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祸-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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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那夜很黑,没有月亮,远远看见大路中间有人在围着烤火,灵官就往边里避,可一避,就听见有人叫了一下。可停下车一看,才见路中间没有人,也没有火,你说怪不?来人问灵官是谁,狗娃红着脸记了半天,才记起灵官就是八爷女婿的小名。狗娃说,可真怪,挨轧的那个小伙本来吆着车,可驴好好的,车好好的,人却死了,也没见哪儿有伤。唉,该死的娃娃 朝天,听说那个小伙挨过几回轧,都没有死,这次却丧了命,也合该灵官倒霉。那天夜里,八爷宰了两只羊,吃得来人满嘴流油,才处理了命价三千块,也没有罚款。后来,灵官回来了,脸上灰楚楚的,一进村就怨狗娃,说我说把灯修好,怕要出事,可你硬要说不必白花钱,车能走就行。狗娃说,出事能怨我吗?谁知道是不是你的臭嘴里说出的话不吉利才应的。八爷也骂灵官,骂他没舔过几天干屎渣子,却想当个哮天犬,也不撒泡尿照照,有那个福相吗。尖嘴猴腮的,拉屎都不利索,放屁都放不上个畅快屁,还想当财神爷的卵子儿。一连几夜,吵得村里人睡不着觉。
那些天,村里的神婆子见人就说,灵官那个愣头,买车时不买好车,单买轧死过人的车。当初,我一见车就觉得有股邪气,要给他判个符放在座椅下,可他偏偏不听。这时,灵官也开始觉得有些奇怪。车刚买来到滩上拉麦子时,三宝就从车上高高的垛上栽下来过。明明绳子拴牢了,可三宝狠命一拔车绳子就开了。幸好栽在湿土上,三宝的头才没有砸进腔子里,只是天门脸上有些青。回来的路上麦垛就散了架,车上坐着的狗娃又支到了车轱辘前,幸好车停得快。神婆子说,是狗娃的爹妈在阴间保着狗娃,换了别人,早就成了肉酱。那些天,傻爷见了灵官就说,娃子,安分些吧!人活一世不过日求三顿饭,年求几件衣,挣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人终究难免一死,挣下个金山也买不下“生死”二字。再说穷是老子活该穷,天底下受穷的又不是你一个人。命是天定的,命里有,就会不求自来;命里无,求也无用。安分之人终不吃亏,安分些吧,娃子。这一次,灵官听了没有头疼。
一月后,青青出嫁了,嫁到川里的一户人家,男的是个民办教师,长得也标致,可青青还是哭了个死去活来。青青在出门的前一夜,和灵官到大佛爷山上哭了一场。被村里人找回来后,灵官挨了八爷的三个嘴巴,青青挨了傻爷的四个耳光。那些日子,八爷越思想越生气,越生气越思想,越骂越气,越气越骂,提起箩儿斗动弹,连灵官三岁时打碎了一个瓷盆的事也扯了出来,骂他天生是个败家子、无义种、不务正的贼疙瘩,吃屎不知个倒顺。灵官也不还口,也不恼,脸上木木的,眼珠儿瓷瓷的。几天后,就把车卖了。轧死人的车不吉利,降了价,还有人多嫌。卖车的钱连同挣下的钱赔了命价,剩下的几个揣在腰里,胡花乱用,信用社里却欠着几千块。后来,八爷便死命地翘胡子。后来,灵官便死命地喝酒,喝一阵笑一阵,笑罢就哭,像牦牛叫,说我没钱还贷款,共产党总不能逼我上吊吧。
长烟落日处十(4)
五月间,一场可怕的暴雨降到了西山堡。下雨前,村里人听到陈家老庄下有只蛤蟆吼叫了三夜。八爷说,日怪哩,这阵候,怕不吉利。于是,第三夜,蛤蟆叫声便诱来了铺天盖地的沙石,沙石啸叫着,卷倒了村里所有的树木,牛驴马羊都在扯着嗓门彻底嚎哭。第二天,天就变成了筛子眼,庐山瀑布飞到了西山堡。伴随着旋卷着黑浪的水旋风的是一声可怕的震聋发聩的霹雳。霹雳声中,那个雄视了西山堡几百年的陈家老庄倒了。随后,大佛爷山对面的商州石后面便崩泻出一股雪崩似的洪流,发出哇哇的吼声扑向西山堡。洪水卷去了西山堡低洼处的家府祠和十多间房屋,二十多个村民和几十头牲畜被水裹得连根毛发也没有留下。
洪水退去的第二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村里人看到了被雷殛成一堆粪土的老庄墙下有一条桶口粗细的大树根,被雷劈断的茬口处流出了一滩发着腥味的黏乎乎的红浆。红浆旁蹲一只斗大的旱癞肚,暗褐色的皮肤上突起着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瘤状物,分泌出一种腥臭腥臭的脓样的液体,蓝幽幽转动的眼珠下面有一对巨大的腺状物在蠕蠕颤动。王麻子说,别看那脓液难闻,有强心利尿作用哩。嘿嘿,百年不遇。八爷说,嘿嘿,确确实实百年不遇,怪不得这雨下得日怪,怪不得这雷响得吓人,原来这癞肚成了精,雷神爷要撵着殛它。八爷说,这癞肚已经躲过了劫难,成了气候,或许已修成了仙体,不可伤害,不然西山堡将有祸行。可是,三日后,一个刚从中学毕业的,比二流子灵官还要二流子的毛小子还是拿石灰填死了大癞肚,用刀子剜下了那些据说能强心利尿的毒腺送给王麻子当药用。还剥下了好大一张褐皮蒙了面小鼓,一敲,西山堡人便不寒而栗心惊肉跳。两天后,那棵遮天蔽日不知活了几百年的大柳树也不明不白地死了。那只千里眼原来是一个干枯的仅能瞅见树干里腐汁的黑窟窿,还在往外咕嘟咕嘟喷着腐臭气。
此后,西山堡大旱了两年。天上连一丝儿潮气也没有飘下来,地里连一把麦秸也没有长出来。唉,七十多岁的断了膀筋嘴角垂着一线涎液的八爷说,都是那娃子造的孽,填死了已成气候的大癞肚,惹来了祸行,坏了西山堡的风水。唉,以后的西山堡人再也难以安居乐业了,再也不会出什么人物了。于是,那个填死了大癞肚的小伙子便在西山堡呆不下去了。在庄里人咒了他七天七夜,他爹给了他十个嘴巴后,便在一个灰澄澄罩着箍儿的月夜里出了西山堡,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短篇
羊群从牛二的视野中消失了。羊蹄溅起的微尘似在为他营造一种温馨的氛围。心里感觉极好。虽说偶有一星半点的不快,但总的来说极好,就像多么晴朗的天空也少不了有一朵两朵云一样。牛二想,这种少有的愉快究竟从何而来呢?是因游览山景呢,还是因去看望亲家?若是前者,显然不大可能,因为他对这种环境几乎熟视无睹了。他想,也许是后者吧。
黄昏(1)
太阳悬在西山顶上尽情涂抹红色的时候,牛二进了村子。黄昏的村子比别的时辰更像山村:太阳均匀地为山坡抹上柔和的红色,使那干裂的黄土层润泽了许多。羊群下山了,咩咩的声音像美女的舌头在牛二心上舔过来舔过去,弄得他痒酥酥地怪舒服。他嗅到了秋天那种熟悉的浸着丰收味道的泥土气息,感到很惬意。这是几年来少有的感觉了。他认为散心的目的达到了,周身微微的倦意使他有种发泄后的痛快感。他想,散心散心,心可真散了,舒服得像没了心。“没了心好,”他说出声来了,“这年头,没了心好。”一说出“没了心好”的时候,他又感到散了的心回来了,仍旧沉甸甸地悬在肚里像块石头。糟糕,他晃晃脑袋,仿佛想晃走什么东西似的。
羊群从山坡上下来了,杂乱的啼声和溅起的微尘使牛二不再感到心的沉重。他望着那一边下山一边叫唤一边还瞅空啃几口看不见的草的羊们,心里涌起了一种十分亲切的感情,仿佛一种久违的东西又回到他身上。他产生了想唱几句民歌的强烈欲望。牛二最喜欢的民歌是《王哥放羊》,那旋律苍凉悠远,总能和他的心境产生奇妙的和谐:
日落西——山——羊上圈——
黑头子绵——羊——叫狼吃上——
刚哼了两句,牛二便发现那个放羊娃像望个怪物似的望他。他这才记起自己是来串亲戚的,而且是到女儿未过门的婆婆家。他想,到亲戚门口来卖弄牦牛嗓子,疯疯癫癫的,叫人笑话哩。
羊群在放羊娃啪啪的鞭声中远去了,牛二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这是黄昏里常有的感觉。悬在山头的夕阳仿佛总在提醒他老年的到来。暮归的羊群,打滚的毛驴,撒欢的骡子……一切有旺盛生命力的东西都和牛二疲懒的身心产生明显的对照而引起他无尽的惆怅。不过,牛二还是喜欢品尝这种感觉的,因为这感觉像青橄榄一样虽说有些酸涩但更多的是一种悠长的余味。在这种氛围里他常常忘了自己的存在,忘了一些烦人的东西,诸如这个罚款那个费等等,只有一种淡淡的情绪笼罩着他。有时,他能在这种情绪中沉醉一两个时辰。不过,这种享受并不多,更多的时候他连晌午黄昏都感觉不到,感觉到的只有那沉甸甸的心,噎哽哽地像灌满了烟。
羊群从牛二的视野中消失了。羊蹄溅起的微尘似在为他营造一种温馨的氛围。心里感觉极好。虽说偶有一星半点的不快,但总的来说极好,就像多么晴朗的天空也少不了有一朵两朵云一样。牛二想,这种少有的愉快究竟从何而来呢?是因游览山景呢,还是因去看望亲家?若是前者,显然不大可能,因为他对这种环境几乎熟视无睹了。他想,也许是后者吧。
想到“亲家”,牛二笑了。姑娘还没过门呢,叫“亲家”似乎早点儿……可叫啥好呢……只能叫“亲家”了,反正早晚是“亲家”,早叫几天也没啥。牛二心中的“亲家”概念大多时只指女亲家——那个长着银盘大脸的妇人,声音很好听,柔柔的像拿团热发面在他的心坎上熨。一想到“亲家”,牛二心里就暖乎乎的怪舒服。有时,他甚至不敢正视自己的这种心理。老不正经。牛二笑了,到哪里去寻老不正经呢,这才是老不正经。不过,牛二可不愿承认自己来串亲戚的目的是为了让女亲家的发面熨自己的心。不是,真不是。他是为了散心,散心。心捏成个酸杏蛋儿沉甸甸的许久了,不散一下,要憋出病来的。
不过,不管咋说,想起女亲家总是很愉快的。那种亲热劲,真叫牛二感动。他想起第二次上门时女亲家舞着两个面手迎上来的情景。“哟,亲家。”一见面,她总是这句话。这句话包含着很浓的喜出望外的意味,总在牛二耳旁响,使他回味无穷。因了女亲家夺目的光彩,牛二甚至记不清男亲家的模样,只记得他是个老实人,笑起来很特别,无声,倒像在呵气。呵一阵,偷眼望一下老婆,惟恐自己呵得不标准。老实人啊,牛二想。
太阳已没入了山。天空把村子的辉煌全掠走了。村子便本色土气了许多。山洼里的空气不似方才那么流动,便为炊烟的直上云霄创造了一个宁静的环境。牧归的马驹、骡驹们在村子里撒欢,用蹄声敲碎了黄昏的冷寂。其他牲畜的叫声也响起来了,牛的雄浑、羊的柔美、驴的理直气壮搅汇到一起,使牛二心头产生了一种十分祥和的感觉。他发现没了太阳的西天倒愈加红出一种异样的辉煌。他想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也许正在给这下世的太阳举行隆重的葬礼——因为西山堡人一生最辉煌最显赫的就是死后的发丧仪式——牛二一直认为暮是一个太阳的死亡而晨是另一个太阳的新生,就像他相信人的延续是因为老的虽死而婴儿又生一样确凿无疑。那辉煌的晚霞和牲畜们尽兴的表演使牛二第一次发现了山村傍晚的甜美,心中那缕依稀尚存的不快消失了,身心渐渐融入了这种牧歌似的甜美之中。
山坡上有人下来了,拉着架子车,沿着那算不上道的小道。车子的颠簸声很响,人们的说笑声也很响,带着农民独有的劳动喜悦。这是牛二很熟悉的情形。他知道劳动是一剂奇妙的药。只有在劳动的时候,人们才会忘了痛苦,忘了忧愁,忘了斤斤计较,忘了尔虞我诈。劳动更是特效止痛剂,它成了万般艰辛的农民活得相对乐观的一个根本原因。
黄昏(2)
拉车的汉子风风火火地过去了,跟在后面的女人打量了牛二几眼,跟另一个女人说了句什么。那女人也回过头来看他,然后两人一起笑起来。牛二马上不自在起来,因为他估计两个女人在谈论他的衣着,这使牛二的脸上有种被芨芨草抽过的感觉。一是因为牛二不习惯穿新衣,穿上新衣觉得浑身不协调;二是牛二不想给人们一个他把这次串亲戚看得过重而着意打扮的印象——又不是他的女儿嫁不出去——这使他有些怨老伴。为这身衣服他们拌了一个上午的嘴。牛二是坚持不穿的,一边否定老伴的提议一边还将那嘴花白胡子抖得十分威风。老伴说:不穿就算了,摇那个驴卵脬子干啥。你不丢人,姑娘还丢人呢,不要把姑娘的脸丢到婆家门上。牛二只好穿了。走了这么长的山路,已将不自在走了个精光。女人们一笑,不自在又上身了。
牛二低头看了看新衣裳,发现布料的颜色似乎太艳了些,与他的年龄不太相符;又笔挺,连熨过的折儿都那么明显,一看就知道是从箱子底下取出第一次上身的。牛二有些懊悔自己着身前没胡乱团揉几下,使它显得皱一些。因为这种崭新反倒显出了他的贱气,甚而从“新”里透出了一种穷酸。这一发现影响了牛二的心绪,使他晴明的心灰暗起来。
牛二觉得脚下有些异样,吃了一惊,一看方知走到了车马道上。也许是过于集中的车碾马踏的缘故,村舍密集处的土层格外厚,不下五六寸吧。牛二发现自己新崭崭的裤子上已溅满了斑斑点点的土,灰白土色与深蓝裤子互为映衬显得很醒目也很别扭。虽说牛二怕别人以为自己着意打扮而后悔自己穿了新衣,但却不大乐意让土肆无忌惮地同裤子亲热。他感到有些扫兴,想找无土的地方着足,但除了不是路的地方还显得清洁些(只有干牛粪、猪粪之类)外,大路上简直无法落脚。牛二犹豫着。又有几个下地的农民从他身旁过去了,说说笑笑,仿佛对那些粘乎乎老玷污衣裤的东西视而不见。牛二怔了半响,终于记起了自家村里的道上也是一样的布满尘土,他之所以没留意没犹豫的原因是穿着旧衣裤。他想,原来使自己变得不自在的并不是尘土而是衣裤。这一发现使牛二很得意。又想,人真是太蠢了,谁都想花钱穿个新衣,可其实穿上的是镣铐而不是自由。他笑笑,决定不再择路,庄稼人哪个不沾土?一想,心里就轻松多了。
牛二终于拐进了一个小巷道。转过弯不远,就是亲家的庄子。他用手拍打着裤腿上的土,浮土是没了,却将更多的土拍进了纤维里面,拍打过的部位显出一种深沉的灰白。牛二也不去管他,跺跺脚,震落鞋上的土,然后像临上台的演员那样清了清嗓门。
望着亲家那最寻常的土坯墙,牛二心里充满了亲切。他又一次想起女亲家富有光彩的银盘大脸。她在干什么呢?肯定是和面了。牛二也说不清楚为啥他印象中女亲家总是在和面。那种动作总使他的心极不规则地狂跳几下。他想象中女亲家的手上粘着面,脸上的笑很灿烂。“哟——亲家。”然后嘛,牛二想,便是男亲家打酒,女亲家杀鸡了。杀鸡是应该的,那是他们的礼行。牛二笑了。不过牛二又不是没见过个鸡,他也有他的礼行,他会说:“不用杀,不用杀,自家人嘛。”男亲家会傻笑,依然有笑的动作而无笑的声音,像呵气。女亲家会说:“哟——你这个亲家,不对亲戚是两家,对了亲戚是一家嘛,客气个啥哩。”牛二最爱听这句话,他想:“真能成一家吗,嘻嘻……”——鸡终究是杀了。 门上,却有一把锁。
沉浸在幻想之中的牛二像挨了一闷棍。他有些不相信地眨眨眼,盯着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疙瘩。他酝酿了一路的兴冲冲被这个黑家伙弄了个一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