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案_汉家营-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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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小姐,下来吧!”狄公冷冷地说,“你毋需害怕,我是你父亲闵老员外的客人,今天夜里在房间歇宿。来,我扶你一下。”
那女子不用狄公帮助,一脚踩着那花架的最上一层,轻松利索地爬下了阁楼,她将沾满了灰土的蓝绉夹裙拍了拍,向露台外山坡上迅速溜了一眼,那里飞虎团正在烧着篝火。她一声不响地走进了房间。
狄公示意那女子坐在琴几边的一把靠椅上,他自己从露台上端回了那乌檀木凳子,拂了拂便坐下。他轻轻捋着胡子,一面注视着那女子一张葱白的长脸。看来三年里梅玉的模样没有多少变化,狄公不由对那画家的高超笔法深感钦佩。梅玉腰以上的部位原有点弓,额头原很大,但都被画家巧妙地掩盖了。
狄公微微笑道:“闵小姐,我听说你犯心脏病死去了,这一个庄园里的人都在为你致哀,要不是飞虎团的麻烦,都要为你闭殓落葬了!然而事实上棺材里躺着的死人却是翠菊,她这个可怜的侍婢无疑是被人谋害死的!”
狄公停了停,看了看梅玉。梅玉沉默不语。便继续又说道:“我姓狄,是外州来的一个刺史。路过此地,这里既然出了人命,身为朝廷命官,我有责任查讯一下出人命的原委。”
梅玉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露出忧郁的神色。她开了口:“刺史大人没见天空已经出现了鲜红的晨曦,天一亮我们全部都要被飞虎团杀掉。”
狄公淡淡地说:“尽管如此,我还是等着你的说明。”
梅玉神秘地笑了笑,耸了耸那尖削的双肩,以一种故意拖长而显得有教养的声调说道:“昨天晚饭之前,我上楼来梳洗完毕,站在露台上看了好一会黄昏美丽的山色,又想到飞虎团杀进庄园的可怕情景。天渐渐黑了下来,我想翠菊该来服侍我换衣服了,我回到了房间猛发现翠菊竟侧着身子躺在我的床上,登时冒了火,想上去骂她。待走近一看,才发现她已经死了,是被人用匕首刺死的。我刚要大声喊人,忽然想到此事来的蹊跷。翠菊平时从不睡在我的床上,凶手企图杀的是我而错杀了翠菊。如果凶手已明白错杀了人,此刻不会躲得很远。想到此我突然一阵颤栗,冷汗直冒,心悸怦怦。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一会儿脚步声停了,凶手开始敲我的房门,我吓得魂不附体,慌忙跑进露台,从那花架上爬到了那个秘密阁楼躲藏了起来。”
梅玉停顿了一下,溜眼打量了一阵狄公,矜持地用她那细洁柔滑的手指撩了一擦一络垂到鬓边的长发,又平静地说下去:“就在最初听到飞虎团的消息时我就偷偷在这阁楼里铺了床单,储放了许多食物和一坛水。我想一旦强盗杀进庄园,我就把年老的双亲藏进这阁楼,等强盗离去后再下来,那里储藏的食物至少可以维持三五天。我爬上了阁楼后,好长一段时间什么声音都没听到。我刚要下阁楼来,又听得”砰砰“的敲门声,接着门打开了,我听到我叔叔哭着说我死了,他肯定把翠菊当成了我,他这次回来还未见过我哩。他当然也不会认识翠菊,我们年纪又差不多。我想跑下阁楼去告诉我叔叔怎么一回事,但我怕凶手也在下面窥伺着,我索性在阁楼里先藏几日,他们说我死了也好,我躲在这里正可细细观察他们的动静和凶手的企图。
“今天一早我偷偷下楼来想弄点糕点上去,忽然听见走廊上颜源和廖隆正谈论我,说我是猝发心脏病而死的。我听了心里便感到恐惧,凶手已经脱掉了杀人的干系,这定是个非常残忍而严密的阴谋。傍晚我听见房间里颜源与一个陌生人在说话,夜里又听到有人在我房间里弹我最喜爱的一部乐曲。我惊奇万分,忍不住偷偷溜下来一看,原是一个大胡子。我吓了一跳,又逃进了阁楼。头里我还疑心那大胡子便是要杀害我的凶手,想不到原来是你——我父亲的朋友狄刺史。”
狄公慢慢点头,他发现梅玉是一个头脑非常灵活的女子。他倒了一盅茶递给他,梅玉接过一口气便灌下了肚,狄公问道:“闵小姐,你猜来可能是谁要杀害你?”
梅玉摇了摇头,然后说道:“刺史大人,我实在想不出来谁与我有冤仇,正因为如此,我更感到害怕,我觉得随时我都会被那凶手杀掉。凶手好像就躲在这房间里。我久居深闺,很少与生人见面,又不问理财务,也不苛待奴婢。自从那梁家聘定了后,更不敢抛头露面了。独个在房间里做点针线,闲时也弹弹琴,弄点笔墨字句。”
狄公说:“我听说你是这个庄园唯一的继承人,你父亲在州府各处还存有大量钱银。你可知道万一你死了,谁会继承你父亲留下的这一大笔财产?”
“我的叔叔。”
“这便是了。我听说你那叔叔虽然很富绰,但性很贪婪。”
“啊!不,我叔叔决不会觊觎我的财产,他更不会想到要害我。他与我父亲毕竟是手足之情、骨肉之爱。”梅玉眨了眨眼睛,想了一会,犹豫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会不会是廖隆?他是我家的管事,我知道他很爱我,尽管他从不敢嘴上吐露。他明白他的低贱的身份根本不敢奢望与我攀亲。我受聘梁家后,他一直闷闷不乐,转而切切有怨声,我已留意到这一点了。他看上去虽很谦和,却是一套假斯文。”
狄公微微一惊,低头呷了一口茶,说道:“闵小姐,我看翠菊不像是被错杀的,我检验过她的尸体,她已有四个月的身孕。你知道这可能是谁干的?”
梅玉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轻蔑地说道:“翠菊是一个淫荡的女子,一向不安本份,她与这里的许多男人都有勾搭,那股妖劲真令人作呕。我父亲二百两金子很可能便是她伙同她的奸夫偷的。狄大人所言不差,她不是被错杀的,正是她的奸夫为了独吞那金子杀人灭口,干的这事。”
狄公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又听别人说翠菊很单纯、很稳重,而且她对你父亲的服伺是无微不至的。”
梅玉的脸气得通红,尖着嗓音说:“那淫妇最惯使手段,在我父亲面上娇模娇样,百般献媚。我父亲迷了心窍就把藏钱的钥匙给了她。我母亲几次将她从我父亲的房间里赶出来……”
狄公微微点头:“小姐说的不差,我也相信翠菊是被她的奸夫杀害的。但那奸夫看来不会是长工和奴仆,可能是这庄园进进出出而不受盘问的人。那凶手杀了翠菊,又将你的白绸长裙给她穿上,想来是警告你,你如果知情乱说也便杀了你。闵小姐,此刻还有谁知道你躲藏在这阁楼里?”
“谁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阁楼,整个庄园里的人都认为我死了。”
狄公正色说道:“我认为嫌疑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你说的廖隆,另一个便是颜源。他俩都是这庄园里进进出出不受盘问的人,且与小姐你和翠菊都十分稔熟……”
梅玉急忙说:“颜总管是个温文尔雅有教养的君子,与我家又是亲戚。他决不会与翠菊那淫妇鬼混。”
“我听说他在城里犯了几件风流案子,他父亲才决定送他到乡下来。”
“你毁谤好人!”梅玉气愤地大声嚷道,“颜总管生了一场重病,他父母送他来乡下是为了让他调养调养,吃些时新的果蔬。”
“好罢,在你去见你父亲之前我们先去戍楼,我要让颜源先生当你面证明他是无罪的。然后我们再找回那二百两金子!”
狄公拽着梅玉的手便出房门下了戍楼来。正在这时,戍楼上的警锣敲响了,庭院里的难民吓得到处乱跑。狄公搀着梅玉爬上了戍楼。狄公朝下一看,几十个飞虎团正明火执仗,横马提刀从山岗那边杀来,他们左边轰隆轰隆推来一辆高高的云车,右边十来个飞虎团正抬着一根巨木——那是用来撞开庄园的大门的。狄公也看到那三个年轻的渔民正敏捷地爬上戍楼,那里安好了一张很大的鱼网。
颜总管刚要下戍楼去禀告闵员外,迎面正与梅玉打了个照面。他大吃一惊:“你……小姐是你……”
梅玉冷冷地说:“是我,颜总管,我还活着。是这位狄刺史把我带来这里见你的。你没有见着我的尸体,这不奇怪。棺材里躺着的是翠菊。”
戍楼下,满山遍谷响着喊杀声,一队一队骑马的飞虎团纵横驰骋,手上的刀枪在晨曦里闪闪发光,肩上的虎皮在微风中上下飘动。狄公焦急地回首望了望远处浊流滚滚的黄河,河水似乎涨得更高了。烟雾渐散,阳光透来,狄公隐约看见黄河上有一个黑点正慢慢变大。
狄公转过脸来,严厉地对颜源说:“颜总管,现在一切都清楚了,是你同梅玉两个人一起杀害了翠菊。你使他怀了孕,但你梦寐以求的是与梅玉小姐结婚,小姐也钟情于你,你们两个早有来往。你知道老员外决不会同意你们的婚事,因为他老人家对你在城里干的风流勾当一清二楚,所以他早早同梁家缔了婚约。飞虎团的到来为你们施展阴谋提供了机会,梅玉小姐先将二百两金子偷出来藏好,然后你们两人一同杀了翠菊,让她穿上小姐你的长裙。梅玉你就躲进了阁楼,颜源你则先瞒住老员外,让闵国泰看了死尸便与那两个老仆人将翠菊放进了棺材。庄园里人人都认为梅玉死了,你们用一块黑膏药将翠菊背上的伤口贴上。闵国泰许久没有见过小姐的面,故很容易瞒过他,因为翠菊穿着小姐的昂贵的长裙,而事实上他做梦也想不到这背后藏着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等老员外知道消息时,假的小姐已放进棺材了!他有什么法子呢?他知道自己的女儿有心脏病,而且闵国泰已切过脉下了诊断。”
梅玉轻蔑地一声冷笑:“编造得干净如同传奇一般,刺史大人,不知按你这本传奇故事,这之后,我们又会干些什么?”
“这不难猜测。当飞虎团来攻打这个庄园时,颜源就乘混乱爬上那个阁楼和你藏在一起,等强盗们将这里的人斩尽杀绝、洗劫一空离去后,你们俩从阁楼里爬下来,悄悄等洪水退去。强盗不敢放火烧这房子。然后你们携带那二百两金于逃到州府里先住下,一边去告状,编出一套横遭不幸的谎言来。你们会说飞虎团绑架了你们,你们经受了种种磨难,吃尽了苦,最后从魔掌里逃脱了出来。官府当然信了你们的话,小姐你便合法继承了……”
老员外的全部财产,你们便结婚,从此过起富绰淫佚的生活。这场劫难虽然使你梅玉失掉了双亲,但你是不会感到不安的,事实上你也根本不会想到让你年迈的双亲躲进那个阁楼。
“你父亲说白虎星临位,昨天夜里我这个真正的白虎精下世了。一个极偶然的机会,我到你们庄园来借宿,你们俩命数里便倒了霉。我发现了棺材里不是小姐,发现了小姐原来藏在阁楼里。我戳穿了你们玩耍的花招,我破获了真正杀人谋财的凶手。”
戍楼下的呐喊更响了,云车的轧轧声已很清晰。十几个飞虎团扛着巨木眼看就要撞上庄园的大门。
梅玉一对惨绿的大眼睛燃烧着怒火,一张长脸气得如死人一样苍白。她口唇发紫,瘦削的双肩哆嗦不停。突然她叫了起来:“飞虎团来了,翠菊的鬼魂来复仇了,谁也不会知道金子藏在哪里,苍天有眼,不消一刻我们大家都得毁灭!”
颜源如大梦始醒,痛苦地仟悔道:“翠菊,是我负了你,我是个没脸面的禽兽。”说着又转脸对梅玉,“就是你,梅玉,你这个卑鄙的女人!你要我杀死翠菊,而我竟听了你的撺掇,做出了那等伤天害理的事来!翠菊是个天真无邪的姑娘,又美丽又善良,她把什么都给了我,他那样爱我,她要与我结婚。我竟鬼迷心窍,糊涂油蒙了心,被你这个蛇蝎一样的女人骗了!甘愿与你这个丑恶的、于瘪的、驼背的女人鬼混,……我现在恨透了你,梅玉,我要把腌脏的一切都告发出来——”
突然一声惨叫,梅玉已经越过戍楼的栏杆,坠下了十几丈的高墙。
颜源忙扒在栏杆向戍楼下面看,他的眼睛里闪出恐惧、绝望的神色。只见戍楼下一个飞虎团强盗从马上跳了下来,走到摔得血肉模糊的梅玉尸身旁,从她的耳朵上拉下耳环,又在她的手腕上摸了摸,愤愤地站了起来,拔出利剑残忍地朝她的肚子砍去,肚子裂了膛,五脏六腑都流淌了出来。
颜源大惊失色,发疯似地回过头来,声嘶力竭地叫道:“完了,飞虎团杀来了!梅玉一死,我们谁也不能得到那笔金子了!”
狄公厉声喝道:“颜源!你快从实招来!你是如何将翠菊杀死的。”
颜源从恐怖中清醒过来,大汗淋漓。他气喘咻咻地说道:“我没有杀翠菊,她不是我杀的。昨天梅玉跑来告诉我说,她从银柜里拿金子时正被翠菊看见,她说必须封住翠菊的口,最好是将她杀了。她交给我一柄又尖又长的匕首,我犹豫不决。她把翠菊叫到她的房间里盘问,翠菊矢口否认监视过小姐。她恼羞成怒,劈手从我手里夺过那匕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命翠菊转过脸去。她格格冷笑了一声,突然用力将匕首刺进了翠菊的背脊。我双手捂住脸踉跄地倒退了几步,我见她脱下翠菊的衣服,拭去了背上的血迹,用一张黑膏药贴住了那个伤口。又从衣箱里拿出她自己的那条白绸长裙给翠菊穿上。接着她叫我把翠菊的尸体扶倒躺在床上,她迅速地将长裙的腰带打了一个蝴蝶结子。”
狄公笑道:“对!正是这个蝴蝶结子暴露了她杀人的真相。这种复杂的蝴蝶结子只有平时习惯系的女人才会系,而这件长裙,这条腰带又正是梅玉自己的。不过最初使我怀疑到她的死还是闵老员外微妙的态度,他坚持要我住在梅玉的房间我就明白这里面必有深意,果然我在阁楼里找到了她,解开了她‘死’的谜。至于你,颜总管,你对飞虎团的到来无所谓的态度则说明你早有了退步。这儿每个人都为死到临头而恐惧,而你却有点超然,但事实上你又不像是个有胆魄、有见识、有勇谋的男子。我相信你刚才说的话,梅玉确实是主犯,是她预谋杀人,又亲自执刃。但你是个可恶的帮凶,一个阴险的骗局中的同谋,按律法,你也要被处斩首。”
颜源忽然放声大笑起来:“我的狄大人,你没见飞虎团已经撞破了庄园的大门。到时候,你同我——一个侦破了案子的大官和一个犯了案子的罪人——将一并去西天,一路上也做个伴儿。翠菊的鬼魂不放过梅玉,梅玉的鬼魂也不肯饶了你。”
狄公平静地望了望戍楼下,突然巨木撞门的声音停下,飞虎团开始调转方向向山岗子里蜂涌而逃,叫骂声、马蹄声响作一片。
远处黄河上一条大战船正飞速驰近,船头两边溅起几尺高的浪花。两舷是列队齐整的兵士,矛戈森严,铠甲闪光,船尾金鞍铁辔的战马如白云一堆在那里蠕动。
颜源感到纳罕,问道:“狄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狄公淡淡地答道:“昨夜我给黄河南岸官军营寨的折冲都尉送了一封信,请他派一营骑兵和一队工兵来。骑兵剿捕飞虎团,工兵则越过山岗子橡树林去那边大缺口上架浮桥,让我的扈从人员来这里与我会齐。我已经破获了一起杀人谋财案,我还得继续赶路去京师赴职,只能将你送到本州官府治罪。你无需上京师喊冤,我正是朝廷的新任大理寺正卿。”
颜源哭丧着脸,声音嘶哑地问道:“狄大人是如何将信送到南岸营寨的?”
“我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