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魂梦与君同-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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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番魂梦与君同 评论
那场宋代的爱情(1)
——读《几番魂梦与君同》
廷生
“千古伤心人,冷暖我心知”,晏几道是一位长期受到忽视的北宋词人,他的《小山词》也未能在文学史上获得应有的位置。即便被誉为“清代的晏小山”的纳兰性德,后来红遍了半边天,晏小山却依然独自寂寞,空谷少有回音。
在晏几道生前,就从来不曾渴望得到别人的掌声。相反,身为太平宰相晏殊的爱子,他自觉疏离于时代主潮之外:苏东坡来拜见,他拒之于门外;蔡京得势的时候,想要得到他的墨宝,他回应的两首词中却没有一个字提及蔡氏。男人们都在孜孜不倦地追求权力、金钱和名誉,晏几道对这一切似乎具有某种天然的免疫力。他亲眼看到了父亲的荣华富贵及身不由己,更看到了浮华背后“虚空的虚空,还是虚空”。于是,他惟一相信的便只有爱情,只有那些出淤泥而不染的女性,他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女性崇拜者,也是试图逃离“学而优则仕”的士大夫传统的一条个人主义的小鱼。《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形象,多少有些像晏小山。可笑的是,本来是“太虚幻境”的《红楼梦》,却被今天某些聪明人拿来当作“选秀”的蓝本,那些千里迢迢地前来参与“选秀”的、脸上写满“欲望”两个字的少男少女们,谁解其中痴情人的心思意念呢?
宁萱喜欢《小山词》,并写了这本与小山及一切有情人对话的《几番魂梦与君同》,与时下的“国学热”毫无关系。“国学热”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士炮制出来的肥皂泡,惟一能够满足的便是这些人想当“帝王师”的迷梦。如今,满城尽是论语、老庄,中国人的人文素质似乎在一夜之间突然得到了提升。就在此时此刻,北京某师范大学的一名女研究生因为孤独和绝望、因为无法忍受没有爱的生活而跳楼自杀,与此同时,她的导师则以明星的派头在电视屏幕上侃侃而谈古代先贤的人生哲学。这样的人生哲学,真的能够帮助我们修补断裂的人生吗?当国家主义的叙事支撑起虚火的“国学热”的时候,宁萱却在《小山词》中发现了自由、个人主义、爱情至上等中国传统文化中罕见的品质。她的目光也是瞄准古代,她发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宝藏,这些品质才是可以进行“现代转化”的财富。
《小山词》是超越时代的,因为爱是超越时代的。安意如解读古代诗词的轻巧文字颇受欢迎,作者和读者都情不自禁地沉溺于窥私情调之中。宁萱的文字却举重若轻,她对《小山词》的解读,乃是将心比心的。她进而将那场宋代的爱情放置在一个更为广阔的时空背景下,进行比较、对照和打磨。于是,《小山词》成为一个大戏台,李后主、唐伯虎、郑板桥、曹雪芹、郁达夫、张爱玲、胡兰成、古龙、李敖、胡茵梦、冯亦代、黄宗英、劳伦斯、叶芝、哈耶克、纪伯伦、里尔克、杜拉斯、法拉奇等风流人物,一一登场,演绎他们各自的爱恨离合。他们中有正有反,有的幸福,有的不幸,有的爱人如己,有的自私自利,每个人的爱情都是一面镜子。小山的词句是长长的项链,这些人物的爱情经历则是美丽的珠玉,珠联璧合,故而流光溢彩。
然而,在匆匆忙忙的生活间隙里,有多少人会暂时停下来,走进《小山词》呢?那场宋代的爱情,既不风花雪月,也不惊天动地,却柔情似水、千回百转。从一部薄薄的《小山词》中,我们可以发现:千年以来,人类的“进化”,其实仅仅是科技的“进化”,人类对爱情的感受与体验,并没有同步获得“进化”。今天,在哪里可以找到一个不顾一切的、非爱不可的小山呢?今天,在哪里可以找到一个朝思暮想的、可以为爱而舍命的小山呢?宁萱有一双慧眼,她从小山的清词丽句中,看到了那颗如同钻石般坚韧的心。哪个女子不希望与这样的一颗心不期而遇呢?
台湾女作家简媜说过,情是源源不息的一口古井,缘,则是偶尔投石问水的天风。当石问井答之时,该会激出何等清澈的天籁?灌溉多少疲倦的旅者?开启多少丰润而枯竭而断灭的故事之首页?从某种意义上说,宁萱便是一个“动如不动”的行者,她驾着诗与歌的车马,奔驰于爱与恨的树林小径,眼看着情在动静,眼观着缘在聚散,可以悲从中来,可以喜极而泣。
在这样一个“爱情退潮”的时代,宁萱选择了对《小山词》的阅读与阐释,本身就是一篇温和而坚定的爱情宣言。“几番魂梦与君同”,这是一个问句,宁萱选择这个问句作为书名,其实是想将这个问题交到每一个读者手中。三十年前,北岛宣告说:相信未来!三十年后,宁萱则宣告说:相信爱情!亲爱的朋友,你能像小山和宁萱那样,对爱情作出如此恳切的回答吗?
真正的贵族:苏世独立,横而不流(1)
——《几番魂梦与君同》跋
徐晋如
词是一种长短句的诗体,最早是配合音乐演唱的文辞。它滥觞于唐五代,极盛于两宋,备大成于晚清。向来宋词是与唐诗并称的“一代之文学”,但宋词的整体成就不及清词,相对于唐五代词的沉艳,也显得气息不够沉厚。宋词中南宋词与北宋词的整体风格也很不相似,南宋词的成就要远远高于北宋词。在北宋词坛,晏几道可谓第一大家。
新派文学史家习惯于荼毒人民,他们在谈到北宋词坛时,说北宋词坛的代表是苏轼。实则苏轼词佳者不多,他的文学成就,第一是散文,第二是诗,词则是馀事为之,《东坡乐府》中的作品,水平很是参差不齐。尤其是,苏词能直入人心,撼动人灵魂的词作太少了。这主要是因为苏轼这个人一辈子总能想办法让自己开心,这种通达的人生观对文学只有坏处。这样的人,可以做很好的散文家,但却成不了第一流的诗人词人。——因为他缺乏悲剧情怀。
旧派文学史家——主要是词学家们,他们不能给予苏词很高的地位,但他们举出的代表是周邦彦,或者叫周美成、周清真。词学家们吹捧他是词中的老杜——集了词这一文体的艺术手法的大成,全然不管老杜所以不朽者,乃在他那忧国忧民的伟大情怀。又有人说,北宋词只一个周清真,南宋词只一个吴梦窗,又有说周邦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就更加夸张了。我读清真词,几于不能卒读,但读到一向被骂作“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碎拆开来,不成片段”的梦窗词,却往往一洒萧条异代之泪。这是因为,梦窗词中有真情在,如果不被他那晦涩的词句吓倒,是能触摸到词人那颗被痛苦折磨得千孔百疮的心的。而清真词,却如同今天罗大佑、林夕的歌词一般,是写大宋朝都市白领的悲喜,里面却没有一丝一毫个人的哀乐。你叫人如何能产生真正的感动?当然也有例外,他的《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大发了一通自己的牢骚,那就是真正的文学经典了。
说到底,文学要能成为经典,第一是要有个人主义的精神,作品中写的,一定要是你自己的感情,第二是不能清汤寡水不咸不淡。一首好的诗,一首好的词,要让人读了后,感觉面前站着的是一位生命力或强健或坚韧或柔弱或病态的活生生的人,他在一刻不停地与命运抗争。蓝棣之先生说得好,一切文学经典都是有病呻吟。读晏几道的《小山词》,你会发现,你面前站着的是一位病人,而且病得很不轻。
宋代理学家伊川先生读到晏几道的“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笑着说:“鬼语也”,意谓这样的句子只有鬼才能写得出来。这是小山的病征之一。又小山在颍昌府做小官时,给他的上司同时也是他的宰相老子的学生韩大帅写词,大帅回信说:收到你很多的词,大抵都是才华有馀但品行不足的。希望你把多馀的才华捐弃掉,来补足你品行上的缺陷,那么,你老子的学生我,也就开心了。这是小山的病征之二。
什么是鬼语?其实就是抛撇下功名利禄,追求人格的独立自由,而所谓品行不足云云,大帅没有明说,但黄庭坚给小山词作序,倒是透露了其中消息。他说小山性子太直,不知道顾忌,不管你是名家大佬,小山总以为自己的文章才是最好的。那么,大帅指的就是小山不会为人处世,你老子都已经死翘翘了,你还耍什么大少爷的脾气?难道就不知道装低服小,看人眼色行事?大帅一定是从这个部下的词中看到了小山骨子里的骄傲。而骄傲,据说是使人落后的。有一次,黄庭坚问他:“你对儒家和诸子百家都那么精熟,又都有自己的见解,为什么不写出来让世人都知道?”晏几道回答说:“我平时处处注意言论,还被当代的这些名流忌恨,要是我把我所思考的东西都愤愤然地照直说出来,那不是直接把唾沫唾人脸上了吗?”我在读到这一段时,恨不能起小山于九泉之下,和他握握手!
但这还不是小山病得最厉害的地方。黄庭坚归纳他有四痴:做官始终不顺利,而不肯给贵人大佬拍马屁,这是第一痴;文章保持自己的风格,绝不写一句歌功颂德的话,这又是一痴;万贯家财挥霍干净,家人吃不饱、穿不暖,还像前辈隐士徐孺子那样,满不在乎,这又是一痴;别人怎样对不起他,他也不会记恨,信任一个人,永远不会怀疑对方会欺骗自己,这又是一痴。这四痴,其实就是小山的四病。在“健康的中国人”眼中,这个晏小山,可真算是病入膏肓了。因为我们的文化,就是要教导你怎样做一个安分的奴隶,而晏小山偏偏是在做一个贵族,那些奴隶性的人们,还会不恨之入骨吗?所以,正如我以前讲过的:“每一个人都是病人,但只有贵族才不讳疾忌医,而没有灵魂的贱民总以为自己是健康的。”(《九十年代哲学笔记》第九十一则)
小山是一个真正的贵族,我说过,“贵族的人格典范可以用《橘颂》里面的话来描述:‘苏世独立,横而不流’。然而,这恰恰是贱民眼中最要不得的缺点。他们习惯于指责贵族的词语是‘脱离群众’。”(《九十年代哲学笔记》第一百零七则)对于小山这样一个高贵的、同时也是病得很深的灵魂,需要我们有着同样高贵的心灵,并且同样深邃地病着,才能完全理解。
说实话,我很怀疑真正的文学经典能够被普及,因为大众的口味从来都是浅薄的。他们可以把“床前明月光”这样的儿童水平的诗奉为文学经典,他们会认为《红楼梦》这样一部集附庸风雅之大成的小说是中国文学的顶峰,我又如何能够相信,他们会真心欣赏小山词中的哀愁怨怒呢?
小山的清壮顿挫的词风,真的如黄庭坚所说,“能摇动人心”,尤其是摇动当代大众的心吗?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从来都是历史上绝大多数时期的现实,小山的那位挚友黄庭坚,就愤愤然于“周鼎不酬康觚价”。近年来,那些用娱乐记者的心态,卑贱而恶毒地意淫古人的“文化苦旅”和“红学寻根”,不就赢得无数拥趸吗?
宁萱女史是在真正试图去理解那颗北宋最可宝贵的心,然而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大多数时候会遭到冷遇。她会让更多的人走近这颗心吗?我很悲观,但仍然不能绝望。
是为跋。
二零零六年十二月三十日
几番魂梦与君同 第一部分
几番魂梦与君同(1)
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番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我明知道有一个神秘的模样,
在背后揪着我的头发往后掇,
正在挣扎的当儿,我听见好像
一个厉声:“谁掇着你,猜猜!”
“死”,我说。
“不是死,是爱”,他讲。
白朗宁《十四行诗》
有情之人方能作有情之文字,深情之人方能作深情之文字。刻薄寡情之人,如胡兰成、如李敖,根本写不出一句情深意切的文字来。文字就是那么地奇妙,它的真假直可入肺腑,靠编是编不出来的。
对于表达爱情之复杂和微妙而言,词乃是一种比诗歌和文章都更恰当的载体。查礼在《榕巢词话》中说:“情有文不能达,诗不能道者,而独于长短句中可以委婉形容之。”这也许就是这位将爱情当作信仰的晏几道公子,选择词作为其终生“术业有专攻”的文体的根本原因吧。
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著有《小山词》,《全宋词》存录有二百六十余首。父亲晏殊少为神童,十四岁即考中进士,三十五岁时自翰林学士、礼部侍郎拜枢密副使,后拜相,封临淄公。晏殊贵为太平宰相,这是那个时代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最高境界。但是,晏几道从父亲“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咏叹中,发现了无边的寂寞。他很早便认识到:这不是一条他可以延续下去的生存方式。
有的人天生就不是当官的材料,有的人天生就视富贵如浮云。
我们知道那朵玫瑰就要开花,我们自己离开花已不远。怀着玫瑰必将开花的信念,人生的路一步步地走下去。
但丁在《神曲》中《地狱》的第五篇里,借美丽而绝望的伐朗赛斯嘉之口说过:“痛苦莫过于,回首往日的欢乐——在不幸之时。”小山比同代的大部分朋友都活得长,寿七十三岁。到了晚年,他饱经风霜却痴心不改,在《小山词自序》中回忆说:“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离合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时光能改变一切,时光将沧海变成桑田,将红颜变成白骨,将琼浆变成苦酒,它却改变不了那分滚烫而恒久的感情。
人可逝,而情永存。在透骨的悲凉过去之后,犹存一缕不冷的温暖。因为爱情永远指向未来。
这首《鹧鸪天》,其词牌据明人杨慎《词品》中说,来自唐代郑嵎诗:“春游鸡鹿塞,家在鹧鸪天。”为双调,共五十五字,上片第三、四句与换头三言两句多作对偶句法。
上片之四句,追忆昔日歌酒生涯的欢乐:盛宴歌舞,豪饮千盅。因为是美人盈盈一握的双手将酒杯捧上,为了博取美人的一笑,即便自己的酒量是如此的不堪,亦不惜一饮而尽、昏然醉去。
真正醉人的不是酒,而是人,是歌,是舞。“舞低”对“歌尽”、“杨柳”对“桃花”、“楼心月”对“扇底风”,简直比绝句还要工整和妥帖。
其实,月亮是不会被舞蹈所跳低的,只不过是那位观赏这优美的舞姿的人,因为太投入了,所以才没有觉察到月亮越来越低,夜也越来越深;微风也是不会被歌曲所唱完的,只不过那位倾听这悦耳的歌曲的人,因为太专注了,所以才忘却了扇子所扇起的微风,而时光已经在沙漏的流淌中悄悄逝去。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这两句倍受后人赞赏。此种对时间、功名和金钱皆不屑一顾的、疏朗开阔的态度,也只有贵为宰相家公子的小山方能具备。
《王直方诗话》中记载,崔中云:“山谷(黄庭坚)称晏叔原此二句,定非穷儿家语。”晁补之云:“(读此二句)知此人必不生于三家村中者。”《雪浪斋日记》云:“晏叔原工小词,(此二句),不愧六朝宫掖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