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祸-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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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福停止了哭泣,恍惚了神情,可怜兮兮地坐在那里。看这模样,你很难想象他曾经凶蛮过。这变化,仿佛差别很大的两种动物:先前是野猪,忽地,又变成病鹿了。
妈心软了。望望兰兰,望望白福,想说啥,却终于没有说出。兰兰知道妈的心思。若没有白福在场,她会说些“浪子回头金不换”之类的话,劝她再“考虑考虑”。妈就是这样,她会无原则地被泪水打动。但兰兰却是铁心了。而且,这铁心,也是对白福好,叫人家重打锣鼓另开张,趁了年轻,再找一个,好好过日子。免得三拖四拖,倒耽搁了人家。
白福恍惚一阵,起了身,梦游似地出了书房,进了莹儿的小屋。果然,他一出门,妈就悄悄对兰兰说:“你再好好想想。”“妈,”兰兰嗔道,“你再别给人家想头了。叫人家死了心吧。”妈叹口气,“我是怕莹儿带了娃儿去。那可是憨头的根哩。”“人家的娃儿,不叫人家带,能成?”“胡说。”妈硬梗梗地说:“拼了老命,也不成。她守寡,我好生看待……当然,小叔子招嫂子,更好。她走,得把娃儿留下!”说着,话却变软了,眼泪涌了出来,“忽喇喇地,天塌了,真家破人亡了。”
兰兰知道,妈一提憨头,就止不住泪了,就转过话头,说:“悄些,听人家喧个啥?”妈立马便收了泪,侧了耳,却听不出个啥;就过去,关了门,伏下身,趴在猫洞儿上,一脸神探模样。兰兰感到好笑。 听一阵,妈起了身,悄悄说:“没喧啥。那倒财子,没说啥,扯了×声掉尿水子哩……唉!要说,也可怜。”
兰兰心软了。她厌恶白福当面的泪,却被他背后在自己妹子面前的哭打动了。一个男人,到了在自己妹子前哭哭啼啼的地步,也确实有他的难处了。她差点要改变主意了,但一想那些隐在灵魂深处不敢触摸的事,心突地又硬了。“刘皇爷假哭荆州。”她撇撇嘴。
妈却不满意兰兰的态度,“丫头,话不能那样说。谁都是人,各有各的难处,别人的笑声望不得。”“谁望笑声呢?”不知咋的,兰兰的心也酸了。但酸归酸,那主意却仍在心里“铁”着。要“糊涂”,就“糊涂”一辈子。一旦“明白”过来,那“糊涂”的日子一天也不想过了。
莹儿的轮回9(2)
莹儿进来了。看那模样,也似陪着白福掉了泪。她显得很为难地说:“妈叫我过去一下。哥说,妈的身子不舒服。”
灵官妈的脸僵了,半晌,才说:“你去也成。娃儿,我给你喂几天。”
兰兰看到,莹儿的脸一下子白了。
莹儿的轮回10
吃过午饭,莹儿把院里铁丝上晒干的尿布收了来,叠得整整齐齐,交待给婆婆;又买来了婴儿奶粉和白糖,安顿一番,才跟白福出了庄门。
一出门,莹儿的眼泪就涌了出来,咋擦也擦不干。路上有几个女人,都怪怪地望她。莹儿恨自己,但恨归恨,却仍是控制不了眼泪。
婆婆开始提防她了。这是个不想接受却不得不接受的事实。这些日子,莹儿总感到身后有双眼睛。开始,她还怨自己太敏感。但今天,婆婆明确无误地告诉她:她已经不信任她了。怕她去了娘家不回来,把娃儿做了人质。或者换个说法,你不回来也成,娃子你得留下。无论哪种,在莹儿眼里都是刀子,而且是直往心上插的利利的刀子。她的预感证实了:她连个寡也守不安稳了。
坐在自行车后面,莹儿仿佛梦游。漠风吹来,卷起尘土,已带了萧条的意味了。那萧条,也到心里了。莹儿很想哭,很想扑在一个人的怀里委屈地哭。可这人,却不知游荡在哪儿呢。太阳很亮,是那种惨白的亮。树光秃秃的,吊着许多飞来荡去的虫儿。对这虫儿,莹儿早不怕了,它上头也罢,上脸也罢,莹儿顾不了太多。心里一泓很重的液体在晃,眼里的一切都灰蒙蒙了。
过了村间的小道,进了那个乱葬岗子河滩,莹儿渐渐收住了泪,一种熟悉的感觉在心里滋生了。那感觉,像熨斗,熨啊熨地,就把那沉重的液体熨成了温水。就是这千疮百孔的丑陋的河滩,曾给过她人生中最美的一个瞬间。这儿,她和那个“要债鬼”灵官疯魔过,痴迷过,哭过笑过。这河滩里,还荡漾过许多“花儿”呢。就是在那座沙山的后面,灵官喘吁吁扑倒了她,把幸福的眩晕注入了她生命深处。
冤家,知道不?我在等你呢。你是我生命的想头。为了这“想头”,我愿守候一生。能把“想头”守一生,也是幸福的。
可秋风扬起了尘土,刮了过来。莹儿觉得,那风,刮进心里了。
莹儿的轮回11
妈一见莹儿,就搂了她哭。妈瘦多了。妈是村里公认的厉害人,可多厉害的人也会瘦。妈厉害起来雷鸣电闪,哭起来也惊天动地。她对憨头印象好,憨头一死,她搭了不少眼泪。她老用憨头的好,来反衬兰兰的坏,老说:一龙生十种,十种九不同。一娘养的,憨头那么贤良,那骚鸟,却白背了张人皮。莹儿虽不觉得兰兰坏,但能理解妈。
妈的哭也像她的笑,风风火火几声,就熄了,问:“那骚货,做啥哩?”
莹儿见妈不问自己,不问娃儿,却问兰兰,就知道她心上放不下的还是这事,便喧了些。“哼,就她,成仙哩?我看她变鬼,也变不上个好鬼,不是龇毛郎当的冤屈鬼,就是血丝糊邋的血腥鬼。”妈用牙缝说。
莹儿皱皱眉头,“妈,你咋能这样咒人家?”
“咒?”妈一脸刻毒,“我恨不得拿刀子剜了她呢。你说,害人不浅的,半路里闹离婚,露水曳到半山坡。不成你早说,我花儿一样的丫头,哪儿换不上个好媳妇?现在,生米成熟饭了,丫头成婆娘了,你又跳弹个不停。我说你小心,可别把膀筋跳断。你麻雀儿蹲了个葡萄架,龇毛郎当格势大,还想上天哩?也就是我的瞎窟窿娃子,眼窝里没水,才看上了你。要是我,第一次相面就过不了关。你还想当我的媳妇子,羞先人去吧!”
莹儿皱眉道:“妈,你少编排人成不?一辈子了,你眼里哪有个好人。”
“谁说没好人?我的丫头就天上有,地下没有。”
莹儿妈这才捞过莹儿,上下端详,“丫头,你可要放心吃,别只顾俏巴,成干猴儿了。你吃啥,娃儿的奶里就有啥……噢,娃儿乖不?”“乖。吃饱就睡了。倒是不闹。”“不闹就好,养个娃娃脱层皮呢。我生你那阵子,肚子都吃不饱,哪有奶?叫你把血都咂出来了,真不容易。好不容易从鞋底大养成个人,却给人当媳妇了,真是憋气。盘古爷开天辟地,没遗下个养老丫头的习俗。若遗下,我可真舍不得把你嫁人。”说着,妈的眼圈儿又红了。莹儿笑道:“瞧,又来了。”
妈笑了,说:“娃子咋好,也没丫头贴心。像白福,头吃个钟盆,却盛了谷糠。一说话,就和娘犟嘴。”又悄声问:“人家待你好不?你婆婆。”
“好。”“我不信。憨头一不在了,你可成外人了。要是住不下去了,到娘家门上来。老娘养你个老丫头。”说着,她留意地打量莹儿的反应。
莹儿笑了,“那成了啥?不管咋说,那儿还有我的精脚片印,还有责任田啦,我不信人家还撵我不成?”妈撇嘴道:“人家当然不撵。人家白得个劳动力呢。丫头,话往明里说,那骚鸟,若好好儿和白福过,你咋也成。婆家蹲也成,娘家来也成。要是那骚鸟跳弹,你可得给为娘的长个精神。”
莹儿明白,马上要有些事儿发生了。依兰兰性子,是铁了心要离婚的。兰兰一闹,她连个寡也守不成了。咋这么个苦命?莹儿一阵难受。
妈看出了她的心事,劝道:“其实,你也别太死心眼。你才活人,路还长着呢。毕竟新社会了,又没人给你立个贞节牌坊。”
莹儿的轮回12
黄昏时分,以保媒为生的徐麻子上门了。这麻子,丑陋不堪,一脸坑洼,鼻头如蒜,眼睛又近视得厉害,眯了眼瞅人,贴人家鼻尖上了,还分不清对方的性别。徐麻子光棍一条,好喝酒,常提个酒瓶,串东家,串西家,保个媒,收点儿谢金,混碗饭吃。他日常活动就是串门,打听哪家的姑娘大了,谁的男人死了,心中有了本账,便往光棍家去。说合成了,谢他个二三百的。说不成,也少不了他的喝酒抽烟钱。
莹儿对徐麻子无好感。一则,爹的“大买卖”多数是他提供的信息。徐麻子只图个嘴头儿快活,并不染指,倒把爹拖进了债窝;二来,这徐麻子好酒色,一饮点酒,或一见女人,那颗颗麻子都能放出光来,红得发亮,毫不含蓄。莹儿一见,就想呕。
徐麻子一进门,莹儿便猜出了他的来意。憨头尸骨未寒,便有人为她张罗男人了。她感到好笑。 因为徐麻子老提供骗人信息,莹儿妈对他格外不客气。莹儿爹倒是一如既往。他虽因徐麻子提供的信息背了债,但相信这麻子心是好的。徐麻子一进来,他就对莹儿妈说:“去,买包烟。”
莹儿妈朝他一伸手:“给我钱。”莹儿爹不介意,又说:“再赊瓶酒。”
莹儿妈又一伸手:“给我钱。”“说是叫你赊嘛!”莹儿爹望一眼徐麻子。
“我可没那个脸。你赊了人家多少,叫人家背后骂成个驴了,还赊?要赊,你赊去!你不要脸,我还要呢。”莹儿妈一脸尖刻。
徐麻子却笑笑,“算了,我有烟哩。”掏出一盒,扔在桌上。
“又抽你的。店里的臭虫倒吃客哩。”莹儿爹过意不去。
“人家有哩。”莹儿妈缓和了脸色,“人家徐亲家才是个有本事的。”
“啥本事?拾个炒麦子钱,养个三寸喉咙息。”
“馍馍渣攒个锅盔哩。”莹儿妈瞪一眼老头子,又酸溜溜道:“不像有些人,癞蛤蟆接了雷的气,口气大,可穷得夹不住屁。”
“你又来了。”莹儿爹讪讪地笑了。
“行了。”徐麻子道,“你们少拌嘴。少年夫妻老来伴嘛,谁都忍两句。我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个话儿,说了可别见怪。”
“说这话就见外了。亲家,有话说到面里。”莹儿妈也猜出了他的来意。
徐麻子眯了眼,瞅一阵莹儿,说:“这丫头,我可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当姑娘时,就是从画上走下来的,红处红似血,白处白似雪。生了娃儿,还没变样子……不知道她有啥想法没有?”
莹儿忽然产生了浓浓的沧桑感。几年前,也是这个麻子,为她和憨头牵线搭桥。几年后,一个死了,一个成寡妇了。如今又是这麻子,来为她和别人牵线。沧桑变化,以至于斯。几年后,又是啥样儿呢?
妈却稳稳地应了:“她能有个啥想法。又不是旧社会,又没人给她立个贞节牌坊。就是旧社会,那寡也不是人守的。听说,一到夜里,就把麻钱儿撒在屋里,灭了灯摸。我可不希望我的丫头熬。亲家,有啥话你明说。”
“妈,”莹儿说,“人家才那个,你说这话,不怕人笑掉牙吗?”
“笑了笑去。丫头,那是天灾人祸,又不是你丫头投毒谋害亲夫。人家死了,总不能叫你也死去。亲家,有啥话你明说。”
徐麻子笑笑:“丫头,天要下雨,娘要嫁哩,天经地义的。你羞个啥?……那个赵三,知道不?就是卖肉的那个,说了个临洮女人,跑了,想另找一个。他早瞅上这丫头了。当丫头时,就瞅上了,头想成砸×榔头,却叫憨头独占花魁了。前几天,叫我打探一下。成的话,婚礼好说。”
莹儿的头一下大了。这时,她才知道,自己真贬值了。那赵三,酒鬼一个,而且不学好。那年,盖房子偷了公路边的树,扒了树皮,刚盖到房子上,就叫人抓住了,挂了牌子游乡。这号货色,竟想打自己的主意,可见,此莹儿已非彼莹儿了。先前的“花儿仙子”,已成“寡妇”了。即使等来灵官,也配不上他了。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莹儿妈却没注意莹儿的变化,说:“那赵三,听说脾气不好,爱喝酒,爱打女人。那临洮的,就是叫他打跑的。”
徐麻子笑道:“牙和舌头还打架呢。哪个两口子不打架?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打归打,好归好。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夫妻没有隔夜恨。你也是过来人。”“也倒是。”莹儿妈笑道。 “婚礼好说。人家说了,豁上几年倒骡子卖马挣的那些。只要你们开个口,好说。要说,这年月,有钱是爷爷,没钱不如孙子。一些人想跟赵三,还跟不上呢,也有黄花闺女。”
莹儿差点儿哭出声来了。她悄悄抹了泪,怕再待下去,真要痛哭了,就出了屋,出了庄门。
莹儿的轮回13
天下起了毛毛雨。那牛毛似的雨丝儿,为村子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一切都虚了。那山,那树,那村落,都虚成梦了。平日,这山光秃秃的,泛出贫穷和苍凉来;一下雨,反鲜活了山,鲜活出朦胧的韵致来。
莹儿索性由雨丝去冲洗盈眶的泪。一时,眼上水光闪闪,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泪了。
几年来,她连连掉价,从“花儿仙子”掉成“憨头媳妇”,再掉进“寡妇”行列里了。按徐麻子的设计,她还要继续掉价,掉成“屠汉婆姨”。跟上秀才当娘子,跟上屠汉翻肠子。莹儿没福当那娘子——她眼里的灵官可是秀才呀,可她也不甘心去翻那血糊糊粪臭四溢的肠子。村里人向来看不起屠汉,一来脏,老和血呀粪呀打交道;二来,杀生害命。人们的语气中便多有不敬了。别人养儿子是顶门立户,屠汉养儿子是充数儿。“充数儿”就是可有可无:有了,算个人数;没有也不打紧。反正,屠汉的儿子仍是屠汉。一个屠汉和百个屠汉没有实质的差别,仅仅是数儿的多少而已。就是这样一个屠汉,竟打发人来向她提亲。
心情郁闷的时候,莹儿就想,女人一生,把六道轮回都经了:当姑娘时是天人,生在幻想的天国,乐而无忧;一结婚,便到人间了,油盐酱醋,诸般烦恼;两口子打架时,又成阿修罗,嗔恨之心,并无稍减;干家务时是畜牲,终年劳作,永无止息;感情上是饿鬼,上下寻觅,苦苦求索,穷夜长嚎,而无所得;要是嫁个恶汉子,其身其心,便常在地狱道中了。漫漫黑夜,无有亮色,毒焰炽身,酷刑相逼,哀号盈耳,终难超脱。
莹儿觉得,自己已在饿鬼道了。
莹儿希望的是静静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就按目前的轨迹,带着娃儿,怀着企盼,掐碎浪漫,正视现实,实践自己的宿命。她只想对这个世界说:“请别打搅我。叫我一个人静静地活。”仅此而已。 莫非,就连这一点,也成奢望了?
雨丝儿一星星下来,从脸上渗到心里了。心里有了潮湿的感觉,欲哭无泪。那感觉,愈来愈浓,浓到极致,就变成“花儿”了——
黑了黑了实黑了,
麻荫凉掩过个路了;
眼看着小阿哥走远了,
活割了心上的肉了。
雀儿虫儿吃白菜,
尕羊羔要吃个水哩;
阳世上人多我不爱,
一心要候个你哩。
早起里哭来晚夕里号,
清眼泪淌成个海了;
杀人的钢刀是眼前的路,
把尕妹妹活活地宰了。
唱一阵“花儿”,心里松活了些。心里一松活,泪又下来了。莹儿就边流泪边唱,把积在心里的话都唱了出来。
白福在不远处挖树墩。那是前不久放下的树,树大,根也大,也深。寻了根,挖下去,能得许多烧柴。白福光了膀子,在毛毛雨里痛快地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