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评点水浒传-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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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施棺,始于王婆,终于王公,夫亦可以悟其洒墨成戏也。
第二十回虔婆醉打唐牛儿宋江怒杀阎婆惜
此篇借题描写妇人黑心,无幽不烛,无丑不备,暮年荡子读之咋舌,少
年荡子读之收心,真是一篇绝妙针扎荡子文字。
写淫妇便写尽淫妇,写虔婆便写尽虔婆,妙绝。
如何是写淫妇便写尽淫妇?看他一晚拿班做势,本要压伏丈夫,及至压
伏不来,便在脚后冷笑,此明明是开关接马,送俏迎奸也。无奈正接不着,
则不得已,乘他出门恨骂时,不难撒娇撤痴,再复将他兜住。乃到此又兜不
住,正觉自家没趣,而陡然见有脏物,便早把一接一兜面孔一齐收起,竟放
出狰狰食人之状来。刁时便刁杀人,淫时便淫杀人,狠时便狠杀人,大雄世
尊号为“花箭”,真不诬也。
如何是写虔婆便写尽虔婆?看他先前说得女儿恁地思量,及至女儿放出
许多张致来,便改:女儿气苦了,又娇惯了。一黄昏嘈出无数说话,句句都
是埋怨宋江,怜惜女儿,自非金石为心,亦孰不入其玄中也。明早骤见女儿
被杀,又偏不声张,偏用好言反来安放,直到县门前了,然后扭结发喊,盖
虔婆真有此等辣手也。
第二十一回阎婆大闹郓城县朱仝义释宋公明
昔者伯牙有流水高山之曲,子期既死,终不复弹。后人之述其事,悲其
心,孰不为之嗟叹弥日,自云:我独不得与之同时,设复相遇,当能知之。
呜呼!言何容易乎?我谓声音之道,通乎至微,是事甚难,请举易者,而易
莫易于文笔。乃文笔中,有古人之辞章,其言雅驯,未便通晓,是事犹难,
请更举其易之易者,而易之易莫若近代之稗官。今试开尔明月之目,运尔珠
玉之心,展尔粲花之舌,为耐庵先生一解《水浒》,亦复何所见其闻弦赏音,
便知雅曲者乎?即如宋江杀婆惜一案,夫耐庵之繁笔累纸,千曲百折,而必
使宋江成于杀婆惜者,彼其文心,夫固独欲宋江离郓城而至沧州也。而张三
必固欲捉之,而知县必固欲宽之。夫诚使当时更无张三主唆虔婆,而一凭知
县迁罪唐牛,岂其真将前回无数笔墨,悉复付之庸案乎耶?夫张三之力唆虔
婆,主于必捉宋江者,是此回之正文也。若知县乃至满县之人,其极力周全
宋江,若惟恐其或至于捉者,是皆旁文蹋蹴,所谓波澜者也。张三不唆,虔
婆不禀;虔婆不禀,知县不捉;知县不捉,宋江不走;宋江不走,武松不现。
盖张三一唆之力,其筋节所系,至于如此。而世之读其文者,已莫不啧啧知
县,而呶呶张三,而尚谓人我知伯牙。嗟乎!尔知何等伯牙哉!
写朱、雷两人各有心事,各有做法,又各不相照,各要热瞒,句句都带
跳脱之势,与放走晁天王时,正是一样奇笔,又却是两样奇笔。才子之才,
吾无以限之也。
第二十二回横海郡柴进留宾景阳冈武松打虎
天下莫易于说鬼,而莫难于说虎。无他,鬼无伦次,虎有性情也。说鬼
到说不来处,可以意为补接;若说虎到说不来时,真是大段着力不得。所以
《水浒》一书,断不肯以一字犯着鬼怪,而写虎则不惟一篇而已,至于再,
至于三。盖亦易能之事薄之不为,而难能之事便乐此不疲也。
写虎能写活虎,写活虎能写其搏人,写虎搏人又能写其三搏不中。此皆
是异样过人笔力。
吾尝论世人才不才之相去,真非十里、二十里之可计。即如写虎要写活
虎,写活虎要写正搏人时,此即聚千人,运千心,伸千手,执千笔,而无一
字是虎,则亦终无一字是虎也。独今耐庵乃以一人,一心,一手,一笔,而
盈尺之幅,费墨无多,不惟写一虎,兼又写一人,不惟双写一虎一人,且又
夹写许多风沙树石,而人是神人,虎是怒虎,风沙树石是真正虎林。此虽令
我读之,尚犹目眩心乱,安望令我作之耶!
读打虎一篇,而叹人是神人,虎是怒虎,固已妙不容说矣。乃其尤妙者,
则又如读庙门榜文后,欲待转身回来一段:风过虎来时,叫声“阿呀”,翻
下青石来一段;大虫第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时,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
出了一段;寻思要拖死虎下去,原来使尽气力,手脚都苏软了,正提不动一
段;青石上又坐半歇一段;天色看看黑了,惟恐再跳一只出来,且挣扎下冈
子去一段;下冈子走不到半路,枯草丛中钻出两只大虫,叫声“阿呀,今番
罢了”一段。皆是写极骇人之事,却尽用极近人之笔,遂与后来沂岭杀虎一
篇,更无一笔相犯也。
第二十三回王婆贪贿说风情郓哥不忿闹茶肆
写武二视兄如父,此自是豪杰至性,实有大过人者。乃吾正不难于武二
之视兄如父,而独难于武大之视二如子也。曰:嗟乎!兄弟之际,至于今日,
尚忍言哉?一坏于干糇相争,阅墙莫劝,再坏于高谈天显,矜餙虚文。盖一
坏于小人,而再坏于君子也。夫坏于小人,其失也鄙,犹可救也;坏于君子,
其失也诈,不可救也。坏于小人,其失也鄙,其内即甚鄙,而其外未至于诈,
是犹可以圣王之教教之者也;坏于君子,其失也诈,其外既甚诈,而其内又
不免于甚鄙,是终不可以圣王之教教之者也。故夫武二之视兄如父,是学问
之人之事也;若武大之视二如子,是天性之人之事也。由学问而得如武二之
事兄者以事兄,是犹夫人之能事也;由天性而欲如武大之爱弟者以爱弟,是
非夫人之能事也。作者写武二以救小人之鄙,写武大以救君子之诈。夫亦曰:
兄之与弟,虽二人也;揆厥初生,则一本也。一本之事,天性之事也,学问
其不必也。不得已而不废学问,此自为小人言之,若君子,其亦勉勉于天性
可也。
上篇写武二遇虎,真乃山摇地撼,使人毛发倒卓。忽然接入此篇,写武
二遇嫂,真又柳丝花朵,使人心魂荡漾也。吾尝见舞槊之后,便欲搦管临文,
则殊苦手颤;铙吹之后,便欲洞萧清啭,则殊苦耳鸣;驰骑之后,便欲入班
拜舞,则殊苦喘急;骂座之后,便欲举唱梵呗,则殊苦喉燥。何耐庵偏能接
笔而出,吓时便吓杀人,憨时便憨杀人,并无上四者之苦也!
写西门庆接连数番踅转,妙于叠,妙于换,妙于热,妙于冷,妙于宽,
妙于紧,妙于琐碎,妙于影借,妙于忽迎,妙于忽闪,妙于有波砾,妙于无
意思:真是一篇花团锦簇文字。
写王婆定计,只是数语可了,看他偏能一波一砾,一吐一吞,随心恣意,
排出十分光来;于十分光前,偏又能随心恣意,先排出五件事来。真所谓其
才如海,笔墨之气,潮起潮落者也。
通篇写西门爱奸,却又处处插入虔婆爱钞,描画小人共为一事,而各为
其私,真乃可丑可笑。吾尝晨起开户,窃怪行路之人纷若驰马,意彼万万人
中,乃至必无一人心头无事者。今读此篇而失笑也。
第二十四回王婆计啜西门庆淫妇药鸩武大郎
此回是结煞上文西门潘氏奸淫一篇,生发下文武二杀人报仇一篇,亦是
过接文字,只看他处处写得精细,不肯草草处。
第一段写郓哥定计,第二段写武大捉奸,第三段写淫妇下毒,第四段写
虔婆帮助,第五段写何九瞧科。段段精神,事事出色,勿以小篇而忽之也。
写淫妇心毒,几欲掩卷不读,宜疾取第二十五卷快诵一过,以为羯鼓洗
秽也。
第二十五回偷骨殖何九送丧供人头武二设祭
吾尝言:不登泰山,不知天下之高;登泰山不登日观,不知泰山之高也。
不观黄河,不知天下之深;观黄河不观龙门,不知黄河之深也。不见圣人,
不知天下之至;见圣人不见仲尼,不知圣人之至也。乃今于此书也亦然。不
读《水浒》,不知天下之奇;读《水浒》不读设祭,不知《水浒》之奇也。
呜呼!耐庵之才,其又岂可以斗石计之乎哉!
前书写鲁达,已极丈夫之致矣;不意其又写出林冲,又极丈夫之致也。
写鲁达又写出林冲,斯已大奇矣;不意其又写出杨志,又极丈夫之致也。是
三丈夫也者,各自有其胸襟,各自有其心地,各自有其形状,各自有其装束,
譬诸闾吴二子,斗童殿壁,星宫水府,万神咸在,慈即真慈,怒即真怒,丽
即真丽,丑即真丑。技至此,技已止;观至此,观已正。然而二子之胸中,
固各别藏分外之绝笔,又有所谓云质龙章,日姿月彩,杳非世工心之所构,
目之所遇,手之所抡,笔之所触也者。今耐庵《水浒》,正犹是矣。写鲁、
林、杨三丈夫以来,技至此,技已止,观至此,观已止。乃忽然磬控,忽然
纵送,便又腾笔涌墨,凭空撰出武都头一个人来。我得而读其文,想见其为
人。其胸襟则又非如鲁、如林、如杨者之胸襟也,其心事则又非如鲁、如林、
如杨者之心事也,其形状结束则又非如鲁、如林、如杨者之形状与如鲁、如
林、如杨者之结束也。我既得以想见其人,因更回读其文,为之徐读之,疾
读之,翱翔读之,歌续读之,为楚声读之,为豺声读之。呜呼!是其一篇一
节一句一字,实杳非儒生心之所构,目之所遇,手之所抡,笔之所触矣。是
真所谓云质龙章,日恣月彩,分外之绝笔矣。如是而尚欲量才子之才为斗为
石,呜呼,多见其为不知量者也!
或问于圣叹曰:“鲁达何如人也?”曰:“阔人也。”“宋江何如人也?”
曰:“狭人也。”曰:“林冲何如人也?”曰:“毒人也。”“宋江何如人
也?”曰:“甘人也。”曰:“杨志何如人也?”曰:“正人也。”“宋江
何如人也?”曰:“驳人也。”曰:“柴进何如人也?”曰:“良人也。”
“宋江何如人也?”曰:“歹人也。”曰:“阮七何如人也?”曰:“快人
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厌人也。”曰:“李逵何如人也?”曰:
“真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假人也。”曰:“吴用何如人也?”
曰:“捷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呆人也。”曰:“花荣何如人
也?”曰:“雅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俗人也。”曰:“卢俊
义何如人也?”曰:“大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小人也。”曰:
“石秀何如人也?”曰:“警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钝人也。”
然则《水浒》之一百六人,殆莫不胜于宋江。然而此一百六人也者,固独人
人未若武松之绝伦超群。然则武松何如人也?曰:“武松,天人也。”武松
天人者,固具有鲁达之阔,林冲之毒,杨志之正,柴进之良,阮七之快,李
逵之真,吴用之捷,花荣之雅,卢俊义之大,石秀之警者也。断曰第一人,
不亦宜乎?
杀虎后忽然杀一妇人,嗟乎!莫咆哮于虎,莫柔曼于妇人,之二物者,
至不伦也。杀虎后忽欲杀一妇人,曾不举手之劳焉耳。今写武松杀虎至盈一
卷,写武松杀妇人亦至盈一卷,咄咄乎异哉!忆大雄氏有言:“狮子搏象用
全力,博兔亦用全力。”今岂武松杀虎用全力,杀妇人亦用全力耶?我读其
文,至于气咽目瞪,面无人色,殆尤骇于读打虎一回之时。呜呼,作者固真
以狮子喻武松,观其于街桥名字,悉安狮子二字可知也!
徒手而思杀虎,则是无赖之至也;然必终仗哨棒而后成于杀虎,是犹夫
人之能事也。故必于四闪而后奋威尽力,轮棒直劈,而震天一响,树倒棒折,
已成徒手,而虎且方怒。以徒手当怒虎,而终亦得以成杀之功;夫然后武松
之神威以见,此前文所详,今亦毋庸又述。乃我独怪其写武松杀西门庆,亦
用此法也。其心岂不曰:杀虎犹不用棒,杀一鼠子何足用刀?于是握刀而往,
握刀而来,而正值鼠子之际,刀反踢落街心,以表武松之神威。然奈何竟进
鼠子而与虎为伦矣?曰:非然也。虎固虎也,鼠子固鼠子也。杀虎不用棒,
杀鼠子不用刀者,所谓象亦全力,兔亦全力,观狮子桥下四字,可知也。
西门庆如何入奸,王婆如何主谋,潘氏如何下毒,其曲折情事,罗列前
幅,灿如星斗,读者既知之矣。然读者之知之也,亦为读之而后得知之也。
乃方夫读者读之而得知之之时,正武二于东京交割箱笼,街上闲行之时,即
又奈何以己之所得知,例人之所不知,而欲武松闻何九之言,即燎然知奸夫
之为西门,闻郓哥之言,即燎然知半夜如何置毒耶?篇中处处写武松是东京
回来,茫无头路,虽极英灵,了无入处,真有神化之能。
一路勤叙邻舍,至后幅,忽然排出四家铺面来:姚文卿开银铺,赵仲铭
开纸马铺,胡正卿开冷酒铺,张公开馉饳铺,合之便成财色酒气四字,真是
奇绝,详见细评中。
每闻人言:莫骇疾于霹雳,而又莫奇幻于霹雳。思之骤不敢信。如所云:
有人挂两握乱丝,雷电过,辄巳丝丝相接,交罗如网者。一道士藏纸千张,
拟书全笈,一夜遽为雷火所焚,天明视之,纸故无恙,而层层遍画龙蛇之形,
其细如发者。以今观于武二设祭一篇,夫而后知真有是事也。
第二十六回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
前篇写武松杀嫂,可谓天崩地塌,鸟骇兽窜之事矣。入此回,真是强弩
之末,势不可穿鲁缟之时,斯固百江郎莫不阁笔坐愁,摩腹吟叹者也。乃作
者忽复自思:文章之法不止一端,右之左之,无不咸有,我独奈何菁华既竭,
搴裳便去,自同鼯鼠,为艺林笑哉?于是便随手将十字坡遇张青一案,翻腾
踢倒,先请出孙二娘来。写孙二娘便加出无数“笑”字,写武松便幻出无数
风话,于是读者但觉峰回谷转,又来到一处胜地。而殊不知作者正故意要将
顶天立地、戴发噙齿之武二,忽变作迎奸卖俏、不识人伦之猪狗。上文何等
雷轰电激,此处何等展眼招眉;上文武二活是景阳冈上大虫,此处武二活是
暮雪房中嫂嫂。到得后幅,便一发尽兴写出当胸搂住,压在身上八个字来,
正是前后穿射,斜飞反扑,不图无心又得此一番奇笔也。
相见后,武松叫无数嫂嫂,二娘叫无数伯伯。前后二篇杀一嫂嫂,遇一
嫂嫂,先做叔叔,后做伯伯,亦悉是他用斜飞反扑,穿射入妙之笔。
张青述鲁达被毒,下忽然又撰出一个头陀来,此文章家虚实相间之法也。
然却不可便谓鲁达一段是实,头陀一段是虚。何则?盖为鲁达虽实有其人,
然传中却不见其事;头陀虽实无其人,然戒刀又实有其物也。须知文到入妙
处,纯是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联绾激射,正复不定,断非一语所得尽赞耳。
此书每到人才极盛处,便忽然失落一人,以明网罗之处,另有异样奇人,
未可以耳目所及,遂尽天下之士也。即如开书将说一百八人,为头已先失落
一王进。张青光明寺出身,便加意为鲁达、武松作合,而中间已失落一头陀。
宋江三打祝家之际,聚会无数新来豪杰,而末后已失落一乐廷玉。嗟乎!名
垂简册,亦复有幸有不幸乎?彼成大名,显当世者,胡可逆谓蚌外无珠也!
第二十七回武松威震安平寨施恩义夺快活林
上文写武松杀人如菅,真是血溅墨缸,腥风透笔矣。入此回,忽然就两
个公人上,三翻四落写出一片菩萨心胸,一若天下之大仁大慈,又未有仁慈
过于武松也者,于是上文尸腥血迹洗刷净尽矣。盖作者正当写武二时,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