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评论-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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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对!这是小事,但关系青少年的心理太重要了。你写小说,一定比较了解这一点,是不?
白:我就看过小学毕业,刚上初中的女生,剪掉长发,顶个西瓜皮,缩着脖子走的样子。这时期的青少年,最敏感,反抗力也最大,这样做对他们等于是破坏。全世界没有人像我们这样。如果硬要规定男生剃光头,你自己剃看看,才知道滋味不好受。真的,大笑话了!太笑话了!
母亲去世以后,感觉到人生无常
问:你的小说里有不少是以青少年的心理为题材的,里面的女性角色很多,女性的心理也写得特别好,你小时候是否爱到女人很大的影响?
白:(笑)我不觉得我偏重女人,我什么都写啊!我小时候,最亲近的倒是一个副官。
问:在《蓦然回首》那篇散文,你写母亲那几段特别动人――
白:嗯!我母亲的死对我是很大的打击,我很难相信,银她样的人也会死。从那以后,我才第一次感觉到人生的无常,知道人生的大限。
问:前面有一段写你母亲病中坚持去参加一个婚宴,坐起化妆,对着镜子看看说:“换珠衫依然是富贵模样。”――
白:我母亲是个生命力很强的人,看她奋斗一辈子,最后还是失败了,败在死亡的手里。从这以后,我对人生就不再那么肯定,而且常常有一种无常感。
外国人很多相信抗战是中共打的,为什么?
问:你有没有想过写你的父亲?(按:白崇禧将军,抗日 名将。)你是最适当人选啊!
白:我不行,自己下笔不公正,也不够严谨,除非是写回忆录。
问:现在有没有写你父亲的书?美国有没有?
白:没有,只有英国的一本书,写关于当时几位将领。很奇怪,在美国,没有一本书很公正的写我们抗战的情形,他们对中国的“民国史”非常忽略,也不懂。我们自己也没有一本中日战史,没有一本好好的民国史给世界看,太不重视这件事了。
《冬夜》之对比反讽运用与小说气氛酿造
《冬夜》,很可能是《台北人》里最受注意和欢迎的一篇,因为据我所知,好几种中国现代小说选集,包括中文的和英译的,都把白先勇这篇小说编选在内。《冬夜》之能受普遍欢迎,我想有三个原因。一、此篇采用比较明显的呈示法表现小说主题。像《台北人》其他每篇一样,《冬夜》里也有许多隐喻,可是明示和明喻更多,所以,在相当程度之内,我们不难了解小说旨意。二、此篇题材关涉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和他们面临的困境,而《台北人》这一类严肃作品的读者,大概也都是知识分子,如此,由于读者能领会小说人物之心境处境,并切身体认小说里提到的或呈示出来的有关中国文化的种种问题,就容易和作者发生共鸣,三、最主要的,当然,还是因为《冬夜》确实是一篇以熟练技巧写成的感人故事。读后令人低回沉思,喟叹人生几何。
《冬夜》的情节动作,和《台北人》大多数故事一样,发生在短短数小时内。而情节也主要靠小说人物的对白来推展。主角是一个在台湾某大学教英国浪漫时期文学的老教授余钦磊,另一重要角色,则是被誉为国际历史权威的旅美学人吴柱国教授。民国初年 ,他们两人在北京大学,同是领头发动五四运动的健将,后来,余钦磊随政府来台,一直在大学教书,吴柱国则留居美国,成为国际学术界的名人,现刚返台北做数日之停留。《冬夜》小说情节,即叙述吴柱国在一个下着冷雨的冬夜,从社交应酬与学术演讲的繁忙中抽出几小时,来到温州街余教授的住宅,探访老友,两人谈今话旧并发抒内心感触的情形。小说始终客观描写,叙述余教授之期待老友;情节主干由两人之对话构成;吴柱国离去后,高潮即下降,作者恢复客观描写,叙述余教授之所为所思,小说很快也就结束。
从这两位老教授的回忆对话,我们得知五四运动的时候,和他们两人交往甚密而抱持同样理想的北大同学,还有贾宜生、邵子奇、陆冲、陈雄等人。其中陈雄后来变成日本大汉好,早遭枪毙 ,陆冲没离开大陆,“百花齐放”时,被北大学生清算,说他的著作《中国哲学史》为孔教作怅,逼他写悔过书,他不屈而跳楼自杀。邵子奇和贾宜生,则也随政府来台,邵子奇改变初衷,当起官来,颇有社会地位,却和老朋友疏离了关系。贾宜生和余钦磊一样,同在大学教书,由于妻子病在医院,生活穷困不堪,半年前摔过一跤,摔破血管,一个月前去兼夜课时,不慎滑入阴沟里亡故。
这几个人的遭遇,都是余、吴二人谈话中说出的,小说里真正出场的角色,除了二老教授,就只一个配角——余钦磊二十岁的次子俊彦。然而 ,小说里还有两个没和读者直接见面的人,值得注意。那就是余教授的前妻雅馨,和他在台湾续娶的太太。雅馨是五四时代女师大的校花,当年和余钦磊,是“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十分罗曼蒂克地结成姻缘,生下两个小儿,不幸就去世。余教授现在的太太,总是到隔壁萧家打麻将,和余钦磊毫无心灵上的沟通。
关于吴柱国在美国的家庭生活,我们只知他妻子已逝,没有儿女,一人独居。
作者虽然没有明说,我们却可从二友对话内容推断,吴柱国这次是二十年来头一次回台。而且,余吴二人虽然心里一直保存旧时的友谊,平常他们也极少通信联络,双方许多事情都彼此不知道。如今久别重逢,谈话过程中,他们才又开始重新认识对方——被年岁和现实环境逼迫得改变了的对方。这篇小说的情节高潮,就是建立在二老友彼此的逐渐醒悟。
如此,我们不难想像,作者必大量运用对比手法,来衬现五四时代的余吴二人,和今日的他们,之间的大差距。作者同时也把过去那个时代的精神,和今日时代观念,作为明显对照,来强调今非昔比的主题。现在我们就先讨论小说人物的今昔对比。
从小说开头的客观描述部分,我们看到余教授“右腿跛瘸,穿着木屐,走一步,拐一下,十分蹒跚”。那是因为五年前他曾被一辆机器脚踏车撞伤。小说里作者一再提到余教授“那只撞伤过的右腿”、“那条僵痛的右腿”、“僵硬”、“麻痛”、“一拐一拐”、“迟缓”、“蹒跚、蹭蹬”等等。可是,从二友的往事追叙中,我们得知“五四”时候,北大青年叠罗汉爬进曹汝霖家里去,头一个爬进去的就是余钦磊,“把鞋子挤掉了,打着一双赤足,满院子乱跑,一边放火”。今日之跛足拐脚,和昔日之叠罗汉赤足乱跑相比,是何等强烈的对照!余教授听着老友追叙这些往事,脸上一红,“绽开了一个近似童稚的笑容来”。这一瞬间,他的心情仿佛又回到青春年代,“不由主的将一双脚合拢在一起,搓了两下”。这时他“没有穿拖鞋”——正如五四时代之赤足。可是包在“打了两个黑布补钉”的绒线袜里的僵麻之足,怎能再和往日敏捷灵活的赤足相比?
吴柱国初见俊彦,惊叹道:“俊彦,要是我来你家,先看到你,一定还以为你父亲返老还童了呢!钦磊,你在北大的时候,就是俊彦这个样子!”由此可知,余钦磊当年和俊彦现在一样,“眉目异常英爽”,长着“一头墨浓的头发”。现在呢?他有一张“皱纹满布的脸”,而作者更是一再的提到他那“十分光秃的头”,“十分光秃的脑袋”。
这些只是余教授外貌上的今昔对比。更令人感触的,是他精神上和生活态度上的今昔比照。
从他参加五四运动之事实,爱好浪漫时期文学的事实,以及当初和雅馨恋爱的情形,我们都可推断,余钦磊以前是一个道道地地的浪漫主义者,崇拜精神的解放,蔑视现实的桎梏。可是现在,由于年岁的逼迫和现实环境的压力,他的浪漫精神早已磨损殆尽,和二十多年前在北平一样,他还在大学里教英国浪漫文学,教拜伦的诗。可是现在他教书,显然已无热情,只是维持现实生活,余太大有一次替他晒书,“把他夹在一本牛津版的拜伦诗集中,一叠笔记弄丢了——那些笔记,是他二十多年前,在北京大学教书时候,记下来的心得”。这叠笔记的丢失,即影射他年轻时代的浪漫精神之丧失。
而使他失去那叠笔记的人,当然不是别人,是代表“现世”的余太太。作者如此暗示,理想终被现实所逼失。余教授的前后二妻,确是一个强烈的对比:雅馨象征理想、精神和爱情,即“过去”;后妻象征现实。物质和肉体,即“现在”。雅馨早殁,而“肥胖硕大”的余太太健康活在人间,取代了雅馨的身分,这也是暗示现实终于取代了理想。
客观说来,余太太除了爱打麻将的毛病,其实也是一个不坏的妻子,会想到替丈夫晒书,会提醒他贴膏药治腿,会想到“赢个百把块钱,买只鸡来炖给你吃”。然而她对丈夫的关切,只限于肉体方面,和健康问题。她完全不关怀也不了解余教授心灵上的需要或希求。如此,为了讲究卫生而晒书,却丢了载满心得的笔记;不忘替丈夫烘暖于善堂的膏药,却不耐烦听他提起吴柱国;心想打牌赢钱买鸡给丈夫吃,却一口否决接吴柱国来家里吃一餐便饭。
说到此,我联想起一点,颇有些趣味,却从来没有提过,就此顺便说一下。在白先勇的小说里,鸡肉,特别是炖出来的肥鸡肉,常被用来当做女性肉体的象征,《一把青》里,心灵枯亡而肉体发达的朱青,端出一盆“热气腾腾的一只大肥母鸡”。刘骚包立刻笑闹道:“小顾,快点多吃些,你们大姐炖鸡来补你了”;姓王的也“吃豆腐”说道:“小顾来了,到底不同,大姐的鸡汤都炖得下了蜜糖似的。”《岁除》里,赖鸣升追叙在成都当骑兵连长时,如何被他营长的姨太太肉体引诱。她打牌打出一张白板,笑吟吟道:“给你一块肥肉吃!”后来她回房,传他进去,“早炖了红枣鸡汤在房里头等住了”。《金大班的最后一夜》里,金大班和一群在洋机关做事的浮滑少年厮缠胡闹。小蔡嬉笑道:“我们小马说他还没吃着你炖的鸡呢。”金大班应声戏答:“我还没宰你这头小童子鸡,哪里来的鸡炖给他吃?”就是在《游园惊梦》那么一篇雅致作品里,我们也能找到类似的暗示。程参谋向钱夫人敬酒,一连喝下三杯,脸上顿现酒晕,“额头发出了亮光,鼻尖上也冒出几颗汗珠子来”。这脸神描写,和当年郑彦青与她肉体交欢时的脸神描写,颇为相近,所以作者虽未点明,我们却可想像,钱夫人这时,至少在潜意识里,闪过一丝对于过去那次性交的记忆。而就在同一个时候,“程参谋替钱夫人拈了一只贵妃鸡的肉翅,自己也挟了一个鸡头来过酒”。
如此,余教授的太太,要打牌赢钱“买只鸡来炖给你吃”,就不单表示她关心丈夫肉身的健康,亦暗示她心里明白余教授需要她肉体所能给予他的性欲满足。尽管余教授满心怀念雅馨,那“随风飘去”的“凌波仙子”,他的肉体却必须活下去,在现实中活下去。他不得不吃,不得不睡,而在吃饭睡觉与照顾肉体生命的忙碌中,灵性的光辉逐渐黯淡,往日的理想逐渐消亡。不错——“现在”总战胜“过去”,“现实”总战胜,“理想”,正如余教授每次想阻止太太打牌,“他太大总是赢的”。人,若要长保灵性,惟一的方法,恐怕就是摆脱肉体,像雅馨那样早日“随风飘去”。雅馨就是因为早死,才能在余教授心目中成为“灵”的永恒象征,她仿佛毫无肉性,所以,当然,二十年前在北平替吴柱国饯行,她做的是“挂炉鸭”,而不是炖鸡之类。
余教授的理想被现实击败的一大证据,便是他停止翻译《拜伦诗集》。从二友谈话中,我们得知余钦磊早年立志译完拜伦诗集,吴柱国原以为他早已译毕,问起在台湾是否畅销,才知并未译完,“这七八年,我没译过一个字”。余教授不但停止译作,教书也不再热心,不似吴柱国想像那样“守住岗位”。却一心设法争取外国赠送的研究奖金出国。他想出国,完全是被现实生活需要所逼,因为他送大儿子留学,借过一大笔债,无法还清,便打算出国积留些钱,偿清债务。五年前,他好不容易争得哈佛大学一个福特奖金,却在赴美的前几天被一辆机器脚踏车撞断了腿,不得不住院治疗。他明明知道生活穷困异常的贾宜生,也申请了这项奖金,如果自己宣布放弃,贾宜生可能就会得到,可是他一直攀住不肯放弃,在医院一躺五个月,哈佛就取消了这项奖金,余教授对贾宜生的深厚友谊,是不容置疑的,这从他谈及他时的感伤语气,为他到处奔走筹治丧费与抚恤金的事实,替他整理校对未完成的《中国思想史》之苦心,都可以看出来。可是,显然,当友情与自身现实的迫切需要起了正面冲突时,被牺牲的总是友情。现实,终是胜利的一方。
吴柱国告辞,余教授陪他走出巷口。正当吴柱国要踏入计程车,两人握别的时候,余教授突然声音微颤道:
“柱国,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向你开口——”
“嗯?”
“你可不可以替我推荐一下,美国有什么大学要请人教书,我还是想出去教一两年。”
“可是——恐怕他们不会请中国人教英国文学哩。”
“当然,当然,”余教授咳了一下,干笑道,“我不会到美国去教拜伦了——我是说有学校需要人教教中文什么的。”
“哦——”吴柱国迟疑了一下,说道,“好的,我替你去试试吧。”
以上这几句对白,是小说最后的一个高潮,呈示并强调出现实的全面胜利,理想的全然败溃。余教授要去美国,要停止教拜伦,即意味了在现实生活逼迫下,终于完全搁下了一生的理想。他不再教浪漫文学,也暗示他那一度光辉灿烂的浪漫精神之熄灭。如果吴柱国还对余教授抱着一丝幻想,临别时的这几句话,把他最后这丝幻想也夺走了。
可是有一点,我们却也不能忽略。余钦磊被现实所逼,打算出国,只要去“一两年”,并没有要移民到美国永居的意思。这表示他还要回到自己的家,自己的国,自己的“岗位”。所以,我们不宜说他“放弃”了理想,“屈服”于现实;只能说他“搁下”了理想,“接受”了现实。可叹的是,他可能没想到,现实的压力并不是暂时的,而是愈积愈重。他也许以为“暂时”搁下理想,可是如此一搁,重新拾起的希望就愈来愈渺茫了。
现在让我们转过来,看看吴柱国和他的处境。
吴柱国是《冬夜》小说的第二主角,作者对他的处理,份量不及余教授,可是从作者对他那么一点的客观描绘里,特别从吴柱国本人的谈话内容和语气里,我们同样活生生的看到他,并感染到他内心深处的困苦。基本上,他的故事和余钦磊相似——都是现实战胜理想的无可奈何的悲哀故事。
在小说开头描述部分,作者藉由余教授的回想,描写吴柱国这次回国抵达松山机场时之外貌与风度:
……那天吴柱国穿着一件黑呢大衣,戴着一副银丝边的眼镜,一头头发白得雪亮了;他手上持着烟斗,从容不迫,应对那些记者的访问。他那份恂恂儒雅,那份令人肃然起敬的学者风范,好像随着岁月,变得愈更醇厚了一般。
这样的描绘,制造一种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