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秤座故事-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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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把你寄养在一个保姆家,我去上班。〃
〃我记得那保姆,她是客家人。〃所以日朗会几句客家话。
保姆懒替日朗穿鞋袜,她记得老是赤足,冬天又不开暖气,不知恁地,日朗记得她老是伤风,周末母亲接她回家,她反而觉得陌生,半夜老是哭,既疲倦又伤心的母亲便渐渐疏远她,时时不再接她回家。
一直到上小学,她才与女儿一起住。那时,鸿沟已经造成,日朗变得沉默寡言。
那时她生父又回家来,天天同母亲吵闹。
半夜时常被摔东西的巨响惊醒,听到父母你一言我一语,有来有往,没有一人肯少说一句,各人均理直气壮,她说她年纪轻轻就什么都牺牲掉,他则说不知多少有身价的异性可供他选择……
一夜,日朗自床上起来,很疲倦地对他们说:〃不要吵了好不好?〃
她母亲给她一个耳刮子,父亲披起外套往外跑。
走了还是回来,进进出出,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会失踪。
终于母亲换了门锁。
是,她母亲也换过锁,好笑是不是?
日朗看看表,不得不暂时中止回忆,〃我要上班了。〃
〃你去吧。〃
〃你呢?〃
母亲微微笑,〃你管我,我有我的事。〃她们一向各走各路。
日朗回到车上,返回寓所沐浴更衣,边穿袜子边想倒在床上重新再睡八小时。
但还是回到办公室。
她打一个呵欠,想把体内所余的精力搜刮出来,但是无效,她再打一个呵欠。
要命,焦日朗的事业生命不会在这里中止吧。
真想不到穿梭时间走廊竟是这么费劲。
秘书进来说:〃焦小姐〃看到她的脸,把该说的话缩回肚子,〃你不舒服吗?〃
范立轩说过,一个女子,到了每个人都问:〃你没睡好吗?你有病吗?〃的时候,就该去做脸部矫形手术了。
日朗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那么快。
〃你想说什么?〃
〃传真机又烧了。〃
〃有没有纸卡在里边?〃
〃正在打开查看。〃
日朗心一动,〃找到的话马上给我看。〃
一定是晨曦。
日朗在等待那个名字。
她做了一杯咖啡边喝边自言自语:〃刚才想到哪里?呵,对,父母不住吵架。〃
那样闹,也没影响日朗的功课。她的功课一直名列前茅。
老师的钟爱弥补了她其他生活方面的不足。
鞋子破旧,校服太狭小,午餐钱不足……全部不要紧,她在功课上有天份,老师才讲一句她就几乎猜到下三句是什么。课文过目不忘,笔记抄得整整齐齐,下课赶完作业立刻赶去替小孩子补习,十三四岁就经济独立。
富庶公平的蟟会负责栽培焦日朗。
她是那样长大的。
过了几年父母终于正式离异。
生父临走之前骂妻子:〃你贪慕虚荣。〃
日朗掩着嘴笑出来。
母亲虚荣?
她若是好高骛远,早就懂得上进了。
比较虚荣的是焦日朗,发誓要战胜自己的出身。
她知道做好功课是唯一的途径。
很少有青年如此为教科书着迷,她利用每一间图书馆,为每一个词语每一页课文寻找更多资料,她使老师讶异。
年轻的焦日朗有精神寄托,她母亲没有。
日朗要到哪个时候,才知道对有些人来说,一辈子吵吵闹闹都比离异好。日朗的母亲自与伴侣分手之后,灵魂与肉体都似失去巨大一片,她萎靡不振,开始借酒消愁。
白天勉强做一份工作支付食宿,晚上呆呆地看电视,三四个小时那样喝下去。
那时日朗最怕月底,因各种账单纷沓而至。
那一切都好像是一个世纪之前的事了。
她几乎不记得她曾经年轻过。
范立轩就不同,立轩至大的宏愿是回到十七岁去,有哪个神仙准她许愿,她一定会嚷:〃十七岁,十七岁!〃
奇是奇在出身不同,背景有异的年轻人迟早要在社会上碰头,比试能力。
日朗又有点洋洋自得,他们不一定赢她。
秘书进来,有点烦恼的样子,〃不知是谁这样无聊,叫我们的传真机三日两头出毛病,机器里头夹着这张纸,请看。〃
日朗连忙接过。
秘书感喟,〃现在没了这些机器不知怎么开工,我妈说,从前做秘书时常在老式恩特活打字机上用三张复写纸打好几份文件,手指头流血!那时连影印机都没有,怎么做人。〃
讲得有理。
那张纸上写的,仍然是不完全的讯息:〃晚霞,别来无恙乎……〃
翻来覆去是同一封信,重复又重复,还是没法子把话说完,咫尺天涯。
日朗十分惆怅。
她要朋友替她照顾他。
在她心目中,他仍是需要照顾的一个人。
太天真了。
据焦日朗的生活经验所知,地球上的男性根本很少真正需要照顾,是女性一门心思误会他们,没她们便会三餐不继,鞋脱袜甩。
没想到天秤座女性亦有同样误解。
桌子上又搁着做不完的工作,日朗深觉满足,试想想,一个人早上起来若无事可做是多么凄惨。
她办事的态度亦与读书差不多。
正忙,电话铃响,是岑介仁。
劈头便问:〃那人是谁?〃
日朗莫名其妙,〃谁?谁是谁,你是谁?〃
〃我的声音你也不认得了?〃
〃埋头苦干之际,别问我姓什么。〃
〃我指你的新伴侣。〃
〃呵,他,乏善足陈。〃
〃那么,日朗,我可以约会别人吗?〃
日朗一听先是兴奋,〃去,去,约会整个香港,如果还有空闲,约会东京,还有纽约、巴黎,尽管去。〃
岑介仁松口气,〃知道了。〃他挂上电话。
接着日朗却寂寞了。
她自文件堆里抬起头来,岑介仁没有争取到底,这小子,虚晃一招,全身而退。
也不能怪他,现在哪里还有人为感情耗上一生,即使是日朗母亲,她也是自己不争气,与人无尤,许多人在婚姻道路上栽个头破血流,可是一点也不妨碍事业发展,反而全心全意工作,十年八年就出人头地。
晨曦在她的家乡,想必是个杰出人物,是,她怀念她,但决不会荒废她的工作与责任。
私人电话又接进来。
一听得是文英杰,日朗没头没脑丢过去一句:〃我是自由身子。〃不知是诉苦呢还是炫耀。
如果他害怕,大可趁早退缩。
文英杰笑问:〃什么时候出的狱?〃
日朗只得讪笑。
他说:〃我今晚的飞机。〃
什么?还未好好聚旧,他已经要走了。
是她耽搁了时间,他已经在她身边盘旋了好几天,等待机会。
〃我现在马上出来。〃
〃不用,你忙你的。〃
这人太斯文太守礼了。
日朗粗声粗气说:〃半小时后在我楼下见面。〃
进同退一样重要,岑介仁比较懂得把握这两点艺术。
日朗扔下所有工作,取过外套出门。
丢下一句话:〃我傍晚再回来。〃
见了面,文英杰仍然那样不愠不火地微笑。
日朗抱怨,〃副刊那么厚,一下子都看完了吗?〃
〃反复读得会背了。〃他微笑。
〃几时再来?〃
〃日朗,看得出你期望的不是像我这么普通的男子。〃
日朗吞一口涎沫,无言,低下头。
又不是为生活,日朗不想虚伪。
〃谢谢你的款待。〃
〃你这样说,变成讽刺我了。〃
〃有机会来看我。〃
〃那顿晚餐呢?〃
那文英杰忽然笑笑道:〃吾不食嗟来之食。〃
日朗被他气得啼笑皆非。
是她自己不好,左推右搪,总是不愿履行约会。
文英杰伸手过来握,〃再见!〃
〃几时?〃
文英杰又笑,〃像我这样无关重要的角色,出现次数已经太多。若非你恰巧有空档,根本无瑕理会我,此刻我退出已是时候。〃
〃文君,人生并非舞台。〃
〃可是人还是知道进退的好。〃
〃你我总是朋友。〃
文君笑,〃继续寄报纸给我?〃
〃一定。〃
〃让我陪你吃顿饭。〃
文英杰摇摇头,〃并非我不情愿,谁不想有个可人儿陪着说说笑笑,将来希望你会特意请我。〃
他有他倔强的地方。
他们终于道别。
文英杰又敲敲额角,〃你瞧我这记性。〃
〃你还有话要说吗?〃
〃日朗,不要怪我多事,你应当致力改善你同令堂的关系。〃
关怀与管闲事是有区别的。
〃这不容易。〃
〃以你的智慧与能力,没有什么困难事。〃
〃僵着已经许多年了,像万载玄冰一样,怎样融化?〃
〃你还年轻,有许多时间。〃
〃时间有更重要的用途。〃
〃改善人际关系亦不算浪费。〃
〃我很感激你。〃
〃我多嘴是因为我看出你深觉遗憾。〃
日朗不语。
文英杰终于识趣地道别。
日朗拉着他厚大的手,怪不舍得地晃两晃。
连立轩都不敢在她面前提她令堂的事,文英杰若不是真的关心她,何必得罪她。
〃下次再见。〃
他走了。
谁不想身边有个随传随到的人,打打杂、作陪、诉诉苦,可是没有诚意,白糟塌人家时间,是项罪孽,焦日朗不做这种事。
她还是有点恍然若失。
下了班,日朗找到母亲的家里去。
那地址还是叫秘书找出来的。
姚世华,兰南路一一四号三楼。
她翻开地图,发觉兰南路在一个小型工业区,距离银行区大约四十分钟车程。
要日朗回去实在是很困难的事。
过去十年,经过无数挣扎,赤足走了近十万八千里路,涉水登山,才到今日,有什么必要打回头。
可是日朗还是开着车,挤在路上直赴兰南路。
那里根本没有停车的地方,日朗把车停好要往回走二十分钟,天开始下雨,路上有泥泞,行人道上小贩摆着地摊,没有打伞的余地。
日朗终于找到目的地。
那幢旧楼的电梯有揩台布气味。
下班时分,归人渐多,人挤人,气息难闻,日朗想掩鼻,又觉得那是不礼貌的举止。
从三楼出来,她找到门牌按铃。
走廊暗得看不清手表。
门一开,亮光闪出来,日朗才看到已经七点。
〃找谁?〃
日朗走近一步。
门内的人见到一张漂亮的笑脸,光鲜的打扮,不禁一呆。
〃找姚小姐。〃
〃姚小姐尚未回来。〃
日朗真没想到母亲只租人家一间房间住,她还以为六十年代以后已没有那样的事了,有点震惊。
〃我可以进来等她吗?〃
〃你是她的同事?〃
〃是,我给她送文件来。〃
那家人开了门。
客厅狭小,他们一家四口正在用饭,日朗坐立不安。
女主人是一位中年太太,好心地说:〃你到姚小姐房中等吧。〃
进入房间,也不过只是一床一桌余地,真没想到母亲的生活会是那么窘。
案头上有一张姚世华年轻时的照片,像煞了日朗。
狭小的窗外没有风景。
日朗默然。
她想起梦中那间房间,母亲抱她坐在膝上讲故事,它也同样肮脏狭小。
母亲穷其一生未能脱离这个困境。
日朗冷静地想:可以叫她一起住吗?不行,焦日朗不能与她相处是个事实,她太了解她,三日之后她便会读她的日记听她的电话指挥她的佣人弄得鸡犬不宁。
十年前焦日朗就是因为那样才搬出来的。
那么,替母亲找个比较舒适的单位。
可是日朗能力有所不及,都会消费太过昂贵,普通人不可以支持两个家。
她用手托着头叹口气。
她是白来了。
多此一举,日朗抓起手袋站起来,向女主人告辞。
女主人正捧着一碗汤喝,不知是什么肉煮什么蔬菜,香得要命。
日朗在读书时最希望放学有一碗这样的汤喝,后来,后来就放弃了这样的奢望。
她道谢,退出狭窄的走廊。
一抬头,看见有人挡在她面前。
那是她母亲姚世华。
母亲一脸倦容,不忘讽刺她:〃什么风把焦小姐吹到这里来?红十字会来巡视难民营乎?有啥地方可以改良别忘了告诉我。〃
日朗静默一会儿,终于说:〃我愿意替你付首期。〃
她母亲却听懂了,有点意外,半晌说:〃余款我也付不起。〃
〃我一个月一个月替你付。〃
她却摆摆手,〃免了,每个月都要我提心吊胆地等你施舍?我情愿住得差点。〃
〃可是这个地方〃
〃实在不能见人是不是?〃姚女士苦笑,〃同我一样,已无人可见,无关重要。〃
〃空气也不好。〃
〃又不是你住这里,焦小姐,再见。〃
焦日朗低下头,沉吟一会儿,〃我再想办法。〃
她母亲掏出锁匙开门,一边笑曰:〃别想太久,我已年过半百。〃
她一直不忘揶揄亲女,日朗却已不再生气。
她除了日朗已无他人,唯有拿她出气。
母女二人在门外擦身而过,各自返家。
焦日朗的家合规格得多,雪白的家具墙壁,一件多余杂物也无,整整有条,只住她一个人。
白色毛巾,白色香皂,都放在适当的位置。
这是焦日朗的堡垒,她需要这个安乐窝,每日辛劳的工作结束后,返回家中,缩成一团,逃避现实,不必开口说话,爱哭就痛哭一场,爱喝就喝个烂醉。
即使母亲是慈母,日朗也情愿独居。
日朗不想同任何人解释她的得失、苦乐、希望、前途。不,焦日朗始终还没有碰到那个人。
母亲没有救她,她也救不了母亲。
关系这样密切,也不管用。
日朗深深悲哀。
她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出门上班,看到邻居搬家。
心一动,日朗问:〃房子卖出去没有?〃
〃我也是租的。〃
日朗探头一看,装修新簇簇,没住多久,又搬走,真浪费。
〃好端端为什么搬?〃
那男生叹口气,〃本来打算结婚。〃
够了,一句话已经足够。
〃租约满了没有?〃
〃当然没有。〃
〃请把房东电话号码给我。〃
小单位,方向好,可是租金也不便宜。
整个上午,日朗都在想这件事。
然后秘书进来说:〃它终于传过来了。〃
日朗抬起头,〃什么它?〃
〃那封信,一开头说'晚霞,别来无恙乎'的信。〃
〃给我看。〃
它终于克服了接收上的困难到了地球这一个角落。
〃……我要托你去看一个人,他叫王首文,他的办公室在亚都大厦三十六楼环宇公司,他的住宅在落阳路一号,我念念不忘他。〃
看到这里,日朗抬起头莞尔,可是,晨曦,她在心里头问:〃他可有记得你?〃
〃我想知道,他可有改变初衷,他知道与我联络的方法。晚霞,请你帮助我,晨曦。〃
千方百计,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日朗叹口气,同助手说:〃查一查这个王首文。〃
助手抬起头来,〃王震亚的次子王首文?〃
啊,还是名人之后,不简单。
不消半日,王首文君的剪报资料到了。
〃他已婚?〃
〃上个月新婚。〃
日朗连忙埋头研究资料。
助手问:〃我们要同环宇做生意?〃
〃可能。〃
〃焦小姐,我真佩服你永远有备而战。〃
〃嘎,战争?〃日朗笑,〃我最不赞成打仗。〃
王家在本市是比较次一等的望族,可是因为拥有一张畅销报纸,所以地位比一般生意人为高。
不过王首文并不在报馆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