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评论-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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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领带”,修剃得整齐服帖的头发,以及最后临走时对着镜子整理领带等动作,都暗示他是个与传统疏离,受了相当洋化,很能贴合适应环境,注重形式外表,缺乏内容深度,又颇有点沾沾自喜的现世人物。这倒不一定是说,俞欣这个人不如赖鸣升。而是在白先勇视界中,因为俞欣没有“过去”,生不逢时,便由不得他自作选择地被注定必须“肤浅”,必须是个形象相似但实质不同的“复制品”或“赝品”。这样有点专横的“定命”(Predetermination),当然,为的是配合《台北人》的整个架构,以及“今昔对比”的一贯主题。
骊珠是一个好女孩,羞涩、有礼、懂规矩。但当然,因为她也没有“过去”,和俞欣一样,不能了解赖鸣升的心情。她答应留下来陪赖鸣升吃饭打牌,显然主要是碍于情面,所以当他醉倒,刘太太建议她和俞欣二人出去玩时,她像解脱了一大负担,“赶忙立了起来”。吃饭过程中,她把赖鸣升最令读者——经由作者的成功传达——怜悯难受的悲剧表现,视为喜剧表现;临走还咯咯地笑着说:“赖大哥喝了酒的样子真好玩。”其实,不只骊珠俞欣,就连刘营长夫妇,对赖鸣升的心情也常不能了解。如此,在赖鸣升叙述往事,无限感触激动之际(如叙述“割靴子”事件后),或当他做出使同情的读者最觉心恸的举动时(如裸露胸上伤疤,与醉后表演打拳),同桌吃饭的人却只看到表面的滑稽性,而“哄然大笑起来”、“笑着偏过头去”、“捂着嘴笑着低下了头”,“笑得前俯后仰”。白先勇用这种对比描写手法,烘托传达出赖鸣升真正的“孤立”。完全的“隔绝”。即连最亲近的患难弟兄,也不能了解他心底最深处的悲痛。这种与世隔离,无法与别人心灵沟通的悲哀,即所谓“alienation”,倒是普及全世界的现代人,也是近代西洋文学的一大主题。
至于刘营长夫妇的儿子刘英,由于年幼无知,当然更无法晓得赖鸣升沉重的心情。在这除夕夜晚,他的心思几乎完全集中在“放烟炮”这件游戏上,而他对赖伯伯的兴趣,也可说是止于他“电光炮抓在手里爆”的诺言(小孩子本来就是这样,若不这样,就不“真”了)。他在吃饭过程中,说的话不多,其中除了前文提过的想当“陆军总司令”的天真对答外,每一句都和“放爆仗”有关。他的话,最令人注意的,有两句。当赖鸣升追叙他在枣泽死里逃生的经验,而被“台儿庄”的回忆激动得“突然变得口吃起来”时。
……这时窗外一声划空的爆响,窗上闪了两下强烈的白光。沉默了许久的刘英,陡然惊跳起来,奔向门口,一行嚷道:
“他们在放孔明灯啦。”
刘营长喝骂着伸出手去抓刘英,可是他已经溜出了门外,回头喊道:
“赖伯伯,等下子来和我放爆仗,不要又黄牛噢!”
刘英这里说的两句话,头一句,使读者在刚听完“台儿庄”故事的紧张情绪之下,猛然醒悟窗外的“划空爆响”与窗上的“强烈白光”,原来只是人们戏放的孔明灯。和“台儿庄”的炮火放在一起,相提并论,是作者何等之讽刺!刘英的第二句话,“不要又黄牛噢”之中的“又”字,使我们首次揣知,相似的情形,以前也发生过。等到后来刘太大对骊珠说“每次都是这样的”,我们这一揣测,就获得了证明。
白先勇把赖鸣升的悲剧,安排发生在除夕之夜,是很有含义的。首先,在回不得老家的情况下,围坐吃“团圆饭”,就有讽刺意味。又把一个经历过猛烈炮弹战火的老兵沧桑血泪史,安置在戏放鞭炮烟火的喜庆节日,对比之下,产生尖锐的反讽效果。此外,小说头一段,白先勇在笼统描绘台北市除夕黄昏景致的几句文字里,提到“各家的灯火,都提早亮了起来,好像在把这一刻残剩的岁月加紧催走,预备去迎接另一个新年似的”;而小说最末几句,是:“四周的爆竹声愈来愈密,除夕已经到了尾声,又一个新年开始降临到台北市来。”白先勇前后强调“迎新”(赶走坏日子,迎接好日子),正暗示赖鸣升不能面对“时间已不可挽回地改变一切”之事实,也暗示他固执持守已经不合实际的自我意象。当然,其中所含对当今社会国家处境的影射,显而易见,不必细说。
我们已经相当详细地分析讨论了赖鸣升这个人,并看到今日的他和他心目中固定存在的自我意象之间的差距,他的自我意象,固然真已不合实际,然而是否就等于是全无价值的幻影?作者显然认为不然。作者显然认为,赖鸣升虽然老朽,做梦自欺,但由于精神上一直不肯放弃,不向现实低头,于是保持住了一份做人的尊严。肉身之必须逐渐衰老,是人类绝对无法抗拒的命运。在这与生俱来的“限制”下,只要曾经一度真正热烈地享受过生命的光辉,而留存一份记忆,则此记忆之光,还是会照亮逐渐枯朽的残余生命。就像赖鸣升带来那双尺把高,有小儿臂粗,由于他个子高,举在头上才没给人碰砸的红蜡烛,“火焰子冒得熊熊的,把那问简陋的客厅,照亮了许多”。
然而,那对红蜡烛,终于还是“烧去了一大截,蜡烛台上淋淋沥沥披满了蜡油”。记忆,无论是怎样坚固持久的记忆,无论是怎样辉煌灿烂的记忆,终有一天,还是会跟着肉身的死亡,化为灰烬,化为乌有。这是人类永恒的悲哀。也难怪喝醉酒的赖鸣升,在刘太太用“小洋刀”剔除那些披挂的蜡油时,会突然痛苦呕吐起来。
《一把青》里对比技巧的运用
《台北人》的主题,既然是今昔之比,我们不难想像,作者白先勇必大量运用“对比”的技巧。但《台北人》里,有关此一技巧的运用,没有一篇如《一把青》那样明显,那样直接,那样透彻。
《一把青》里对比技巧的运用,几乎遍及构成一篇小说的每个元素。现在,我拟就《一把青》里人物、背景、布设、情节、结构、叙述观点等方面,探讨白先勇如何利用对比与对照,以衬托方式表达出“今非昔比”的中心旨意。
《一把青》的故事,主要是写一个名叫朱青的女人,少女时期在南京,与一年轻飞行员郭轸恋爱,但结婚没几天,国共内战爆发,大乱,郭轸随着空军队伍被调离南京,不久便出事身亡。经过这番惨痛的生离死别,来台之后的朱青,简直判若两人,心已死去,乃抱玩世态度过日子,再也没有什么事能够伤她的了。
为了衬现朱青的改变,白先勇在描绘前后的朱青之外貌言行时,用了许多强烈的对比。过去的朱青,“来做客还穿着一身半新旧直统子的蓝布长衫,襟上掖了一块白绸子手绢儿。头发也没有烫,抿得整整齐齐的垂在耳后。脚上穿了一双带绊的黑皮鞋,一双白色的短统袜子倒是干干净净的”。现在的朱青,却是“一个衣着分外妖烧的女人”,“穿了一身透明紫纱洒金片的旗袍,……一扭,全身的金锁片便闪闪发光起来”。她有“一头蓬得像只大鸟窝似的头发”,脚上“一双高跟鞋足有三寸高”。仅凭外表打扮,过去的朱青,给我们的印象,是自然,纯洁,朴素,拘谨。现在的朱青,是矫作,世俗,华丽,浪荡。
朱青的长相、表情与性格,亦前后大异:在南京时,她是“一个十八九岁颇为单瘦的黄花闺女”,“身段还未出挑得周全,略略扁平,面皮还泛着青白”。她的“眉眼间却蕴着一脉令人见之忘俗的水秀”,真正是一个灵秀的女孩。(也许就因灵性太重,肉性不得发展,她才那样单瘦。青白吧?)见了人,她“一径半低着头,腼腼腆腆,很有一股教人疼怜的怯态”。人家和她说话,“她都不大答得上腔来,一味含糊的应着”。
但十五、廿年后在台湾,失去灵性的朱青,肉身却发达起来:“腰身竟变得异常丰圆起来,皮色也细致多了,脸上画得十分人时,本来生就一双水盈盈的眼睛……露着许多风情似的”。她再也“没有半点儿羞态”,居然有了“白光那股懒洋洋的浪荡劲儿”。在舞台上踏着伦巴舞步,“颠颠倒倒,扭得颇为孟浪”;在自己家请客打牌,与几个空军小伙子打情骂俏,满口风话。过去的朱青,在感情中度日,异常敏感,多忧多愁。现在的朱青,麻木不仁,游戏人间,耽溺于声色之乐,因而总是哼流行歌,总是“笑吟吟”,“吃吃的笑着”,“笑得弯了腰”。她开口说话,多半都是带着笑的。
朱青的改变,固然起源于战乱丧夫的惨痛经验,但年岁的增加,亦为基本因素。战乱丧夫这种事,如果换个环境,便可避免;但没有一人能够阻止岁月逐渐蚀损我们少年时期的敏锐灵性。现在的朱青,虽然“全不像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虽然“岁月在她的脸上好像刻不下痕迹来了似的”,但她毕竟不能再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黄花闺女。同样与年轻空军交往,她以前天真,不懂事,处处需要郭轸照顾;现在却负着年岁无形的包袱,不得不以“大姐”自居自称了。
昔日的朱青和今日的朱青,固成强烈之对比,郭轸和小顾二人,也形成相当的对比。小顾是朱青在台北的情人,乍看起来、他和郭轸很相似:同是年轻空军,也长得体面,后来也同样堕机身亡。但这两人在实质上非常不同。郭轸“英气勃勃”,对前途满怀希望,由于“心性极为高强……不免有点自负”。他是一个身心健全的,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譬如追求朱青时,他居然驾飞机到金陵女中上空打转子,终于被记过)。他爱朱青,要保护她,照顾她。至于小顾,却完全没有郭轸的气魄。他很可能和郭轸当时的年龄相仿,但因间隔一二十年,与朱青相对而论,当然只得向人说是“干弟弟”了。以前是郭轸照顾朱青,现在小顾却由朱青照顾。他不但不自负,而且相当畏缩,“朱青在招呼客人的时候,小顾一径跟在她身后,替她搬挪桌椅,听她指挥”。他虽是个飞行员,而且长得茁壮,却不喜户外活动,只喜欢闭门搓麻将(“朱青告诉我说,小顾什么都不爱,惟独喜爱这几张”)。这种闭塞的性格,加上他与年长女人发生关系之事实,都指示出他的身心并不十分健康。也难怪“刘骚包”要说:“小顾,快点多吃些,你们大姐炖鸡来补你了。”
《一把青》的故事背景,从前与现在,亦成明显的对比。朱青与郭轸的恋爱,发生地点是抗日胜利后的中华民国首都——南京。丧夫之后的朱青,则住在台北。在这里,虽然空军眷属区也和从前一样,叫做“仁爱东村”;虽然空军里的康乐活动“并不输于在南京时那么频繁,今天平剧,明天舞蹈”,但台北怎样也不比“那六朝金粉的京都,到处的古迹,到处的繁华,一派帝王气象”。战后的南京,是小空军的天下,他们充满朝气,无拘无束,趾高气扬,“手上挽了个衣着人时的小姐,潇潇洒洒,摇曳而过。谈恋爱——个个单身的飞行员都在谈恋爱”。在台北,空军则挤在新生社听靡靡之音,或像朱青的那些“空军小伙子”,专喜与异性胡闹说风话,关起门来打麻将。以前在南京,战事一旦爆发,飞行员立刻被调遣,上战场,在炮火中为国捐躯。如今,在台北,由于“这些年来,日子太平,容易打发”,那些“穿了蓝色制服的小空军”,无用武之地,只得在游艺晚会里“拿了烟头烧得那些汽球砰砰嘭嘭乱炸一顿,于是一些女人便趁势尖叫起来”。
在背景布设方面,白先勇的“对比”手法,固然主要用在南京与台北之对比,然而,除此之外,就是在单一布景的描绘中,白先勇亦十分擅长将“情”与“景”做强烈对照,达到令人感喟的反讽效果。一个好例子即郭轸被调离南京时,师娘去探望朱青的那两段描写。朱青伤心悲痛,歪倒在床上,“只有哽咽的份儿”,“满面青黄,眼睛肿得眯了起来,看着愈加瘦弱了”。然而她穿着的,却是“新婚的艳色丝旗袍”,压盖着的,是“一床绣满五彩鸳鸯的丝被”。当时,“房子外头不断地还有大卡车和吉普车在拖拉行李,铁链铁条撞击的声音,非常刺耳,村子里的人正陆续启程上路,时而女人尖叫,时而小孩啼哭,显得十分惶乱”。但与这种惶乱局面对照的,却是眼前喜气洋洋的新房:新粉刷的墙,新窗帘窗幔,“桌子椅子上堆满了红红绿绿的贺礼(与街上拖拉之行李相对),有些包里尚未拆封。桌子跟下却围着一转花篮,那些玫瑰剑兰的花苞儿开得十分新鲜,连凤尾草也是碧绿(与朱青的青黄面色相对)。墙上那些喜樟也没有收去”。而那块乌木烫金写着“白头偕老”的喜匾,对于这个刚刚新婚就将永远失去心爱丈夫的朱青,是何等辛酸的讽刺!
《一把青》的情节发展,前后可以对比对照的地方,实在不少。白先勇在全篇上、下两节中,安排下一些类似的场景或事件,而以来青前后大异的表现与反应,来衬现她今昔的不同。譬如在南京时,师娘第一次和朱青见面,一起吃饭谈话的情况,便和她们两人在台北重逢,首次一同吃饭谈话的情况,大异其趣。少女时期的朱青,由于过度羞怯,简直像个哑巴:“一顿饭下来,我怎么逗她,她都不大答得上腔来”。她腼腆得手足失措,必须由郭轸在旁“一忽几替她拈菜,一忽儿替她斟茶”。然而在台重逢后,她首次邀师娘到家里吃饭,当场却和几个空军小伙子胡闹,称人“刘骚包”“鸡和大王”等粗野绰号,说着“教你们输得当了裤子才准离开”等俚俗言语。吃饭时,朱青端出一盆“热气腾腾的一只大肥母鸡”,姓刘说了一句调皮话,朱青便“抓起了茶几上一顶船形军帽,迎着姓刘的兜头便打,姓刘的便抱了头绕着桌子窜逃起来”。姓王的也加入打趣,朱青“笑得弯了腰”,咬牙恨道:
“两个小挨刀的,诓了大姐的鸡汤,居然还吃起大姐的豆腐来!”
在这个场景之前,虽然先有朱青在新生社演唱流行歌的一幕,使叙述者与读者对朱青改变之事实有所准备,但吃这顿饭时朱青的言语举动,和南京首次见面吃饭时的情景一比,还是令人十分震惊。而朱青却笑道:“今天要不是师娘在这里,我就要说出好话来了。”暗示着她这天的胡闹,还算是比较规矩的呢!
《一把青》情节中,最主要的对比,当然就是朱青对于郭轸,小顾二人堕机身亡事实的前后不同之反应。首先,我想也提一下,就这二次堕机事件本身而言,看起来好像是完全相同的两回事,但本质上却有一大不同:郭轸的飞行失事,发生在战争中,他是为国殉命。小顾的飞行失事,发生在桃园飞机场上,只是一个意外,一个不具任何历史悲剧含义的意外。
当朱青得到郭轸在徐州出事的消息,她“便抱了郭轸一套制服,往村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嚎哭,口口声声要去找郭轸。有人拦她,她便乱踢乱打,刚跑出村口,便一头撞在一根铁电线杆上,额头上碰了一个大洞”。师娘给她灌姜汤的时候,“她的一张脸像是划破了的鱼肚皮,一块白,一块红,血汗斑斑。她的眼睛睁得老大,目光却是散涣的。她没有哭泣,可是两片发青的嘴唇却一直开合着,喉头不断发出一阵阵尖细的声音,好像一只瞎耗子被人踩得发出嗞嗞的惨叫来一般”。之后她在床上病了许久,若非好心的师娘细心照顾,大概也无法活在人间的了。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