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评论-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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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发出嗞嗞的惨叫来一般”。之后她在床上病了许久,若非好心的师娘细心照顾,大概也无法活在人间的了。随着郭轸的死亡,她的灵魂也死了,剩下的,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空壳。难怪她颤巍巍挣扎冷笑道:“……他倒好,轰地一下便没了——我也死了,”可是我却还有知觉呢。
对于小顾的失事身亡,朱青的反应就完全不同。
师娘从一品香老板娘得知这项消息,两人一同乘三轮车来朱青家探望时,“按了半天铃,没有人来开门。”读到这里,我们虽然明知朱青已经改变,仍不禁闪过一念:难道和以前一样,又寻短见去了?但,不一会儿,却听见朱青隔着窗子叫她们进来。
我们推开门,走上她客厅里,却看见原来朱青正坐在窗台上,穿了一身粉红色的绸睡衣,捞起了裤管跷起脚,在脚指甲上涂寇丹,一头的发卷子也没有卸下来,她见了我们抬起头笑道:
“我早就看见你们两个了,指甲油没干,不好穿鞋子走出去开门,叫你们好等——你们来得正好,晌午我才炖了一大锅糖醋蹄子,正愁没人来吃。回头对门余奶奶来还毛线针,我们四个人正好凑一桌麻将。”
接着她就到厨房,忙着炒菜做吃的,预备快快大家吃了,“起码还有廿四圈好搓”。她倒也向师娘提了一下小顾身亡之事,并说她已把他的骨灰运到碧潭公墓下葬。但她说得那样平淡无奇,好像在叙述一件日常琐事。
紧接着,便是一段朱青容貌的描写:“还是异样的年轻朗爽……她的双颊丰腴了,肌肤也紧滑了”。这和当年郭轸去世后她“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面皮死灰,眼睛凹成了两个大窟窿”,真是遥遥相对。当年,由于哀恸生病,“朱青整天睡在床上,也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每天都由我强灌她一点汤水”。而现在,小顾刚死,她却能照着日常习惯卷头发,涂蔻丹;不但不需要别人喂她饮食,反而还有心情炖糖醋蹄子,炒麻婆豆腐,(读者可玩味一下此二菜名的暗示含义),自己吃,也请别人吃。以前是血是泪,是倾轧灵魂的痛苦;现在是笑是吃,是麻木不仁的作乐。在师娘和一品香老板娘来探望朱青的那最后一幕里,朱青确实是一直笑着的(“她见了我们抬起头笑道”,“笑着说道”,“朱青笑道”,“朱青不停的笑着”)。
以前,郭轸随着队伍被调离南京后,师娘为了开导朱青,使她认清一下空军太太必担之风险,告知了她一些眷属区里朋友的身世:周太太已嫁了四次,四个丈夫都属同一小队,一个死了托一个,这么轮下来。徐太大的先生原是她小叔,哥哥殁了,弟弟顶替。
“可是她们看着还有说有笑的,”朱青望着我满面疑惑。
“我的姑娘,”我笑道,“不笑难道叫她们哭不成?要哭,也不等到现在了。”
当时,她那样爱恋着郭轸,我们只要看她垫起脚洗窗户,手里“揪住一块大抹布挥来挥去,全身的劲都使了出来了似的”,期待渴盼和郭轸再会一面的模样,就能感觉到她的心之专,意之专。这样的朱青,当然无法了解师娘的“开导”。然而,经历了丧夫惨剧的朱青,增加了一把年纪的朱青,到底做到了她原以为不可能的事。而且做得比谁都彻底,比谁都“有说有笑”(真的,要哭也不等到现在了)。难怪师娘觉得“虽然我比朱青还大了一大把年纪,可是我已经找不出什么话来可以开导她的了”。
在南京,师娘尝试开导朱青,教她做菜,织毛衣。亦曾教她玩几张麻将牌:
“这个玩意儿是万灵药,”我对她笑着说道,“有心事,坐上桌子,红中白板一混,什么都忘了。”
这些教导,当时没生效,丝毫未能排解她思念郭轸的心情。但十几年后,住在台北的朱青,居然青出于蓝:她变得很会做菜请客。她提到“余太太来还毛线针”,可见她也很会织毛衣了。但最令人注意的,每次朱青邀师娘到她家,从不提起往事,“我们见了面总是忙着搓麻将”。搓麻将,真个是“万灵药”:刚刚埋葬了小顾的朱青,对着面前堆到鼻尖的筹码,不停地笑着,乐于自己“运气这么好”,而笑道:“今天我的风头又要来。”这种虚表的无谓欢乐,与心灵麻木死亡的悲惨事实,互相对比,是何等令人惋叹的讽刺!而朱青,在麻将桌上,习惯性地反复哼唱的《东山一把青》:
嗳呀嗳嗳呀,
郎呀,采花儿要趁早哪——
固然只是一首俗不可耐的流行歌曲,却反映出今日朱青“得乐且乐”的人生态度,以及作者视野中台湾当前的社会情绪。但有一点,若非作者存心使然,则亦是对作者的一种讽刺:即这歌词,纵使庸俗不堪,却也不无包含作者自己“时光流逝,一去不返”的最终旨意。
《一把青》这篇小说,是采用师娘的观点,以第一人称写成的。师娘这一角色的主要功能,固然在于叙述朱青的故事始末,我们却不能忽略她本身在小说情节里的地位。她既是个怀有同情心的旁观者,也是推动故事的要人之一。作者借她的眼睛观看,惜她的口吻叙述,一方面传达出第一人称小说较易引起的亲切感,另一方面却又保持了作者自己与小说人物的距离,而不失客观。
师娘和朱青两个人,也是一个很好的对比。首先,我们注意到,这二人的身世背景有许多相似处:两人都是空军太太,两人都死了丈夫,两人都先住南京,后住台北。可是,朱青前后判若两人,而师娘,虽然也让十几年的岁月“洒了一头霜”,本质上,性格上却前后一致,完全没有改变。她自始就是一个好心肠,有人情味,有同情心的平凡女人,早就认清空军太太必担之风险,并学会以打麻将,织毛衣等方式来“自卫”,所以能够不受大伤地接受命运的打击。她的人情温暖,可从她当年对郭轸、朱青的照顾,与今日带李家女儿参加新生社游艺会等的细节,看得出来。她缺乏往日朱青秉具的那种敏感,却也没有今日朱青所表现的那种麻木。以朱青比师娘,即是以“变”比“不变”,以“极端”比“中庸”。作者凭着前后一致的师娘观点,细察描绘前后大异的朱青,相对之下,效果大增。又因这两人的背景遭遇原很近似,更烘托出朱青故事的悲剧性。
最后,让我们看看白先勇如何在全文的骨架结构上,运用对比的技巧。《台北人》里的每一篇,虽然都有今昔对比的中心主题,但没一篇像《一把青》这样,清清楚楚地划分为上下二节;上节叙述过去在南京的事,下节叙述现在在台北的事。主要由于全文结构上的这种明显界分,使这篇小说里今与昔之对比(个人方面,画家方面,社会方面),特别清晰,干脆,毫不暖昧混淆,转弯抹角。也因如此,《一把青》是《台北人》诸篇中,比较容易了解的一篇。
另一点,我也顺便提一下。白先勇把《一把青》分为前后二节,为什么不用“一”、“二”,而用“上”、“下”?上与下,二字相对。上,使人想起上山坡,步步艰难。下,使人想起下山坡,容易得很。但这可能只是巧合,不一定是作者存心,所以玩味一下,也就不去深究了。
《永远的尹雪艳》之语言与语调
在白先勇的《台北人》全集中,开卷的《永远的尹雪艳》,是最“冷”的一篇。其他各篇,虽然也都采用客观叙述,虽然也都包含社会批评,但读者很容易感觉出作者对故事里人物的同情。惟独在《永远的尹雪艳》里,作者像是完全把自己隔离,冷眼旁观,采用全知叙事观点,不探入任一角色之意识内,只限于人物外貌言行与情节发展的具体客观之描述。《永远的尹雪艳》,是《台北人》中嘲讽意味最浓的一篇。此嘲讽意味,前后一贯,藉由全文之“语调”(tone)——即“叙述者”之口吻——有效地传达给了读者。
首先,我想解释一下何谓“叙述者”。我们时常误以为一篇小说的叙述者,就是小说的作者;叙述者所说的话,就是作者要说的话。其实并不尽然。特别是在讽刺文中,作者有时故意让叙述者道出与自己本意完全相反的话;而此作者与叙述者之间的差距 ,最能拍击而产生嘲讽效果。
在《永远的尹雪艳》里,白先勇就运用了这种让叙述者说反面话或歪扭话的嘲讽技巧。举数例如下:
叙述者的话:
尹雪艳总也不老……不管人事怎样变迁,尹雪艳永远是尹雪艳。
作者的本意:
孰能不老?即使像尹雪艳,外表看似没有改变,人人以为“永远”,其实还不是自欺欺人。
叙述者的话:
尹雪艳名气大了,难免招忌,她同行的姐妹淘醋心重的就到处嘈起说:尹雪艳的八字带着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轻者家败,重者人亡。
作者的本意:
尹雪艳的八字确实带着重煞,使人家败人亡。这和她的名气大,招忌,倒没什么关系。
叙述者的话:
洪处长……一年丢官,两年破产……尹雪艳离开洪处长时还算有良心,除了自己的家当外,只带走一个从上海跟来的名厨司及两个苏州娘姨。
作者的本意:
尹雪艳真没良心。洪处长破产后,她不但离弃他,而且把她自己的一切家当与仆人都带走。
叙述者的话:
尹雪艳站在一旁……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客人们,狂热的互相厮杀,互相宰割。
作者的本意:
尹雪艳毫不悲天悯人,观赏着客人们互相宰割。
白先勇的另一种嘲讽技巧,即在叙事时故意使用成语、陈腔滥调以及夸张言语。成语或陈腔滥调如“五陵年少”、“两鬓添霜”、“一腔怀古的幽情”、“津津乐道”、“高朋满座”、“世外桃源”、“呆如木鸡”、“倾诉衷肠”等。夸张的比喻与描写更是俯拾皆是,给全篇小说带来含有喜剧意味的嘲讽效果。举例如下:
望着天上的月亮及灿烂的星斗,王贵生说,如果用他家的金条儿能够搭成一道天梯,他愿意爬上天空去把那弯月牙儿掏下来,插在尹雪艳的云鬓上。
用钻石玛淄串成一根链子,套在尹雪艳的脖子上,把她牵回家去。
洪处长休掉了前妻……答应了尹雪艳十条条件;于是尹雪艳变成了洪夫人。
连眼角儿也不肯皱一下。
即使是十几年前作废了的头衔,经过尹雪艳娇声亲切的称呼起来,也如同受过借封一般,心理上恢复了不少的优越感。
尹雪艳的话就如同神谕一般令人敬畏。
尹雪艳亲自设计了一个转动的菜牌,天天转出一桌桌精致的筵席来。
轻盈盈的来回巡视着,像个通身银白的女祭司。
(打麻将快输时)向尹雪艳发出讨救的哀号向尹雪艳发出乞怜的呼吁
这种夸张得近乎滑稽的描写,是全篇揶揄语调之主流,呈现给读者一幅活生生的社会讽刺图画。
在《白先勇的小说世界》一文里,我探讨《台北人》的生死主题时,曾论及《永远的尹雪艳》这篇小说的寓意。为了方便,我将有关的几段抄录于下:
细读《台北人》,我感触到佛家“一切皆空”的思想,潜流于底层。白先勇把《永远的尹雪艳》列为第一篇,我觉得绝非偶然。这篇小说,固然也可解为社会众生相之嘲讽,但我认为“象征”之用意,远超过“写实”。尹雪艳,以象征含义来解,不是人,而是魔。她是幽灵,是死神。她超脱时间界限:“尹雪艳总也不老”;也超脱空间界限:“绝不因外界的迁异,影响到她的均衡”。她是“万年青”;她有“自己的旋律……自己的拍子”。白先勇一再用“风”的意象,暗示她是幽灵:“随风飘荡”、“像一阵三月的微风”、“像给这阵风薰中了一般”、“踏着风一般的步子”、“一阵风一般的闪了进来”,而她“像个通身银白的女祭司”、“一身白色的衣衫,双手合抱在胸前,像一尊观世音”,“踏着她那风一般的步子走出了极乐殡仪馆”等等,明喻兼暗喻,数不胜数。加上任何与她结合的人都不免败亡的客观事实,作者要把她喻为幽灵的意向,是很明显的。
我之所以强调白先勇故意把尹雪艳喻为幽灵,即要证明《台北人》的底层,确实潜流着“一切皆空”的遁世思想。因为尹雪艳既是魔,既是幽灵,她说的话,她的动作,就超越一个现实人物的言语动作,而变成一种先知者之“预言”(prophecy),也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作者对人生的评语。其功效有点像希腊古典戏剧中的“合唱团”(chorus),也类似莎士比亚《马克白》剧中出现的妖婆。
所以,当尹雪艳说:
“宋家阿姐,‘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谁又能保得住一辈子享荣华,受富贵呢?”
这也就是高高在上的白先勇对人世的评言。而当“尹雪艳站在一旁,叼着金嘴子的三个九,徐徐地喷出烟圈,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壮年的、曾经叱咤风云的、曾经风华绝代的客人们,狂热的互相厮杀[表面意思指打麻将],互相宰割”,我们好像隐约听到发自黑暗古墓后面的白先勇的叹息:“唉,可怜,真正可怜的人类!如此执迷不悟!却不知终归于死!”人,皆不免一死。死神,一如尹雪艳,耐性地,笑吟吟地,居高临下,俯视芸芸众生,看着他们互相厮杀,互相宰割。然后,不偏不袒,铁面无私,将他们一个一个纳入她冰冷的怀抱。
如此,《永远的尹雪艳》,除了表面上构成“社会众生相”之一图外,另又深具寓意,是作者隐形的“开场白”。
值得注意的是,一旦我们采取了此篇的象征含义,而视尹雪艳为死亡之化身,则文中蕴育的那么一点诙谐性;完全丧失,全篇小说立刻变得“死一般的严肃”(deadserious)。许多原本夸张得近乎滑稽的比喻与描写,一下子变得不夸张,不滑稽,完全认真。尹雪艳真的变为“永远”,不再是作者的反面话。她的言谈真的是“神谕”。她真的是一个“通身银白的女祭司”。人们在她面前,真会发出“讨救的哀号”与“乞怜的呼吁”。这些本来靠着夸张与故意的做作而激发讽刺效果的言语,突然之间一针见血地勾绘出人类与死亡的关系。可怜的人类,囿于生命之“有限”,不论有多么重大的抱负,都无法与死神抗争。其无助、无能之处境,正是吴经理以苍凉沙哑的嗓子唱出的:
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尹雪艳的公馆,是“世外桃源”,给人“乐不思蜀的亲切之感”,坐在沙发里,倚在柔软的丝枕上,“人一坐下去就陷进了一半”,“叫人坐着不肯动身”。大家谈的是“老话”,“都有一腔怀古的幽情”,“好像尹雪艳便是上海百乐门时代永恒的象征,京沪繁华的佐证一般”。老朽得眼圈都已开始溃烂的吴经理,居然听信尹雪艳哄他的“干爹才是老当益壮”这句话,于是“心中熨帖了,恢复了不少自信”。在这种描述里,作者对社会国家的批评与影射,显而易见,不必解释。然而其中的“自欺”之旨意,亦可适用于作者视野中的人类根本之处境。真的,我们那一个人,不也同样避免面对“终归一死”的残酷现实?我们那一个人,不也盲目自欺地贪恋着虚空的人生,陷入暂时的安适与欢乐中,不肯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