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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当代-2005年第6期-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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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7仍是疑案 
   
  但有一点姑父没有想到:既然敌人“早就知道馥是个卧底的了”,那么敌人是怎么知道的?从哪儿,或者从谁那儿知道的?就是说:应该还有个出卖了馥的人才对,这个人是谁? 
  这可把那个旧日的敌人给吓坏了:“这……这……这我可真的是不知道啊。凡我知道的我早都交待了,绝……绝不敢有一点隐瞒呀同志们!” 
  那么,只可能是老刘了。知道馥的身份的,除了姑父,只有老刘。而姑父是在临被逮捕前才知道的,当然不可能是姑父,那么就只可能是老刘了! 
  中风不语的老刘这时候居然说话了。他说如果是他老刘,被出卖的可就不止馥一个人了。老刘说馥跟他是单线联系,他是馥惟一的上级,如果是他老刘出卖了馥,敌人就该把馥抓起来,敌人不抓馥,敌人指望她还能出卖谁呢?“出卖我吗?我出卖她,她再出卖我,同志们你们认为敌人是傻瓜吗?”老刘说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敌人放长线钓大鱼,撒下网等着有人来跟馥接头,可接头的人是姑父,姑父也是他老刘派去的,倘若他想出卖姑父,他直接出卖不就得了,何必再费一道手呢?最后一点讲不通的是,老刘说:“我要出卖,最应该出卖我的上级呀!同志们,难道你们以为敌人不懂得这一点吗?” 
  听来有理,滴水不漏。 
  那么还能是谁呢?莫非是姑父?姑父出卖了馥?——办案的人断然否定了这种可能,因为姑父知道馥的身份时馥已经死了。 
  老刘笑道:“为什么只可能是我们俩?为什么不会是她自己呢?” 
  “你说谁?”姑父喊起来。 
  馥。是的,还一种可能是馥自己。至少从逻辑上不能排除这种可能:馥,早已经叛变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姑父喊着。 
  办案的人说为什么不可能? 
  “她,她,她不是那样的人呀!” 
  “还有呢?” 
  “她真……真的不是那……那种人呀!” 
  这不能算理由。办案的人说,至少这不能作为证据。 
  姑父回到家时死的心都有了。本以为馥马上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是烈士了,怎么倒又给弄成了叛徒嫌疑? 
  “唉,姑父呀,”丁一说:“你咋这么笨哪!” 
  “说!丁一你快说,还有啥办法?”姑父揪住丁一,脸上兼具愁苦与期待。 
  “你想呀姑父,如果是馥,她为什么不出卖老刘呢?” 
  “是呀是呀!”姑父甩一把老泪,发一阵子呆笑,快疯了。 
  办案的人说也是也是,是这么个理儿。可叛徒是谁呢? 
  “是我,我!”姑父喜不自禁:“除了我没有别人。” 
  办案的人也笑了:“就甭提您了好吧?您是铁案如山。” 
  “那,馥,能不能定为烈士?” 
  办案的人说不能,说是在没搞清全部真相时什么都不能决定。 
   
  98乱梦纷纭,或出卖者丁一的流放 
   
  这夜,我和丁一一起走进了一个奇异的梦境—— 
  铁树含苞,昙花绽放,到处是叫不出名的奇花异草……好像是在姑父的那间老屋里。姑父坐在繁枝茂叶的掩映之中,顾自垂泪。 
  “怎么了您,姑父?” 
  姑父不语,惟涕泪潸然。 
  这时忽听得墙上冷笑:“你们还问他怎么了?他,就是出卖我的人!” 
  馥,是馥!其声如幽灵飘荡。 
  “什么,您说是姑父?” 
  馥从照片中下来,忽呈依的模样,背景亦随之化作那片雪中的树林。依,或是馥,一身素白的衣裙,飘忽,游移,虚幻,似与那霏霏落雪浑然无隙。 
  老屋里随即寒气逼人。 
  “就是他,出卖了我!”依以馥的语气,或馥以依的容貌,讲述一个出卖的故事:“那天,我在小剧场外面等他来跟我接头。我在那儿已经空等好几回了,有时候是他没来,有时候他来了但周围的情况又不允许我们接触……” 
  “等一下,喂等一下,”丁一说:“什么小剧场?你说的是哪个小剧场?” 
  “还记得那个时间的魔术吗?对,就是那儿。那天我以为他又不会来了,我正要离开时却见他从剧场里出来。剧场里好像热闹得很,但外面很清静。我走近他,问他里面在演什么?他说魔术。我问什么魔术?他说咳,魔术师还没到呢。我问他哪儿来的魔术师?他说是一个叫什么什么斯坦,或是什么什么斯基的。我正要把情报给他,可就这时,近处的屋旁、树后忽然闪动起一盏盏陌生的目光,怪模怪样地盯着我。我心说坏了,有人叛变了,有人把我给出卖了……” 
  “你认为是姑父?” 
  “还能有谁?还有谁知道这个接头的地方?”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丁一喊道:“你冤枉他了,姑父是爱你的,很久很久以来他就一直是爱着你的!” 
  “那你倒是问问他,问问他自己他是不是叛徒?” 
  姑父从花影里挣扎出来,抱住丁一,抱住我们哀求道:“别说啦,都别说啦!我是,我是叛徒,除了我没别人是!求求你们就别说啦行不行……” 
  丁一呆呆的,只在嘴里不住地叨咕:“可他是爱你的呀,馥!我们一直都是爱你的,一直都是爱着你的呀,依!” 
  我怕这样下去此丁会疯掉,傻掉,便提醒他:可是知道这个地点的,你想想,并不止姑父一个人呀。 
  还有谁? 
  废话!一个人,跟自己接头吗? 
  你是说馥?你也认为是她自己? 
  丁一急转身再看时,依已消失于馥,馥已无奈地回到了墙上。照片中的馥一如既往:年轻的微笑中含一丝淡淡的苦涩。 
  但老屋里依旧阴冷难耐。——寂静的雪地,或那素白的衣裙,忽然化作一面煞白的被单,被单下睡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 
  姑父一见他就跳起来:“老刘,老刘!你终于要开口发发慈悲了吗?” 
  老刘掀开被单,胸前一面牌子上写着:内奸,特务。 
  老刘睁开骨白色的眼睛:“我没法证明她,因为,遗憾的是她自始至终什么工作也没做。”老刘指指胸前那块牌子又说:“如果证明,倒是她能证明我了。” 
  “可她一直都在等待呀!”姑父说:“她一直在等待着有人来跟她接头,有人来给她指派任务,她不是没做,更不是不做,她是没来得及做呀!” 
  老刘摇摇头,又闭上眼睛。 
  姑父扑上去,摇撼着老刘:“那你可让我问谁去?我们还能问谁去呀!” 
  “问他吧,”老刘说:“他反正不是好人。” 
  我们这才发现,老屋里还有一个陌生人。 
  “你是谁?”姑父问。 
  那人哆哆嗦嗦地说:“敌人。你们当年的,一个,敌人。” 
  “你来干吗?” 
  “我可以证明馥确实是你们的人。你们把她派到我们那儿不久,啊不不,是派到他们那儿不久,他们就知道了馥是咱们的人,啊不不,是你们的人,是你们派去的眼线,卧底。” 
  “你们怎么知道的?” 
  “你们里头有叛徒,是谁我可不知道。我们跟你们一样,啊不,他们跟你们一样,啊不不,他们跟你们不一样……唉,怎么说呢?敌人跟你们不一样,可办法都是一样的——我是说眼线,卧底,自古来都是一样的,都是单线联系。所以呢,你们里头是谁出卖了馥的,馥不说,我们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那,你们干吗不把她抓起来审问?” 
  “放长线钓大鱼呀?这也是自古以来他们和你们都是一……一样的地方。” 
  “钓到了?” 
  “钓到了。” 
  “姑父?” 
  “本来还有老刘,可让他给跑了。一见去接头的人没回来,他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姑父坐进花丛,一声不响,似已置身事外。 
  倒是那个老刘先急了,暴喊道:“放屁!我那是逃跑吗?我那是为……为了不牵连更多的同志!” 
  姑父紧闭双目,面如土灰。 
  “姑父!” 
  姑父一动不动。 
  “姑父!” 
  姑父紧闭的眼边,有溢出的泪滴。 
  “姑父!” 
  “是的,”姑父说:“是我被敌人抓住后供出了老刘。铁案如山。我实在是经……经不住了,他们弄得我太……太疼啦!” 
  那,又是谁,出卖了馥的呢? 
  姑父猛地跳起来:“这,这你们可不能怀疑是我!” 
  为什么不能? 
  “丁一,丁一!”姑父急切地望着丁一,“你来告诉他们,这些年,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爱着馥的呀!” 
  丁一搂住可怜的姑父,我对这老人说:“可你就从来都没想过吗,也可能是馥把敌人引来的呀?” 
  “不,不可能!”姑父推开丁一,喊着:“绝不可能,馥是绝不会那样干的!” 
  “你凭什么这样肯定?有什么证据吗?” 
  “有,当然有。因为,因为馥也是爱……爱着我的!” 
  “就算是这样,也还是有一种可能:馥不是出卖,但她并不知道敌人已经发现了她,所以,确实是敌人跟踪着她来抓住你的。” 
  “不会的,不会的!我是说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姑父已近声嘶力竭。“我是在那个大……大宅门前,而不是在那个小……小剧场外面,被他们抓住的,可那时,那时馥已经病……病死了呀!” 
  又一个情种!丁兄,比你还甚。 
  那,到底谁的话是真的呢? 
  都可能是真的,也都可能是假的。 
  什么意思? 
  依我看,姑父的被捕,很可能是在那个小剧场外头。 
  什么什么? 
  我猜是这样:那天,姑父到小剧场外面去跟馥接头,为了掩人耳目,他先在剧场里坐了一会儿,看看周围并无异常,姑父才走出来——顺便说一句,魔术师到来之前走出小剧场的,很可能不是X而是姑父自己,可他一出来就被敌人抓去了。 
  可姑父说他是在那个大宅门前被捕的呀? 
  很可能,那不过是姑父的希望,或者梦景。 
  希望?梦景? 
  是的。在姑父多年的梦里,但愿那小剧场外面的事都是假的。在他的希望里,或者说是在他多年的夜的戏剧中,小剧场外面和小剧场里面所发生的,最好都是一样,都不过是个魔术。这个绝望的人哪,他希望那一切都不过是个魔术,最好是个魔术,最好灯光一亮他发现自己还是坐在那个小剧场里,从未走出那小剧场半步……也许是为了自圆其说吧,也许是梦景混淆了现实,姑父便把他的被捕挪到那个大宅院的门前去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挪到那儿去? 
  因为,那时候,馥,已经死了。 
  我还是没懂。 
  你想想,丁一你想想,对姑父来说,馥是个什么工作都没来得及做的自己人好呢,还是个有叛徒嫌疑的人好? 
  这么说,最初的那个叛徒,肯定是馥了? 
  未必未必,也可能是姑父被捕之后,出卖了馥的。 
  不,这不可能!因为,因为姑父说他永远永远都是爱着馥的呀! 
  你也一直都没忘了依呀?我看那丁又已是一副愧不欲生的样子,便赶紧转开话题:这为什么不能是姑父永远的愧悔,是他永远永远都不能饶恕自己的原因? 
  那么,那个敌人说的,难道也不是真的? 
  那个敌人说的,是由姑父转述的。 
  奇谈怪论,真正是奇谈怪论!那么我问你:究竟谁是叛徒? 
  姑父肯定是。不过呢,在座的各位,谁都不能肯定不是。 
  “我肯定不是!”老刘在那面白色的被单下喊。 
  那不过是碰巧哇,老刘!要是你敢肯定你自己不会是,你干吗要逃跑?又何必担心会牵连更多的同志? 
  然后是那个往日的敌人,半带自嘲地说:“我肯定不是,我想是都不可能是。” 
  你这么自信吗?可他们说你是。敌人,或者你当年的自己人,说你是。 
  还有你,丁一! 
  我,我,是呀我出卖了依,出卖了我爱……爱着的人。 
  “胡说胡说,这都是胡说!”姑父又喊起来:“我是,馥不是,只有馥不是!” 
  我和丁一抬头,仰望墙上的馥。 
  馥便又从墙上下来。姑父所爱的人,和爱着姑父的人,从墙上下来,风摆昙花似的衣裙,雨洒铁树般的声音:“要是我像你们的姑父那样,被打得遍体鳞伤,说不定我也会是的。要是我看着他,为了不出卖我而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我想我会愿意他是的。” 
  “不!馥你不是,事实上你不是呀!” 
  “恰恰是事实上,我是。要是因为我不是,你被敌人杀了,我想我会后悔我不是的。要是为了我不是,你被敌人折磨死,我想我还不如是哪!” 
  “不不,我是我是!就让我一个人是吧。馥你千万别含糊,你是烈士,是烈士!你听我说呀馥,你是烈士,你一定要是烈士!” 
  “为什么?” 
  “否则,否则我还怎么能……能把你的照片挂在墙上啊……” 
  老屋里响彻回声。 
  老屋里寂静无比。 
  馥和姑父默坐花下,两个老人相拥而泣。 
  而所有的别人,迅即消失。 
  阴冷渐去,光流浪浪,风动徐徐,催开了满屋子里的铁树、昙花,掀起了那一曲久远但又切近的歌谣:我,就是你遗忘的秘语/你,便是我丢失的凭据/今夕何年?/生死无忌…… 
  可是,依呢?那丁问我:依在哪里? 
  依在边疆。 
  满屋子里的风便狂暴,满屋子里的阳光愈加强烈,以至于风卷阳光瞬息之间淹没一切,以至于白昼茫茫,无缝无隙……惟余那丁孤身子影,伫望其中。 
  “依!你在哪儿?” 
  没有人应。 
  “依你在哪儿呀——” 
  空旷至极,连声音都是一去不返。 
  “边疆啊边疆,你就这么远吗——” 
  是的,有一种流放,无边无疆。 
  “依——!依——” 
  丁一惊醒,娥在身旁。 
   
  99关于那个魔术 
   
  我才明白:那个魔术,是真是假并无紧要,紧要之处在于它是姑父的一种梦愿,一个幻想。姑父必是希望:现实能像那个魔术一样,往事可以重新来过,时间真的能够倒流。姑父必是这样希望:他走出那个剧场时是七点半,倘其回来时还是七点半,剧场外面的事就不过是个噩梦了;或这噩梦无论多么曲折漫长,总也就会有个醒来的时候了。姑父一定这样想过:要是他回到剧场里还是七点半,要是命运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死也不会再走出那个剧场去接什么头了。这个可怜的老人,他必是无数次地这样祈祷过了:那个魔术师,那个什么什么斯坦或是什么什么斯基,你就再施展一下你的魔法吧,把时间救回到以往,把我和馥都带回到青春年少时!这可怜的老人一定是沉迷在那个神奇的魔术里了:倘若真能那样,馥哇,我们就一起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哪怕是去天涯海角,哪怕是去一处沙漠,一个孤岛,一座坟茔,我也情愿!在那儿,永远就是你和我,不要有别人,更不要有敌人,也别再有什么“自己人”了吧…… 
  自从见了那个魔术——想必,并不是在他年轻的时候,而是在他成了叛徒以后——姑父他必是走进一个梦里去了,走进去却再也走不出来了,或是再也不想走出来了。 
  梦,便是一个孤岛。那几间老屋便如同一处沙漠。馥哇,这满墙满地的草木都是为你栽的,这满屋满院的花都是为你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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