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有罪 作者:陈源斌-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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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叫个不停……”
吴静怡再次打断话头问:“因为这个令你厌恶的小名,才有了那个总是缠着
你的噩梦?”青年犹豫着没有回答。她问:“小名是你舅舅起的吗?”青年说:
“不,是外公。”她接着问:“你恨外公吗?”青年摇头。她问:“外公在世时叫
你的小名,你做噩梦吗?”青年摇了摇头。她又问:“你外婆叫呢?”青年说:
“过去不,现在常常做梦。”她紧接着说:“那么,想想看,噩梦到底是从什么
时候开始的呢?”
青年没有回答。吴静怡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对方脸上随后出现了她非
常熟悉的那种拒不合作的神情。她等待着沉思了一会儿,明白胜利或许只有一步
之遥,但是必须见好就收,今天只能到此为止。
她在专用咨询簿上写下青年的小名“未儿”,又写下“噩梦”字样。她想了
想,在后面写下“作文”两个字,打了个问号。她用笔将三者连在一起。她抬腕
看看表,拿温和的目光扫视着青年,然后用轻松的口气说:“好了,我只问今天
最后一个问题:缩写的外国寓言,你还记得吗?”青年说:“就是初中上过的一篇
课文。”吴静怡问:“标题是什么?”青年嘴巴蠕动几下,举起双手做个扑过来的
姿势。吴静怡仔细辨认着手势,明白了。她问:“你不愿意说出它的名字?”青年
把头点了点。她问:“你喜欢读它吗?”青年说:“不。”她又问:“你讨厌它吗?”
青年说:“非常非常讨厌!”
吴静怡往专用咨询簿上写出那篇外国寓言的标题,然后用笔将“羊”“狼”
两个字圈出来,前后调换了一下位置,她举着让青年看了看,询问说:“你把它
们给写颠倒了——我说得对吗?”
青年坐在沙发里,嘴巴紧闭着。
张尉把头点点,何志远立即拧动手中的钥匙,门开了,张尉跟着跨过门槛,
目光往屋内一扫,随后急步冲向厨房。里面没有人。他转回身子,跟查看完卫生
间的何志远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个人一起逼近靠西墙放着的折叠式简易衣橱,拉
链是开着的,里面什么也没有。他俩转到床边,合力掀起席梦思垫子,看到了床
框底板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碎木屑,里面也是空的。
张尉用鼻子使劲嗅了嗅,感觉不到久无人住的房屋所应有的那种窒息气味。
他默默计算了一下,年轻姑娘是四个月前,被凶手残害在这套一室兼厨卫的房子
里的。他示意何志远重新查看一下厨房,自己走近阳台门,仔细看了看插销,上
面的灰尘果然有轻微碰落的痕迹。他挪过头来,再看旁边窗户上的插销,上面的
灰尘也被碰过了。他走进何志远刚才查看过的卫生间,感觉到了里面的异样。他
站着回忆了一下,目光停在沙宣牌洗头膏和大宝SOD蜜上。他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
己的眼睛。一点不错,上次是他亲手将它们拧紧的,可现在上面的盖子全都半松
开了。
他退到房间内,何志远掏出香烟正准备点火,他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然后拿
起桌上丢弃不用了的旧微型收录机,打开外壳,果然不出所料,他看到了还保持
着湿润的那种乳白色的混合液体。
张尉朝何志远说了句:“我们可能真抓住这条狼尾巴了!”他们不再耽搁,锁
门下楼,叫上等候在巷口那儿的社区警察,一道赶回辖区警署。他们换上放在警
署里的警服,一起吃了晚饭,顺便将相关情况重新核对了一遍。
张尉接通了市指挥中心的电话:“是的,我们的判断基于以下四点:第一,
那套房子确实连续两晚亮过灯。社区民警前天夜里十一点半左右,无意中看到了
灯光。据昨夜观察,亮灯是十点三刻左右,熄灯是凌晨一点整;第二,社区民警
跟死者家里、单位以及所有的亲戚朋友同事都联系过了,房子确实是一直空锁着
的;第三,只有两套钥匙,一套在我们手里,一套凶手作案后带走了。这就是说,
除了我们和凶手,别人根本不可能这样打开门锁自由出入;第四点,也是最关键
的一点,就是往电器里灌洗头膏和化妆品混合物的这种变态小把戏。”
他们留在警署等到天完全黑透了,跟着社区警察来到那套房子对面楼下的观
察点。十点一刻刚过,市指挥中心一位副队长率领八名全副武装的特警赶到。他
们继续守候了半个多小时,对面楼上的窗户里有白光一闪,随即亮起了一片淡淡
的荧色灯光。
副队长发出了出击的命令,张尉退到这幢楼的另一面,挥了挥手。何志远跟
八名特警正在那里待命。他们在黑暗中沿着巷口冲到对面楼下,在楼梯口处停顿
下来。按照事先商定,副队长和两名特警守在一楼,张尉朝何志远打个手势,领
着另外六名特警迅速向顶楼冲去。
在五楼和六楼楼梯转弯处,张尉让何志远和六名特警停留下来,他登上六楼,
举手敲了敲门,里面没人应答。他贴着耳朵听了听,似乎没有任何动静。他退到
一边,示意了一下。何志远快步上楼,掏出钥匙打开外面的防盗铁门。就在这时,
里面的木门突然开了,灯光已经熄灭,屋内一片黢黑。完全凭着感觉,张尉叫了
声“小心”,拉着何志远一低头,差不多就在此时,“哒哒哒”一梭子弹,从两
个人头顶扫过。
他俩退了下来,特警在楼梯转弯处开始举枪朝楼上猛烈射击,子弹撞到墙壁
上,弹转回来,又撞在另一堵墙上,不时发出“噗噗噗”划破夜空的声响。黑暗
中身边有人发出“哎呀”的叫声。有样东西从上面扔下来,滚落在楼梯上。
他们赶快退到四楼,伏下身子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爆炸声。六楼传来“咣
当”一声重响,像是防盗铁门被拉关上了。张尉借着光亮看了看,滚落在地上的
是只空塑料瓶。他回头检查一下,有两名特警受伤,一名特警的头盔被从墙壁碰
撞回来的子弹射穿,头部受了轻伤。另一名特警左胳膊也被飞弹擦伤。
张尉让何志远和四名特警留在原地封锁楼道,自己随着伤员一道下楼。副队
长正指挥着赶来增援的辖区警察包围这幢楼。张尉将两名受伤特警搀扶到“嗷嗷”
叫着的警车上,返身朝回走。这时,有个警察从西边楼道那儿朝这边迎面过来,
边走边问:“哎,那边怎么样,凶手抓住了吗?”
张尉回答说:“没有,这家伙作案总是用绳子和刀,没提防他手里有枪,突
然开了火。”他停了脚步,这人一身警服稍稍小了一些,年纪二十五六岁,个头
一米八往上,长腿瘦肩,一张略显苍白的脸。他问:“你那边的情况呢?”擦身而
过的年轻警察说:“很正常,中间隔着个楼道呢。”
张尉回到副队长那儿,很快商定了行动方案。这次往北面窗户里投进两颗催
泪弹,张尉和何志远戴好防毒面罩,抓着手枪跟四名特警一道冲了进去。屋内没
有人,通往阳台的门是开着的,他们冲进阳台,发现了凶手往西边攀越的痕迹,
他们也翻窗进了隔壁住户。
这家人是对年轻夫妇,此刻都被堵住嘴巴绑得结结实实,身穿内衣蜷缩在地
上。张尉走出半掩着的屋门,下到一楼,整个楼梯过道里看不见一个人影。他明
白了,原来这边楼道里并没有布置警察。他心里顿时打个激灵:凶手就是刚才从
自己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溜走的。
外婆问:“未儿,姑娘约好几点来?你该去路口迎了吧?”苏浦生说:“外婆,
我说过多少遍了,别叫我未儿。”外婆说:“未儿,你该去啦。”苏浦生说:
“外婆,今天有客人,我对着您耳朵喊过两遍,您还是这么叫。”外婆说:“未
儿,快去吧。”
苏浦生关上通往正屋的门,外婆的唠叨声变小了一些。他取出垫在枕头底下
的塑料布,走到床里边,站着把它抖开盖到雅马哈上。他拉开电灯,在明亮的光
线下将印有碎米花朵的塑料布整理了一下,回到床的这一边再看,凹凸不平的轮
廓还是能看出是辆摩托车。他收起塑料布,坐在床上想了想,俯身先把放警服的
纸箱拖出来,他绕到另一边把雅马哈斜着推进了床下,他捧起纸箱试了几下,竖
着把它塞进了床头夹缝里。
他退几步看了看,把门打开。外婆在正屋里摸摸索索个不停。外婆说:“未
儿,你在收拾你的窝吧?是该收拾收拾,别让人家女孩子笑话。”苏浦生说:“外
婆,您就别操心啦。”外婆擦着眼睛说:“你外公先走了,你苦命的娘也刚刚走
了,未儿都长成大人了,外婆怎么不老呢,眼睛怎么看得清耳朵怎么听得见呢。
等未儿你娶过媳妇,生下个小子,我抱一抱,亲一亲,也该去找他们啦。”苏浦
生说:“外婆,客人来了您别这样唠叨好不好?”外婆说:“未儿,该去啦,去吧。”
苏浦生碰碰外婆的手,出门穿过巷道来到街口。阳光泼洒在金桥路上,对面
大厦的墙壁反射出一种耀眼的墨绿色彩。超市的玻璃墙现在处在背阴位置,里面
五颜六色的货架和挑挑拣拣的人群清晰可见。他穿过浦东大道,放慢脚步,用十
分钟走完通往轮渡这段路。他等了十几分钟,有只轮渡靠岸了,他拿眼睛搜索了
一会儿,看到了人流中的郭惠妹。
苏浦生招招手,郭惠妹也看到他了,走到近前。苏浦生说:“你很好,很准
时。”郭惠妹笑起来了,说:“这是王老板每天对你说的话。”他笑笑朝郭惠妹
看看,她把一头短发洗得湿漉漉的,上身改穿了件白底蓝色细纹衬衫,下面是海
蓝色的裙子,脚上一双深咖啡色皮凉鞋,手里提着一只浅咖啡色坤包。他绕过她
的眼睛,目光落在衬衫上。那些蓝色细纹是一圈一圈横着的,衬衫中部稍稍收勒
了一下,所以她的腰比往常见到的更细了,胸脯也高了一些。郭惠妹问:“你说
晚上要出去办事?”苏浦生说:“有样东西要还给别人,本来约好过时间,可那天
他没来取,这些日子我只好跑来跑去到处找他。”郭惠妹说:“你着什么急呢,
总有一天他自己会来取的,等着他来找你不就得了?”
苏浦生把头点点,两人随着下轮渡的人群往外走,不时有人往身上碰碰撞撞。
郭惠妹说:“下轮渡的人总是不守秩序,要是有个警察,就没人敢这样乱挤了。”
苏浦生点头说:“是的,我要是个警察,就没人敢这样乱挤了。”有人推了辆摩
托车从身边擦过,郭惠妹说:“你每天骑自行车,要是有辆摩托,上班路上还要
快一些了。”苏浦生点头说:“是的,要是有辆摩托我上班就更快了。”郭惠妹
说:“苏浦生,你不能总是重复别人说的,你得说说自己的话才是。你听见没有?”
苏浦生说:“好吧。”
两人跨越浦东大道,走进阳光灿烂的金桥路,穿过巷道进门。外婆觉着了动
静,朝跟前摸摸索索过来。苏浦生说:“这是我外婆。”外婆摸住了郭惠妹的手,
说:“姑娘,你是在叫我外婆吧?”苏浦生说:“外婆,人家还没有开口哩。这是
郭惠妹。”外婆把郭惠妹的手摸了又摸,说:“姑娘,我知道你在说,你就说吧,
你在说什么呢?”
郭惠妹叫了声“外婆”,苏浦生说:“她听不见的。”郭惠妹随着外婆摸索
的手,把头凑到跟前,说:“外婆是要我把脸给她看看。”苏浦生说:“她看不
见的。”郭惠妹问:“你平时怎么办呢?”
苏浦生笑笑没有回答。他碰碰外婆,外婆把手松开了。郭惠妹仔细把大房间
看了看,走进小屋问:“这是你住的屋子?”苏浦生看到外婆往小屋摸过来,鼻子
像往常那样一嗅一嗅的。他绕过郭惠妹的目光,没有说话。外婆说:“姑娘,你
别嫌弃,这只小羊羔的窝里有股气味,让你受不了吧?”
郭惠妹摇摇头,回到大房间,找地方坐了下来。转悠个不停的外婆忽然嗅嗅
鼻子说:“是你舅舅来了。”苏浦生看见舅舅穿了一身更旧的衣裳。舅舅进门主
动打招呼说:“你是郭惠妹吧。我跟你们王老板同年进的工矿,他早一步,下了
海,现在大大发达了。我晚了一步,下了岗,一天不是一天,我跟他是天上地下
不好比了。”郭惠妹叫了声“舅舅”,舅舅说:“我这个外甥跟他的属相一样,
人很温顺,就是恨人家叫他的小名,你可千万别这么叫。未儿,我说的对吧?”
苏浦生咽口唾沫。舅舅说:“未儿,我打听到确凿消息,这几幢楼的拆迁,
一两个月内就要开始了。”郭惠妹插话道:“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呀!”舅舅说:
“我正要说给你听呢:未儿的户口不在他外婆这里。”郭惠妹奇怪地“哦”了一
声,等苏浦生说话。苏浦生低头不语。舅舅解释说:“未儿跟他娘一样,不肯多
说话。他娘从来不说未儿亲生父亲是谁,跟家里人也不说,直到临死也没说。未
儿跟他娘这一点特像,嘴巴紧哩。”
舅舅继续解释说:“这是未儿他外公在世时的主意,老头子坚决要把自己的
孙子户口调换过来。其实我儿子才七八岁,未儿是可以多住几年的,突然冒出拆
迁的事,麻烦就来了。”郭惠妹问:“怎么办呢?”舅舅说:“惠妹,你跟未儿谈
朋友,算是自家人了,我今天来,就是把该说的话,当面对你说的。”苏浦生朝
郭惠妹看看,她正回头往这边看,还是等着他说话。苏浦生把滑到嘴边的话咽了
回去。舅舅继续说:“未儿他是不会说的——我只恨自己下了岗,人灰溜溜的,
在家里说话不能算数——未儿,你也听见吧?”
苏浦生咽口唾沫,把头点了点,看着舅舅走出门去。外婆嗅着说:“未儿,
你舅舅怎么来了就走了,连饭也不吃?”苏浦生目送着舅舅在巷道里越走越远,他
回过头来,看见郭惠妹在收拾手里的坤包。郭惠妹叹了口气说:“苏浦生,你要
是有个地方住就好了。”
苏浦生把头点点,没有说话。外婆有些奇怪地问:“姑娘,你怎么也是来了
就走,连饭都不吃?”苏浦生碰碰外婆,外婆紧紧抓住的手松开了,郭惠妹起身往
门外走去。外婆叫道:“未儿!”苏浦生说:“外婆,我知道了。”外婆摸索着跟
到门口,嘴里疼爱地嘱咐说:“未儿,你这只小羊羔长大啦,该懂点男女之间的
事情,送送人家姑娘,去吧。”
吴静怡听见助手小姚说:“您好,欢迎来我们诊所,请登记一下——您找吴
医生?哎,她正忙着呢,别直接往里闯呀!”她起身出门看了看,招呼被小姚阻拦
着的青年说:“别着急,我这里马上就好了。”
她送走诊治完毕的患者,把青年请进咨询室,为他倒了杯水,说:“请稍等,
我去去就来。”她关上门,回到前厅,看到了小姚询问的目光。小姚压低声音问:
“这就是那个给自己取名叫‘狼’的人?”吴静怡点点头。小姚说:“嘿,他终于
在我上班的时候来诊所了。”吴静怡问:“你的感觉怎样?”小姚说:“比我想象
的还要年轻。”吴静怡说:“我问的不是这个。”小姚说:“你是问他的治疗效
果?”吴静怡摇头说:“我问的也不是这个。”小姚说:“哦,你是说,他是不是
个危险人物?”吴静怡把头点点。小姚沉思了一下,回答说:“至少,这人身上有
一种危险的情绪。”
吴静怡回到咨询室,朝青年仔细看了看,明白小姚为什么会这样判断了。青
年脸色浮肿,眼神散乱,深陷在沙发里的身子十分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