弟闲谈云:为人子者,
若使父母见得我好些,谓话兄弟仅不及我,这便是不孝;若使族党称道我好
些,谓诸兄弟仅不如我,这便是不弟。何也?盖使父母心中有贤愚之分,使
族党口中有贤愚之分,则必其平日有讨好底意思,暗用机计,使自己得好名
声,而使其兄弟得坏名声,必其后日之嫌隙由此而生也。刘大爷、刘三爷兄
弟皆想做好人,卒至视如仇雠,因刘三爷得好名声于父母族党之间,而刘大
爷得坏名声故也。今四弟之所责我者,正是此道理,我所以读之汗下。但愿
兄弟五人,各备明白这道理,彼此互相原谅,兄以弟得坏名为优,弟以兄得
好名为快。兄不能使弟尽道得令名,是兄之罪;弟不能使兄尽道得令名,是
弟之罪。若各各如此存心,则亿万年无纤芥之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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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家塾读书之说,我亦知其甚难,曾与九弟面谈及数十次矣。但四
弟前次来书,言欲找馆出外教书,兄意教馆之荒功误事,较之家塾为尤甚,
与其出而教馆,不如静坐家塾。若云一出家塾便有明师益友,则我境之所谓
明师益友者我皆知之,且已夙夜熟筹之矣,惟汪觉庵师及阳沧溟先生,是兄
意中所信为可师者。然衡阳风俗,只有冬学要紧,自五月以后,师弟皆奉行
故事而已。同学之人,类皆庸鄙无志者,又最好讪笑人。(其笑法不一,总
之不离乎轻薄而已。四弟若到衡阳去,必以翰林之弟相笑,薄俗可恶。)乡
间无朋友,实是第一恨事,不惟无益,且大有损,习俗染人,所谓与鲍鱼处
亦与之俱化也。兄尝与九弟道及,谓衡阳不可以读书,涟滨不可以读书,为
损友太多故也。
今四弟意必从觉庵师游,则千万听兄嘱咐,但取明师之益,无受损友
之损也。
接到此信,立即率厚二到觉庵师处受业。其束 (攸+右下月),今年谨
具钱十挂,死于八月谁付回,不至累及家中,非不欲从丰,实不能耳。兄所
最虑者,同学之人无志嬉游,端节以后放散不事事,恐弟与厚二效尤耳,切
戒切戒。凡从师必久而后可以获益。四弟与季弟今年从觉庵师,若地方相安,
则明年仍可从游;若一年换一处,是即无恒者见异思迁也,欲求长进难矣。
此以上答四弟信之大略也。
六弟之信,乃一篇绝妙古文,排 (上夏之上下介)似昌黎,拗很似半
山。予论古文,总须有倔强不驯之气、愈拗愈深之意,故于太史公外,独取
昌黎、半山两家。论诗亦取傲兀不群者,论字亦然。每蓄此悬而不轻谈,近
得何子贞意见极相合,偶谈一二句,两人相视而笑。不知六弟乃生成有此一
枝妙笔!往时见弟文,亦无大奇特者;今观此信,然后知吾弟真不羁才也。
欢喜无极,欢喜无极!凡兄所有志而力木能为者,吾弟皆可为之矣。
信中言兄与诸君子讲学,恐其渐成朋党,所见甚是,然弟尽可放心。
兄最怕标榜,常存 (外门内音)然尚(纟+炯右)之意,断不至有所谓门户
自表者也。信中言四弟浮躁木虚心,亦切中四弟之病,四弟当视为良友药石
之言。信中又有“荒芜已久、甚无纪律”二语,此甚不是。臣子与君亲,但
当称扬善美,不可道及过错;但当喻亲于道,不可疵议细节。兄从前常犯此
大恶,但尚是腹诽,未曾形之笔墨,如今思之,不孝孰大乎是?常与阳牧云
并九弟言及之,以后愿与诸弟痛惩此大罪。六弟接到此信,立即至父亲前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