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寂寞-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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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是最好的老师。——巴尔扎克
我抬头望了望头顶这方跟脚下的荒漠一样灰黄色的天空，努力地嗅着没有水汽的空气，用几乎被消耗得荡然无存的希望寻找最后的生机。
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天了。尽管我很清楚再走过四个土丘，就会有一个诱人盐水泉，但我已无力到达那里，况且我也不想在挪向那里的路上被急红了眼的猎驼人捕获。眼前的荒漠跟我孩童时见到的一样贫瘠，但那时这里属于我们。野驼家族的每个成员都坚信，沙土和泉水中的咸味儿永远都不会消失，被孩子们抢光了果实的沙枣树明年定会发出嫩绿的枝芽。而我的孩子们不敢在大地广袤的怀抱中玩耍，现在，他们都生死未卜；我，也无依无靠。惟有这和暖的风，像是从远古吹来，从我的孩童时代吹来，抚摸着我干燥的毛，抚慰着我满是皱纹的心。我怀念过去，却抓不住它；我害怕明天，却躲避不了它。所以今天我所能做的，只有回忆。
一
见利思义，见危授命，要久不忘平生之言。——《论语·宪问》
祖母曾经让我们永远地记住这个由她的长辈说起的故事。他叫撒姆，一头四百多年前野驼群落的首领。他健壮，勇猛，大家将自己的性命和未来都交给了他。他总能给大家找到充足的食物，而且从来不怕野狼的袭击。有撒姆的保护与照料，幼驼们几乎不知道什么叫作饥饿和口渴。在干旱得空气可以模糊视线的日子里，撒姆也总能在出走几天后带回足够所有野驼享用的挂着黄粉色沙枣的沙枣枝，而后又急忙出发了。有人看见，他曾偷偷地咀嚼枯黄的杂草。幼驼们对撒姆天真的崇拜在那一天画上了句号，一场恶战让他们眼中的空气变成了红色。
那个黑得阴森的夜晚，雨下得猛，雷打得凶，几百头野骆驼聚在一起，享受着来自家庭的温暖。撒姆和几头雄驼像往常一样一丝不苟地为大家站岗。
“带上孩子们，分散跑开呀！”撒姆突然向驼群大吼，而他自己并未移动，镇静地注视着渐渐逼进的狼群，观察着它们的动向。在驼群退远以后，他和其他几头雄驼分别朝不同的方向跑开。可是狼群并没有理睬其他几头雄驼，都向撒姆狂奔过来——看来他们这次是专冲着撒姆来的，突破了撒姆，也就突破了驼群。
狂风夹着如泻的雨，刮得正紧。撒姆奋力奔跑在雨夜中的荒漠上，用高高溅起的泥土告诉狼群，他仍然充满必胜的信心。幼驼们默默地依偎在母驼们的身旁，睁着惊恐的眼睛，远远地望着撒姆被一大群野狼追击。在他们眼中，这样紧张的场面就像这荒漠中突如其来的暴雨一样罕见，他们依然相信撒姆能够像从前一样凯旋而归，然而他们却从成年野驼的表情中看出了从未有过的惶恐。
撒姆毕竟是孤军作战，很快便被狼群包围了，慌乱中，一道闪电让撒姆看清了狼群的具体位置，他用有力的后蹄奋力踢向向他扑来的野狼，突破了野狼的包围，疾速飞奔起来。眼看着撒姆又要被狼群追上时，他调转过身子，愤怒地将胃液和食物一股脑儿地向狼群猛喷射过去，接着，就消失在其他野驼的视野中，向更为荒凉的盐漠逃去。
天亮了。太阳红得出奇，却没有一头野驼为这奇丽的景色微笑，相反，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担忧，撒姆还没有回来。当西方的残阳红得滴血的时候，驼群散开了，各自去找食物和水源了，惟有几头幼驼还不时地朝撒姆消失的地方回望。
第三部分荒漠中的美德（2）
二
真正的美德如河流，越深越无声。——哈利法克斯
人类来了。
人类来了，驾着驴车，甩着皮鞭来了。好奇让幼驼们的表情丰富起来，而成年野驼纵然用他们毕生的阅历也不能预测出野驼家族未来的命运，沉默并保持镇静是他们惟一能做并且不得不做的事情。
努力拉车的驴在这个荒漠中走得并不顺利，扬起的沙土已经让野驼们看不清驴车是不是在走，只是偶尔听到几声皮鞭抽打皮肉的声音——这声音对于野驼来说依旧是陌生的，他们的心震颤了一下，继而惊恐便把他们眼中的茫然赶走了。驼群开始向人类难以进入的荒漠深处转移，而他们最终还是被磨磨蹭蹭的驴车赶上了——几头幼驼和他们的妈妈被落下了。
玛拉几次想把累得再也走不动的女儿古比驮在背上，但都没有成功，看着渐渐逼近的驴车，玛拉本能地将古比藏在自己的身下，等待并猜测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正如大家所料，驴车停在了离玛拉和古比不远的地方。健壮的雄驼多想飞快地冲过来，救回善良的玛拉和可爱的古比，但保护驼群所有成员性命的责任担在自己肩上，在摸不清对方实力的情况下，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疲惫早已让小古比忘记了害怕，越来越紧张的是保护着自己的女儿却保护不了自己的玛拉。
玛拉的皮毛随着“叭——”地一声无比鸣亮的鞭响被打开了花，也劈开了我们心中的晴天——我们没有想到人类是这样的残忍。玛拉随即便嚎叫着滚到了一边，古比像被噩梦惊醒一般地睁开了眼睛，但还没等她看清这场惨剧，重重的一鞭已经落在了她的头上。古比无声地倒下了，像初秋成熟的沙枣乘着风轻轻落地，却使这无垠的荒漠产生了强烈的震撼。玛拉愤怒着站了起来——她没有让古比受过伤，流过血，一向温柔的玛拉咆哮着向骄傲的驴车狂奔过去，驴子没有对玛拉太过注意，无数经验告诉它主人是无所不能的，而玛拉哀号着的倒下再次证明了驴子的正确。玛拉就在驴车前的沙地上不停地抽搐，越来越多的沙尘让野驼们看不清驴车和依旧在挣扎的玛拉，一头雄驼飞快地奔向古比，驮起她，安全地回到驼群中，驼群又开始转移了——只要有一点经验的野驼都非常地清楚，不能再为玛拉已挽回不了的生命无谓地等待。
驼群在快速安静地转移，沙沙的声音里充满了大家对玛拉的感谢和虔诚的祈福。黄昏，驼群来到了一座大土丘后面。
古比安静地睡着，我和几头胆大的雄驼执意要去找玛拉。在深蓝色的夜幕上挂满星星的时候，我们看见前方闪动着火光。我们轻轻地躲到了一棵胡杨后面，捕捉着有关玛拉的讯息。烧得正旺的火使血的气味扩散得很远，一张被生剥下来的野驼皮，沾着血，含着泪，死盯着火上被烤焦的肉。
以后，每天晚上，我都要指着深蓝色夜幕上最亮的那颗星对古比说，妈妈在那里看着你，然后，那颗星就眨眨眼睛，古比就微笑着睡着了。
第三部分荒漠中的美德（3）
三
义之所在，身虽死无悔憾。——《战国策·秦策三》
躲在这座大土丘后面的确安全，但我们都隐约地感到，这种静止和压抑终将被打破，也许我们的世界也将随之破碎。
同伴们的紧张渐渐化作焦躁，但始终没有掉以轻心，白天谁也不敢出行，面对着我们熟悉的蓝天黄沙却笑不出声；晚上才有机会找些盐水喝，胆小的动也不敢动，只能舔着地上越来越少的盐土。
那是一个天阴得出奇的下午，我们看见那辆熟悉的驴车渐渐向我们移过来，车上多了几个人，脸上洋溢着充满希望的笑容。我们按兵不动，直到看着他们从我们身旁走过，然后同样欢快地走向远方。驼群随即出现了一阵骚动，大家猜测着驴车的去向，仿佛在躲过了人类的视线之后，驼群的安危与未来已成了次要问题，幼驼们的眼神告诉我，他们的快乐时光就要回来了。
在经过几天的观察之后，大家已经再也忍受不了寂寞的煎熬与身心的束缚。我和几只雄驼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早晨出发去找水了。
一开始，我们还保持着多日来一贯的警惕，一步两望三回头，但很快，那种失而复得的舒畅与自在使我们放快了脚步。温暖的阳光，流动的白云和凉爽的秋风都在为我们道喜，我们的世界，又回来了。
羌巴迈着轻快的步伐，显得最为快乐。这头健壮的雄驼喜滋滋地对我说，他曾答应过要和妹妹在西边的胡杨林中看火红色夕阳下的影子。
看着他年轻的笑，我心中充满了感激，对人类的感激，对上天的感激。
一声巨响让我们再次失去了一切，跑在最前面的羌巴倒在了血泊里，倒在了自己哀怨的眼神里。如同晴空霹雳一般，这场突如其来的爆炸让我们魂飞魄散。我带着爆炸时的惶恐回到驼群，一头栽倒。
我再次醒来时，羌巴支离破碎的身体正被驮会驼群，一阵风卷着沙尘追随着羌巴的身体向驼群猛扑过来，大家动也不动地迎着风，几乎同时落泪了。
又是一个天色阴沉的下午，驴车悠闲地迎着我们走来，想要逃走已经来不及了，我们都在祈祷奇迹再一次发生，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赌注——我们赢了，驴车再一次从我们身边走过，仿佛没有看见我们。
人类拉了一大车的石头，带着来时的欢快回去了。
驼群开始习惯了来来回回的驴车和人类对自己的视而不见。有一次，大家发现了驴车上那个女人的手上、嘴里和脖子上都发出闪闪的金光，看着那女人满足的笑，我们竟也跟着乐了起来。这一次，爆炸就在离我们不到十步路的地方发生了，可怜的野驼，有的被炸伤了，有的被炸死了。这是一次毁灭性的爆炸，驼群从此就散了。但我深信，野驼们虽然在不同的地方，但一定都会为殉难者流泪，为受伤者祈祷。
四
积爱成福，积怨成祸。——刘向
我孤身向南边走去，每一步都很艰难——我已经是一只老驼了。南边虽然有嘴唇发干、满眼血丝的猎驼人，但从没发生过爆炸。我寻寻觅觅，来到了我开始回忆的这座土丘。
我闻道了一股香气，那是熟透了的沙枣落地后腐烂的气味，它指引着我来到了这颗繁茂的沙枣树下。这里已经没有任何遮掩，但当我紧紧地抱住这棵象征着平安、祥和的沙枣树时，就会放心地入睡。
我感到大地的苍凉，我感到未来的无望，野驼家族在这片世世代代居住着的土地上历尽了苦难。野狼让我们学会保护自己，而人类让我们懂得我们已不可能保护自己。
沙枣的香气渐渐地淡了，明朗的天空渐渐地远了。如果愤怒与哀怨不能换回曾经的快乐，如果野驼家族的灭亡是命中注定，那么我还必须做一件事，在心底歌唱勇士们的美德。
我太累了，我该睡了。
我闭上眼睛，我听不到风在对我说话，只是感到身下的沙土渐渐地湿了，是雨么，是泪么，是血么。
第四部分后来，再后来（1）
用一只青岛啤酒的瓶子装满冰凉的纯净水
看电影，四围漆黑一片
我把小音箱抱在怀里
人们的声音就从里面流出来
手指细微疼痛
我拎着两只酒瓶回来，整齐地和桌下一大堆高矮胖瘦各不一样的酒瓶摆在一起。要是宿舍只有我一个人，我准保脱光衣服，只穿一条底裤的我看上去像从冰箱中跑出来的某种水果，湿淋淋，无辜又无力的样子。风扇转速已设定成最大，我的耳旁得有一些声响，May在电话中寒冷的抽泣，流水声，室友的梦话，老电影中盲人的独白，或者简简单单的风扇响。
我是一个好男生，从小到大所有的人都这么说，开朗上进，博学强识，热爱运动和音乐。我自己也这么认为，我不说脏话，不打架斗殴，不吸烟，我喜欢喝酒但从不闹事，只是叫上自己喜欢的男生或女生一起静静地喝，喝到想撒尿了，就和他们相互搀扶着，从湖边的长廊上离开，在月亮底下道别。我喝酒不让May知道，她说那样太阴暗了，她喜欢我在蓝色的夏天和她走在宽阔干净的马路上的样子，不再是小孩子也不会衰老。
回忆，我在回忆。开始恋爱我就显出超常的智慧和勇气，全然没有别的小男生那样的怯懦和畏缩，我很平凡，喜欢一个很出色的女孩，回忆起来我都为自己的用心与毅力感到不可思议，我给她写信，写那种看上去一本正经但实际上坏坏的文字，让她看过之后羞涩地别过脸去。我就是喜欢有些羞涩的女孩子，笑的时候，眼睛会垂下去，两颊潮红，幸好我还是一个品行端正的青年，否则我早就会凑上去亲她一口，而不只在若干年之后将初吻留在昏暗的电影院中了。
后来，我在车站等她放学，我手里每次都煞有介事地捧着一本书，或者沃伦诗选，或者中国古代史，我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整齐干净，目光单纯，一看就是一个好学生。我的眼睛盯着每一辆驶来的公共汽车，等待百合绽放的那一刻，看到她从车上娉婷地走下来，我就慌忙地开始看书，一副认真的表情，有时她会拍拍我的肩，哈，又碰到你了；有时她根本看不见我，从我眼前走掉，我就在后面跟着，一言不发，直到她发现，有时我看着她走进她家的大院，她都不知道我在后面。但是我愿意，我就是喜欢她。
再后来，她一直没有答应和我在一起，但我已经发现，自从我开始对她死缠烂打之后，她的头发就一点一点地变长了，现在，我每次紧拥着她，都要一遍遍地捋着那束为我留起的长发，像猫一样吻她的锁骨，忘情地呼吸她的体香和潘婷洗发水的味道。
回忆，我在回忆。我一直没有追到她，就索性把心思放在了学习上，彼此的生活和平安静，但高考之后一切都变了，我们将在不同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始终孤高腼腆的她却开口说她想跟我在一起。
后来我们就开始打长途电话。我在夜阑人静的时候轻声说，这里的蚊子很多，女生都长得丑，夏天山上有蛇，夜晚可以在海面上看到你的星座。
再后来，她忽然说要来我这里，在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城市整晚整晚地逛马路。
从那以后，我开始变得不太一样了。
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就会掰着指头数，她来到这里，失去的和得到的哪个更多，并且神经质地回忆当天我和哪些女生有过接触，然后开始谴责自己，同时，我开始以审视的眼光疑惑地盯着我原本认为舒心自在的生活，忖度权衡，我究竟能不能给她一直想要的生活。
我在电话里，把这些想法一字不漏地讲给她听。她总说没事没事，不管怎样，她只要和我在一起。后来，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恋爱让我和她变化了，从前她是那么有自己的主意，老师家长和她自己都认为她可以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朝着理想步步实践，可以有不凡的成绩，但现在，我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把一半的心力靠在了我的肩膀上。说实话，我喜欢这种小鸟依人的感觉。但我一直怀疑自己。
第四部分后来，再后来（2）
回忆，我在回忆。我的白天和夜晚界限分明。白天，我不愿出门，我一天三次按时按量地吃维生素A，但还是怕见阳光，我彻底地依赖上了电脑，看电影，写文章，然后发到某个出版社，几个月后，我就会收到一张让我眉开眼笑的汇款单，我会买很多零食放在柜子里，随时饿了，随时吃一点。我很久以前有过一块手表，坏了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过时间，我开始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睡饱就醒，没什么事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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