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绑在树上的男孩-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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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说我还没有参透其中的一切秘密,是因为经过两年多——距爷爷去世已有两年多——的思考和验证,我或多或少地发现了其中的一些东西。我曾经怀疑过爷爷是否会在那把胡琴里暗暗地藏匿了什么宝贵的东西,到了临终时才肯将这个秘密告诉家人。但是这种幼稚可笑的想法除了在一些粗制滥造的低俗小说中可以找到以外,任何有点务实精神的人都会对此嗤之以鼻的。
爷爷刚闭眼那会儿,我爹,我娘,姑姑他们在一位颇有阅历的老者的指点下顺利地完成了对一位死者应有的仪式,他们在那位老者的声嘶力竭的喊声中痛哭成一团,我就站在他们的身边,看他们先把自己的眼泪从眼角里使劲地挤出来,再在老者的命令声中给爷爷擦洗身子、穿上厚重的寿衣,等这一切都完成以后,他们抹干眼角的泪水,开始一本正经地做各自的事情。整间屋子便在忙碌、悲伤的气氛中开始漂浮,邻居们都看到我家的屋子在飘荡,它摇摇欲坠,就要从半空中掉下来了。
在爷爷病危的那段时间里,他的房子里一直都点着一盏100瓦的灯,这是按照老人们的说法做的,是为了给爷爷取暖还是为了其他什么原因我不清楚,在他们正为爷爷的死都哭作一团时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并不是我对爷爷没有感情,只是我觉得我应该解决这个问题了,现在正是时候。我一边想着自己的问题,一边看着他们。
爷爷的整个身子都淹没在他们的哭声中了,这让我忽然想起了一位诗人的比喻,他们的哀伤像一块裹尸布一样,将爷爷早早地封盖了。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趁家人都没有时间理睬其他事情的时候,将那把胡琴摘了下来,偷偷地藏到我的床下。我知道,按照习俗,爷爷去世之后他们会将爷爷身前的衣服、鞋子、用过的茶杯、夜壶、痰盂都一并烧掉、扔掉。几年前隔壁家的根荣叔的娘去世时,我就亲眼看见根荣叔把他娘的衣服和棉被,还有木床、木箱烧了个精光。我到现在还能清楚地回忆起那个场景以及那时的感受。那些衣服和棉被在烧着的火当中泛着深绿色的光,连那些跳跃着扑哧着的火星都沾染了这诡异的颜色。而那股浓烟就像我在池塘里洗澡时脚踏进那柔软暖和的淤泥里,而淤泥便开始在我的脚底边翻滚着、跳跃着,再沿着我的腿匍匐前进、上升,直至贴着水面,把我站的那块小地方裹了个严实一样;不但如此,那些浓烟里还飞舞着碎絮,像漫天的柳花一样。那个时候,我就站在根荣叔的身边。他怕那些东西不容易完全烧光,还从田里的稻草垛上抽了两把稻草。到现在,我还记得那股燃烧时游荡在周围的气味。当它们在我的鼻孔里回荡盘旋时,我确信它们完全没有我预先设想的那种火烧皮革般浓烈、粗壮、干燥的臭味,而是仿佛就像一朵饱满绽放的白玉兰散溢出来的瘦弱、轻盈的芳香。那清香在激怒的火势中始终保持着宁静,我猜想,那一定是根荣他娘生前最喜爱的芬芳,她要在自己上天的那一刻由这些花香来送她。
我的猜想多半是正确的,因为几年以后我也就在我爹娘烧爷爷生前用的东西的时候闻到了那股爷爷生前所喜欢的樟木的香味。他的房间里摆着一些樟木做的小玩艺,都光秃秃的,我不太喜欢它们的气味,每次要去他的房间就早早地捏起鼻子,事情一完,即刻奔出去。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我从那股烟中闻到了一种奇异的气味,这种奇异的气味和樟木的气味夹杂在一起,像一卷浓重的黑烟一样升腾滚动着,可是我分辨不出他是什么气味。这种困惑在我的脑子里定居了好久,一直到我发觉自己的房子里也开始弥漫这种樟木香;并且这股气味正由躲躲藏藏、半遮半掩而逐渐变为趾高气扬、横行霸道时,我才开始对自己房子里的一切东西都高度警觉起来。我并不打算掩饰自己的软弱,说真的,我害怕极了,我以为爷爷阴魂不散,正整日地在我的房间里飘来飘去。虽然他是我的亲爷爷,照理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是我实在过于胆小懦弱,何况我娘也有和我类似的感受——她也曾经自信地以为亲人的死并没有什么可怕,然而当爷爷经常笑呵呵地出现在她的梦中的时候,她也不得不跑到爷爷的坟前乞求他不要再来“吓”自己。爷爷一直很为他的大儿媳妇自豪,因为她勤劳、能干、善待老人,可是即便如此,我娘还是害怕了。于是,我就以为自己的害怕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了。
我把这个事情告诉了爹娘。我爹走到房间里,仰起头,抽动了几下那两扇鼻翼便立刻作出否定的回答。他早年做过很长时间的木材生意,对木头的气味有十足的自信,要说服他相信我的判断自然是很难的,更何况即使他真的闻到了那股气味,也不见得会相信那股气味后面隐藏着什么玄机,因为他完全没有理解焚烧衣物的意义。我娘呢,只是抚摸着我的头说,这孩子和他爷爷一起生活了三年,感情很深,现在爷爷没了很舍不得。我很怀疑她是否在借这些的话顺便来掩饰和安慰自己,我从她的眼神中得知自己的猜想并不离谱。
他们觉得有理由不让我搬出这个房间,而实际上家里也没有其他空余房间可以让我住了,倘一定要说有,那只能是爷爷生前住的那个房间,现在里面只横着两张条凳,一张太师椅,以及丧礼上用后剩下的半箩筐爆竹。
“千万别睡在你爷爷的房间里!”根荣叔得知我的遭遇后马上告诫我。
第一卷 《剩下的胡琴》(中)
《剩下的胡琴》(中)
事实上我完全没有要住那个房间的想法,我一直对它保持着一种惶恐的心理。
根荣叔又告诉我说他的话有理有据,绝不是胡说,我看到他在跟我讲这些话的是时候,眼睛里闪烁着摇曳不定的蓝光,这种蓝的光曾经在我的梦境中出现过,出现在黑板上,黑板上闪烁着的蓝光好像要流淌下来,而根荣叔眼中的蓝光也正像要从眼眶里流出来一样。
“死了人的房间在两年之内是住不得人的。”
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就停下来了,好像在等待我睁大眼睛追问下去。可是我看见他眼眶里的蓝光已经充满、饱胀了,像个水泡一样,仿佛就要喷涌出来一样。我明白他的心里比我更着急要往下说,我静静等着他把话继续说下去——因为倘若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像他所想要的那样急着追究下文的话,那么他的虚荣心完全有可能膨胀到比他的眼眶更肿胀,而且毫无疑问我将等待更长的时间。
“真的,”他终于按捺不住了,“叔叔不骗你。很多年前,那个时候你还很小呢!叔叔的爹老了,因为喝酒过量的缘故。他将要老的时候,医生说他的肠胃已经都腐烂得一塌糊涂了。我看见过他老时的脸,整张脸都是灰色的……后来,就是下葬了以后,因为家里没有空的房间,当然如果真的还有,我娘也不会离开那个她睡了几十年的房间的。我娘依旧还住着那间房,依旧还睡着那张和我爹一起睡过的床。过了些天后,每到了半夜,我娘总觉得脚后跟冰冷冰冷的,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多天,我娘说她自从那天起每天晚上都会被这股冰冷冻醒,一直到天亮将要来到时才会好些。我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病,就去问仙姑到底是怎么回事。仙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是我爹半夜里回家了,他舍不得这个家和我娘,所以后半夜又回来和我娘同睡一张床了,而那股寒气就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仙姑跟我娘说,地下是寒冷又黑暗的,所以人死后都要在脚跟前点一盏油灯给他指路,那种灯在有些地方叫长明灯,有些地方叫夜灯;不管是在夏天还是在冬天去世,都一定要给他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裤,因为地下是没有春夏秋冬之分的,长年都是冰寒的。
“我娘听了仙姑的话后很害怕,虽说是几十年的老夫妻了,可分开在阴阳两界却同睡在一张床上实在令她感到恐惧。我娘就问仙姑有没有办法让我爹别回来。仙姑说没有办法。但是她告诉了一个令我娘至今想起来仍然感到后怕的办法。她说,睡觉前可以在床的边上撒上一层生石灰粉,如果我爹晚上真地是回来的话,第二天公鸡打鸣前可以看到石灰粉上会留下我爹死时脚上穿的那双鞋的鞋印……
“所以啊,死了人的房间千万不要去住,他还舍不得,还会回来的。你瞧,叔叔就把我娘睡过的床都烧掉了。现在我也不在你家隔壁住了。”
他的最后几句话令我很不安,因为爷爷的那个房间里还留着他生前用的床凳、太师椅,还有……那把胡琴!
他的眼珠转个不停,显然是感觉到随着自己讲述的深入,眼中充溢的蓝光在渐渐地隐淡下去。
我把自己房间里的那股樟木香告诉他,因为我听了他那些话后觉得他可能有能力帮助我。
他一言不发。
我原以为他会大笑不止,因为这或多或少地应证了他先前的话,虽然我说得并不全面。
“你很有感受?”他的问话很模糊,可我还是从中听出了一些讥讽的味道。然而在这些事情上的无知与懦弱都促使我放下架子和他商谈。于是我将自己的感受向他说明,但是那股藏匿在心头的虚荣与高傲已经蠢蠢欲动,而且这种蠢蠢欲动使得我对他保留了一份戒备。我没有将我的全部感受告诉他。后来回忆起来,我以为自己当时对他敞开心扉——虽然只是部分的——或许完全是由于我原以为会在他的脸上出现的狂笑的缺席而已。
他凝眉思索着。我一句话都不敢说。
“他大概还有什么心事未了,”他依然紧皱双眉,“闭眼之前他说过什么没有?”
“他是下午4点老的,可是三天前就不会说话了。”胡琴的事现在还不便于告诉他。
“死前三天就不会说话了?肯定有什么事情没有了结。”
从那天起我就在***房间里新铺了一张床。奶奶和爷爷的关系从年轻时就不好,这几十年都是分开住的,况且奶奶又记起了我的哥哥,很愿意我跟她住在一起,可以聊聊天。这样半年多以后,我的房子里的那股樟木香才消失。我打算要搬回自己的房间住了。奶奶很不乐意,缺个说话的伴自然感到寂寞许多,可我坚持要搬回住。她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现在两年多过去了。许多的事情开始平静沉淀下来。我又回忆起那把曾经困扰着我的胡琴来了,这两年多来它一直躺在我的床下,没有离开过,当然由于根荣叔的那番话,我一直不敢再去碰它。如今一切都像池塘里的水一样平静下来了,我才敢试着去将它拿出来瞧个仔细。
它躺在那里,身上积满了尘土。我轻轻地吹口气。尘土兴奋地飞舞起来,笼罩着整把琴。这让我想起了它本身的迷蒙。我对它没有太多的激情,虽然爷爷过世时的那个手势曾令我对它兴奋不已,不过恐慌和不安早就代替了这些。现在我拿起它总觉得里面暗藏了太多的神秘,这种神秘可能会如同一场瘟疫一样散播开来,直到它认为这场瘟疫的代价可以等同于自己这两年来忍受的阴暗孤苦。
家人至今仍不知道爷爷有一把胡琴留在我的房间,我爹有一次突然注意起什么东西的失踪,但这毕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没有心思再来理会这些琐事了。其他人则以为它早已在那场火中化为了灰烬,就像爷爷在一场火中化为灰烬一样。爷爷已经入土为安,它也已经化做土了吧。然而这个在他们脑中已经化做了尘土的东西却使得家人都不安起来,每一个碰到过它的人都没有逃脱掉一场灾难。
第一卷 《剩下的胡琴》(下)
《剩下的胡琴》(下)
第一个受难的是我的二姑。在我记忆中,唯一知道她接触到胡琴的时候是爷爷刚刚生病的时候,那个时候她回家帮爷爷收拾房间——爷爷不准奶奶碰他的东西——其间她擦过那把胡琴。爷爷去世后的第10天,二姑骑车上县城,途中与一辆红色的摩托车相撞,摔断了左手。
第二个受难的是给爷爷看病的老医生。其实他并不是很老,只是由于生活的艰辛使得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衰迈许多,他结婚不算迟,大儿子还在念大学,可是两鬓却已经斑白,脸上的皱纹也不少,方圆几里找他看病的人因此才叫他老医生。老医生年轻时在县婺剧团里拉过二胡,对胡琴仍保留着一些热情。给我爷爷看病的那天他见到了那把胡琴,由于冲动他忍不住拉了几手。他不知道这一拉使得他再想拉琴的梦想永远都成了泡影。爷爷去世后的第二个月,他坐儿子的车上县里看剧。回家的路上,车冲到了稻田里,他的右手摔断了。他儿子也伤了脚,不过由于年轻人的骨质好,不久就完全恢复了。
二姑和老医生都没有想到过自己的受伤和那把胡琴有关,我也是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慢慢总结出来的。这个结论可以算得上是我或多或少的发现。不过我承认这个结论的得出是建立在根荣叔的一番话之上的。这番话是在一年前由别人传到我的耳朵里来的,只不过那个人的名字与这件事关系不大,在此没有提及的必要。那人在开始说明之前一再重复他的话源于根荣叔,并非他的创造。这令我十分怀疑他说话的动机,书里面就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故意将自己的话载在他人的头上,将别人不得已说出的违心话到处散播,弄得他众叛亲离。那人说,根荣叔告诉他:他爹下葬的那天,那些跟他爹在生肖上相克的送殡者在起丧期间必须远离棺材或骨灰盒,在送殡路上也得与之保持一段距离,否则难逃一劫。这劫数按照老人的经验说来,多半是断胳膊缺腿。根荣叔他爹属羊,老人们说羊和鼠是相克的。至于两者为何相克我不清楚。我问过老师这个问题,老师说我小小年纪就学迷信,结果被同学讥笑了两天才罢。问其他老人,他们又是摆着一副不屑理睬的模样,我猜他们是不想和这些脏东西沾上边,他们的年纪和这些东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的那个“胡琴说”正是缘于这番话,它几乎是这两年来我得到的最有可能性的结果,然而,伴随着这种结果同时产生的还有我的恐惧,我不是一个胆子大的人,况且我是最后一个碰过胡琴却还没有受难的一个。距离殡葬已有两年多,可我的劫难迟迟未到,这反而令我心神不安。它迟迟未出现很有可能是直到现在仍然是在积聚力量,只要时机一到,它就会像火山爆发一般不可遏止。
4月4号晚上。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已经过了23点,可是窗外还是明亮的,仿佛是白夜。我怀疑自己的劫数已经来临。我一直认为自己不同凡俗,所以即便是受难老天也会有所表示的,而这奇怪的夜就是一个很好的象征。我打开窗,可是外面是漆黑一片,那通天的光亮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回头看那窗上的玻璃,那上面飞舞着一个人头,却并不令人害怕,他满脸的哀愁和苦痛,在头的后面是熊熊的烈焰。这个4月4号的故事是我在一本书上读到的,刚开始时我以为自己的劫难也会如同它这般惨烈,为此我常常失眠。爹娘看我好些天都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请了位在我们那里颇具威名的年轻医生来替我看病。
“长久失眠导致的神经衰弱。”他这样跟我爹说。
我爹自然急着问有什么好办法可以医治。
“不要胡思乱想。”
这叮嘱的话我十分耳熟,在书上见到过的,只是用在这里显然令我感到很滑稽,因为我仿佛成了那个狂人。而且,一旦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