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6期-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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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红和郁磊两个，喝得疯疯癫癫的，他们甚至猜起拳来，嘴里的唾沫星子，和食物的残渣，喷将出来，被微弱的灯光所照耀。他们像是两个真正的醉鬼，不仅猜拳喝令，还索性把外套也脱了。而皇甫卫星，一颗心全在朱滢滢的身上，他甚至都不知道蒋志冲去追魏英，已经半天了还没有回来。只有朱滢滢是个清醒者。她除了偶然扭头向皇甫卫星幽幽一笑，就是在座位上缩着身子，她的下巴和嘴，后来都缩进她的围巾里去了。
金玉其“表”
皇甫卫星班上的小眼睛女生卢小丽，作文确实写得不错。她的父亲，是一家村办厂的厂长。这家厂子，主要生产腌制的大头菜，据说产品远销香港澳门和东南亚国家。北垛中学初三（２）班的女学生储玲芳，一度辍学，就是到这家大头菜厂做工的。当然这是后话。卢小丽的母亲，是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原先务农，在丈夫当了大头菜厂厂长之后，她就成了一名家庭妇女，不再下农田，而在家中专事缝补浆洗，刷锅做饭。这些情况，皇甫卫星都是从卢小丽的作文中了解到的。卢小丽在一篇作文中，曾详细介绍过她父亲工厂所生产的大头菜，她的笔端，对大头菜这种江苏最南部的农村非常常见的东西，倾注了很深的感情。她赞美大头菜形状朴实敦厚，味道却鲜美无比。卢小丽相信，不光是她家的人爱吃大头菜，全村的人都爱吃，香港人爱吃，外国人也一定爱吃，否则，她父亲厂子里生产的大头菜，也就不会出口了。在卢小丽看来，大头菜是世间最好的菜，但大头菜不骄傲，不娇贵，就像她的爸爸。卢小丽在作文里写道：我的爸爸就是一颗圆头圆脑的大头菜，我愿意把爸爸叫做大头菜。我爱我的爸爸，因此，我要对我的爸爸亲切地叫一声：我爱你，大头菜！
卢小丽有关大头菜的作文，经皇甫卫星修改和推荐，后来在一本中学生作文选上发表了。这可是北垛中学的一件大事，因为在此之前，北垛中学还没有学生作文被报刊发表的先例。是卢小丽开创了这个先例。确切些说，应该是皇甫卫星开创了这个先例。从校长到教导主任，都感到非常兴奋，他们商量决定，要对皇甫卫星和卢小丽进行表彰。但皇甫卫星觉得，作文不是他写的，而修改学生作文，将学生的优秀作文向报刊推荐，这完全是他一个语文教师应该做的，是分内事，用不着表彰。若一定要表扬，就表扬卢小丽好了。表扬卢小丽，有两个好处，一是让她受到鼓励，使她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二是对其他学生写好作文起到一个模范作用，以便在全校范围内，掀起一个学习卢小丽同学，努力提高自身写作水平的新高潮。学校的黑板报上，全文刊登了卢小丽的这篇文章，教导主任加了编者按。全校师生大会上，校长亲自宣读了学校关于表彰卢小丽同学的决定。卢小丽成了北垛中学的一颗明星。
皇甫卫星真是没有想到，卢小丽会是朱滢滢的表妹！
吃狗肉的冬至过后，皇甫卫星对卢小丽就格外关心了。现在，卢小丽的身份，不光是一个作文写得好的学生，而且还是朱滢滢的表妹。皇甫卫星自己都有点搞不明白了，在他眼里，卢小丽作为哪一个角色更重要？芽一个好学生？朱滢滢的表妹？
皇甫卫星是在那个吃狗肉的冬至夜晚认识朱滢滢的。在席间，还是朱滢滢主动对他说的，说她是卢小丽的表姐。皇甫卫星吃狗肉，吃得胃痛了好几天。大概是三天吧。第四天开始，痛才停止。胃不痛了，皇甫卫星就觉得心情特别好，就像连续下了很多天雨，天突然晴了一样。他一方面因为胃不痛了而感到轻松，同时，他的心里，也变得更怅惘了。他当然知道，这都是因为朱滢滢。他对朱滢滢，真是算得上“一见钟情”的。那天，胃痛停止的第一天，他鬼使神差的，一个人，脚步飘飘地向镇子上走去，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了供销社生产资料商店，也就是朱滢滢上班的地方。他一脚跨进去，就看见了朱滢滢。店里一共有三个人，两男一女，女的就是朱滢滢。三位生产资料商店的营业员，正在集体吃瓜子，因此空中弥漫着葵花子的香气。皇甫卫星一进店堂，当然三个人都看见了，都抬起头来。皇甫卫星对朱滢滢笑一笑，算是打招呼。但是，朱滢滢竟然像是完全不认识他，瞥了他一眼，就又低下头去吃瓜子了。皇甫卫星心一沉，身上感到少有的寒冷。店里年纪稍大的问：“你要买什么？”年纪轻些的男子则说：“这是中学里的老师嘛！不会是来买东西的吧？”面对店里琳琅满目的锄头铁锹之类的农具，还有像粮食一样堆放着的农药化肥，皇甫卫星感到非常尴尬。为了摆脱这份尴尬，他选中了一把镰刀。他用很夸张的声音说，他就是来买一把镰刀的，因为宿舍门口空地上的杂草，实在长得太高了。年纪大的营业员取过镰刀，交给皇甫卫星的时候，说：“寒天还长草啊？是派别的用场吧？”皇甫卫星被说得无地自容，拿着镰刀，从生产资料商店里出来，感觉到心里有一片野草正在疯长，恨不能用这手中的新镰，把杂草咔嚓咔嚓地割倒。
这一周卢小丽的周记，写的是她的表姐朱滢滢。这使萎靡中的皇甫卫星精神为之一振。打开卢小丽的周记本，皇甫卫星的心一阵狂跳，感到自己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颅。卢小丽在周记中写道，我的表姐朱滢滢在供销社生产资料商店工作，她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嘴唇永远都像是涂了口红，那么鲜红欲滴。我的表姐是北垛镇上的一个大美人。我很奇怪表姐怎么会是我大姨的女儿，她长得一点都不像我大姨。我大姨又黑又矮，小眼睛，薄嘴唇，要是表姐长得像大姨，那就惨了。表姐这么好看，一定是长得像姨夫。可惜，我没见过姨夫。我降生在这个世界的时候，姨夫已经不在人世了。我的表姐，外貌美丽，她的心灵也很美。她虽然是北垛镇上的一枝花，但她从不骄傲，并不认为自己长得好看，就可以不认真工作。她对工作，是极端的负责任的。农民们凡是来店里买农药，表姐都要非常负责地询问农药的用途。因为在农村，一时想不开而喝农药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所以表姐都要详细地问清楚，农药买回去究竟派什么用场，以免发生不必要的悲剧。表姐还非常耐心地教农民如何使用农药，多少水，对多少农药，说得清清楚楚的。农业生产取得丰收，也有表姐的一份功劳啊！
皇甫卫星把卢小丽的这篇周记，反反复复地看了不知多少遍，所有的错别字都捉出来了，每一个用得不妥的标点，也都改正了。当然，他还写了很长的批语。这个批语之长，不仅超过了卢小丽的原作，还足足比卢小丽的周记长出了一倍多。他高度赞扬了卢小丽的文笔，说她用简短的笔墨，刻画出了一个外表美丽内心善良的新时代青年形象。皇甫卫星还在批语里说，我与你表姐，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她给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我没想到的是，像她这样优秀的姑娘，自小就失去了父亲。可以想象，从小失去父亲，生活会有多艰难！真不知你表姐一家，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逆境锻炼人的意志，可喜的是你表姐挺过来了，在艰苦的环境中成长为一名优秀的营业员。相比之下，我们这些父母都健在的人，就要加倍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要加倍地努力工作，努力学习，以优异的成绩，来报答祖国，报答生活！
以上只是摘要。事实上，皇甫卫星的批语，要长得多。写完之后，皇甫卫星把自己的批语，也不知看了多少遍。批语写得那么工整，这对他来说是少有的。皇甫卫星的字，一向写得潦草，就是在黑板上写粉笔字，也不例外。上课的时候，经常有学生在下面嚷，这是什么字呀？芽皇甫老师你写清楚一点！他的字，实在写得潦草，除了他自己，很难有第二个人认得出。因此有人说，皇甫卫星的字，比医生的字还要难认。但这一次是例外。在本周卢小丽的周记上写下的批语，字迹工整得让卢小丽都感到意外。皇甫老师一丝不苟地写批语，而且写得这么长，卢小丽猜想，皇甫老师一定是写到了后半夜。但她没有猜到的是，写完批语，皇甫老师还没有睡觉。他拿着卢小丽的周记本，又把她的周记，以及他写的批语看了无数遍。直到东方之既白。
周记本发还给学生的第二天，卢小丽在教室外的走廊里遇见皇甫卫星，她对他说：“皇甫老师，我被我表姐骂了。”皇甫卫星听卢小丽提起她表姐，心跳又加快了。“为什么？”他问。卢小丽说：“我表姐骂我，说我不该告诉你她没有爸爸。”皇甫卫星说：“你把周记给她看了？”卢小丽点点头。“她，她还说了什么？”皇甫卫星问。
卢小丽的脸突然红了。她把头埋下去，埋了一下，又抬起来，看着皇甫卫星，说：“我表姐说，你们这个皇甫老师蛮多情的。”
说完这句话，卢小丽就转身逃跑了。皇甫卫星站在走廊里，感到一片茫然。
相思成疾
皇甫卫星除了教卢小丽班级语文课，还兼这个班的班主任。
卢小丽是语文课代表，她每天都会到教师办公室来，或者是把收齐了的作业本交上来，或者是来把皇甫卫星批改好的作业本取走，到教室里分发给大家。她每次进办公室，都会恭恭敬敬地叫一声“皇甫老师”。若是有其他老师注意到她，她就会对那个老师笑一笑。她不管进来还是出去，脚步都是轻轻的。在皇甫卫星的印象中，她是一个不善言辞的孩子，却很内秀。要不内秀，作文就不会写得那么好。
那天，卢小丽来办公室，皇甫卫星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交给卢小丽。信不是写给卢小丽的，而是写给朱滢滢的。皇甫卫星请她把这封信，在放学之后，去交给她的表姐朱滢滢。卢小丽先是愣了一愣，但她很快就把信接过去了。她非常机灵地把信放进了她的口袋。她还很夸张地将她的口袋捂了捂紧。她这么做，让皇甫卫星感到很放心。
皇甫卫星的这封信，算不算一封求爱信？如果单从内容来看，它绝对算不上是一封求爱信。这封信里，一点儿求爱的意思都没有。但是，要说它与求爱全无关系，却又不是事实。也许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这封信，虽然尚未涉及求爱，但它其实是求爱过程的一部分，是求爱的前奏，是发出求爱的一个信号。也许是策略，也许只是出于保护自尊，皇甫卫星向朱滢滢发出的第一封信，没有流露出求爱的意思。他只是非常滑稽地在这封信中，用几乎全部的篇幅，夸奖了他的学生卢小丽。当然这一点是明确的：虽然朱滢滢不是卢小丽的家长，但后者是前者的亲戚，如此夸奖后者，对前者怎么说都是一种友好的表示。
寄出这样一封信，皇甫卫星其实是并不指望能够收到回信的。首先，皇甫卫星认为，朱滢滢对他这个人是没有兴趣的。否则的话，她就不会见他进了生产资料商店理都不理他。其次，他估计，朱滢滢对他这封信的内容，大抵也是不会有什么兴趣的。表扬卢小丽，说她的写作水平在班级里如何出类拔萃，说她以后也许能够成为文坛上受人瞩目的女作家，这些话，对“表姐”来说，毕竟关系不是太大。有时候，说不定效果会适得其反，引起读信人的反感和嫉妒，甚至都是有可能的。况且，这些话，在那个吃狗肉的冬至夜，皇甫卫星其实已经当着朱滢滢的面说过了。今日再说，显然重复。
皇甫卫星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朱滢滢的回信就来了。卢小丽一大早，就走进教师办公室来，她像一只猫一样，轻幽幽地径直走到皇甫卫星的办公桌前，把一叠学生作业本放在桌上。她轻声地对皇甫卫星说：“皇甫老师，你先看一下我的作业本吧，现在就看。”说完她就走了。皇甫卫星抽出卢小丽的作业本，一打开，就发现里面夹着一封信。
卢小丽做秘密传递信件的工作如此老练，既让皇甫卫星感到欣慰，又令他暗暗吃惊。为了不让办公室其他老师发现，卢小丽不露声色。皇甫卫星恍然有了他是与学生卢小丽暗中相恋的错觉。
朱滢滢的信纸，折得有些复杂，是那种中国结的折法。因此皇甫卫星打开它，颇费了一番手脚。当然，也可以理解为，皇甫卫星因激动而双手颤抖，动作不够麻利，他甚至把信纸都不慎弄破了。
展读朱滢滢的信，皇甫卫星感到了一阵晕眩。一股奇异的芳香扑面而来。皇甫卫星以为，信纸上的香，是朱滢滢喷洒上去的香水。其实，这香气来自于信纸上纤细的字迹。写信人的圆珠笔，油墨中添加了化学香料。这种香笔曾流行一时，但据说它对人的呼吸道是有损害的。
朱滢滢的信，完全是回应式的，她针对皇甫卫星对卢小丽的表扬，发表了她的看法。首先，她对皇甫卫星表示感谢，感谢他付出了辛勤的劳动，她说，要不是皇甫老师培养，卢小丽的作文是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水平的。因为在朱滢滢的记忆里，表妹在写作上并没有特别的天赋，相反，这个表妹从小就是讨厌写作文的。接着，朱滢滢大大地替表妹谦虚了一把。她指出，表妹虽然写作水平有所提高，但是，这还是远远不够的，离“四化”有用人才的标准，还有相当的距离。朱滢滢希望皇甫老师不要过高地评价表妹，以免她滋生骄傲情绪，从而妄自尊大，不思进取。最后，朱滢滢没忘了替自己谦虚一下，她说她文化不高，写得不好请皇甫老师不要见笑。给皇甫老师这样的大知识分子写信，她感到心里发虚。要不是生怕失礼了，她也许就不敢写这封回信了。
皇甫卫星这一天的激动难安，是可以想象的。写信的冲动，像灵感一样激荡着他的内心。但是他一次次克制了自己给朱滢滢写第二封信的欲望。原因是，他不愿意仓促行事。白天的校园是喧嚣嘈杂的，工作也是繁忙的，他要等到夜深人静，要让自己激动如潮的心情稍稍平静，再坐下来写。他要把这封信当做一项精品工程来完成。
黑夜降临，古老的石坊庵里，有一颗年轻的心在为爱情而燃烧。如果有谁同样夜不能寐，那么他一定能听到这颗心儿燃烧的声音。皇甫卫星的隔壁，东隔壁和西隔壁，分别住着郁磊和华觉民，他们二位早已经熟睡。华觉民的鼾声，和郁磊磨牙的声音，非常清晰地传至皇甫卫星的耳中。这一封信，对于皇甫卫星来说，是非写不可的了。如果不写，他就会被内心澎湃的激情所击倒；如果不写，他内心深处蹿动的火焰，就会把他的一切都燃成灰烬。他给这封信留了底稿，他相信这样的文字，一定胜过他所有的诗歌习作，因为它简直就是他的生命融化而成，因此它绝对是有永久保存价值的。
将这封信在信笺上誊清装入信封的时候，天也快亮了。天下起雨来。雨在窗玻璃上打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白天是有着透明长喙的一群鸟儿，它们早早地就来造访皇甫卫星了，它们顽皮地啄击着他的窗户。皇甫卫星深情地看了一眼窗外，仿佛已经预见到这个湿润的白天，将会给他带来幸运，带来爱和幸福。他躺倒在床上，觉得自己也变成了雨滴，在这冬日黎明疲惫而又快乐地消失了。
雨一直下到皇甫卫星起床还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