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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狼祸-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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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浸在幻想之中的牛二像挨了一闷棍。他有些不相信地眨眨眼,盯着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疙瘩。他酝酿了一路的兴冲冲被这个黑家伙弄了个一干二净。最刺目的却是两个门神,大瞪着眼,恶眉恶眼冲牛二表演威风的脸谱。牛二很扫兴。“老子又不是鬼,瞪个 。”他嘀咕了一句。
  “来了?亲家。”一个汉子拉着车子走了过来,冲牛二叫了一声。牛二认出是男亲家的一个叔伯兄弟,一起喝过酒,但叫不上名字。牛二笑了笑,望着堆在车上的山芋说:“哟,这么大的山芋。”
  牛二这种夸张语气使汉子感到很受用,他笑了,是那种非常满足和得意的笑。但他的话语却与脸上的表情完全相反:“大个啥呀,哪有你亲家的大。种不来了,越种越种不来了。人奸了,地也奸了。化肥少了,就不长,多了又买不起,死贵……他家没人吧,也挖山芋呢,可能快来了。”
  “走,亲家,先到我家坐坐。”汉子邀请道。
  “不咧,等一会吧。”
  “走吧。”
  “不咧,他们就来了吧。”
  “……也好,你等着。”汉子拉着车子过去了。
  牛二有些不快。他总觉得汉子会再三邀请他,甚至会拽着他的胳膊挟持他。这是凉州人经常表现自己好客的一种方式,仿佛热情好客与否完全取决于那种拉拉扯扯的激烈程度。没有你拉我拽搏斗一番,牛二有种被冷落的感觉。当然,他是不想去的——如果万一抵挡不住对方热情的牵引力,去也无妨——问题是他不想去是他的事,你不拉扯一阵,只是礼节性邀请一下,实在有些不太像话。牛二感到这次串亲戚有些掉价。
  天渐渐黑下来,夜幕已把那几道油彩似的霞光收了个精光。牛二感到了一种难耐的冷清和疲惫,腿上的力气似乎消耗殆尽,身子有些摇摇晃晃。门口虽有一块可以歇息的土坯,但牛二犹豫了一阵后决定放弃享受。一是怕土坯弄脏裤子,二来坐在那里像什么话——他是个亲戚,而且是抬头亲戚,是他的姑娘给人,而不是人的姑娘给他;又不是要饭的,只有乞丐才猫着腰贴在人家的门坎下。他当然要站着,而且要挺着腰杆站他个顶天立地。心里还带了点和亲家赌气的味道,就像到了一个不大顺心的亲戚家,人家要他坐,他偏不坐。“站客难打发哟。”牛二想,“我偏不坐。”

黄昏(3)
  忽听得身后响了一下。牛二回头一看,原来是亲家对门的庄门开了。一个光头汉子端个海碗,一边走,一边吃得唏哩呼噜。见牛二,一愣,一瞅半天,才叫:“哟——亲家。走,屋里走,屋里走。”牛二说:“不咧。”牛二想,这么长时间都等过来了,还在乎再等几分钟吗?“他们快来了吧。”“快了,快了,挖山芋呢。走,屋里走。”“不咧,就喧喧吧。”“给你端饭?山芋拌汤。”“不咧,不咧。”“噢——你亲家有好的招待你哩,也好。”遂竟自呼噜起来。
  牛二这才感到肚子里咕噜起来。行了半天山路,靠的还是晌午那顿煮山芋,想来早变成了热量和粪便。不提吃饭倒还没啥,沉睡的肠胃还没记起折磨主人。一提吃饭,牛二条件反射般地产生了异乎寻常的饥饿感。在对方香甜的呼噜声中,他有种虚脱的感觉,尤其是两腿,像抽干了骨髓一样。牛二有些后悔,不该拒绝邻居的邀请,但又想,我牛二又不是专门来吃山芋拌汤的。他咽了一口唾沫,想找个地方蹲下来歇歇,但四下一望尽是土堆。一蹲,新衣后襟怕免不了沾土的——不过,管它呢,哪个庄稼人身上不沾土呢。他终于蹲下了。
  “亲家,今年收成咋样——跟兄,舀饭来。”光头男人瞬息间呼噜完一碗拌汤,问了一句,吆喝了一句。
  牛二虽然看出那汉子的询问纯属一种礼节性的寒暄,并不指望他回答,但还是答了一句:“好着哩。”
  汉子一边将碗递给一个十来岁的女孩,一边吃惊地说:“好着哩?不是叫雪压了吗?”
  牛二想,压是压了,但说给你又能干个啥,又不给我一升半斗的,反倒怀疑我到亲家门上告穷讨吃来了;遂说:“山旮旯里的人家压了,我的连个毛也没伤。”
  “没伤就好,没压就好,日他妈,这老天越发疯了,怪不惊惊的,秋里下雪,而且是雀儿头大雪。人吃人,天也吃人哩。我还听说你们后山里下得歹哩……你真不吃……噢,等着吃好的呢……”汉子接过小姑娘手里的碗,说。
  “你吃吧,亲家。亲家他不给我宰个鸡儿,我能饶了他。”牛二说,他抿了抿嘴唇,咽口唾沫,强忍着不去看那热气腾腾的碗。
  汉子拌拌嘴,说:“也是,也是。我知道你是看不上拌汤的。他们可养了好些鸡,为儿子准备的。姑娘打算今年过门吧?”
  “嗯。”
  牛二挪挪脚步。脚有些麻,汉子的呼噜声很残忍。牛二强迫自己不去听它。他抬头望天,天上有好大的月亮,洒下白孤孤的光。牛二有些惊奇了,这月亮竟这么大,这么白。他渐渐沉醉到月亮一样的境界中了。
  “粮上了?亲家。”光头汉子问。
  “没有。”
  “不给他上。日他妈,才几毛钱。几毛钱是个啥,是个屁。城里撒泡尿都得花几毛哩。啥都涨价,就粮不长。还扣呢,扣不少呢,这个费这个费的。领的那点钱,买化肥都不够。”
  “就是,就是。活不成了,活不成了。日他妈。”
  牛二不由自主地骂了一句,他甚至没觉得自己在“亲家”面前说粗话有些不雅,那“亲家”也没有觉出他的不雅。一切都那么自然,口一张,“日他妈”就溜出来了。牛二感到连年来摆脱不了的那种阴沉情绪又笼罩了他。他自然而然地记起了“散心”之外的一个目的:探听“亲家”的口风,啥时送彩礼呢,因为他有些等不及了——村上要钱哩。刚收过集资建校的钱,气还没喘匀,又来了。实在没治了。不交要扣地的,扣了地吃啥,总不能喝西北风吧。日他妈!
  又有几个汉子端碗出了自家庄门,径直往热闹处走来。因为夜的缘故,他们没认出蹲在土堆上的牛二,自顾端着碗呼呼噜噜。牛二忘了去计较他们的失礼。他只是在心里嘀咕,日他妈,还能不能活哩。
  光头汉子喝完了最后一口汤,将大海碗扔在土堆上,叹了口气,对牛二说:“毛旦婆姨跳井了……听说了吗?就是那个黄头发、肿眼泡女人,你上回来见过的……死了,交不上啥费。上头要收地,没办法,就死了……跳井……那可真是穷透了,连个棺材都置不起。烧了。烧了好,小口,烧了安稳些。”  “安稳个屁,”一个汉子说,“照样闹个一塌糊涂,哭哩喊哩的,一到半夜,谁都听见的。真正是个冤屈鬼。”
  “谁不冤屈呢,老子们几百斤麦子才换一百斤肥料,谁不冤屈!”
  “没治。”
  “谁说没治。老子们都不种,叫那些驴日的喝西北风去。等嘴里饿出干屎臭来,才知道老子们也不好惹。”
  “屁。你不种白不种。他不会买外国人的?听说还便宜……他饿?屁,人家顿顿吃羊肉臊子面。你嘴里才饿出干屎臭呢。”
  “嘿,真是个土地爷的 ——土蛋,你以为他们吃羊肉臊子面呀?嘿,手抓羊肉都吃腻咧。”
  “听说上头减老子们的负担呢。”
  “减个屁!下头的歪嘴和尚硬往错里念经。没治,他不榨你,拿啥大吃大喝!”
  “活吧,活吧,有了吃上些,没有了挨着些。天下又不单是老子们。他们能活,老子们也能活。”
  “就是。老天爷总得给老子一碗饭吃吧。”
  “没意思,喧这些真没意思,不过放个闲屁,起不了啥作用的。”

黄昏(4)
  “算了算了,不说了。不说糊里糊涂还好过,越说越着气。算了,回去。”
  汉子们齐叹一口气,一个个垂着脑袋进了自家的门。那个光头汉子也回去了,一时竟忘了礼节性地邀请牛二。
  牛二根本没注意到他们的失礼。他发现自己心里又添了许多灰蒙蒙的东西,情绪明显恶劣起来。近几年来,他发现这种糟糕的情绪简直成了他的影子,无论他怎么摆脱也总是摆脱不了。有时似乎摆脱了,可一回首,发现它仍和自己紧紧连在一起。而且他发现这种情绪已瘟疫一样传染给了家人。老伴一张口就能把你噎个半死。儿女更不用说,一拌嘴总少不了诅咒。一切都不顺眼,一切都成了使人发怒的起因。牛二感到很恼火。
  万物在被那种情绪浸透的牛二眼里变了样子。月亮失去了方才那种光亮而泛出一种死人般的灰白,同死人后发丧的那种唢呐声一个味儿。亲家的院门很丑陋,跟剥光了衣服躺在南墙 里怄气的那个光棍汉没啥两样。不过,最使牛二不舒服的东西说不上来,也正因说不上来而显得愈加不舒服。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在鼓荡着。他想哭,想叫,想打人。
  亲家终于来了。
  男亲家依旧那么悄声没气地笑着,不知所措地搓着手。女亲家依旧用那种脆生生的声音表达自己的热情和喜出望外:“哟——亲家。”
  但牛二感到一种厌恶。亲家的声音撕破了他的某个防线,他感到一种压抑得太久的东西不可遏制地喷了出来。他揍人似地拍拍屁股上的土,终于叫了起来,声音大得足能叫全村人听见——
  “日他妈,退婚!退婚,日他妈!”
  这时,牛二才感到一阵轻松。

新疆爷(1)
  新疆爷开始收拾摊子。天还很早。太阳刚刚转西呢;那颜色不红、不亮,像块掺了奶水的冰。有丝风吹来,卷着黄土,卷着落叶,凉嗖嗖的,已带了深秋的味道了。新疆爷收拾完果子,又收拾鸡蛋。说是摊子,其实不过两个提筐,两块硬纸板。一块上垒一堆果子——软儿梨,一捏软软的,薄皮,一包甜汁儿透心凉,能清咳呢;一块上放一堆鸡蛋。就这些。摆起来容易,收起来也容易。果子是趸来的,四角一斤,他卖四角五;鸡蛋是零收来的。两角钱一个,他卖两角二。挣钱嘛,不多;糊口嘛,够了。
  收拾完,新疆爷提了筐子,往村东走去。他的个子高,又瘦,影子很长,一扫一扫像个大蜈蚣在爬。有人问,新疆爷,哪里去呀?许多人望他,眼睛里有水光,哗哗哗闪。她家。新疆爷说。那人不再问“她”是谁,却说,给钱去?嗯。新疆爷答。给了钱能换着干个事吗?一个人问,别的人笑。新疆爷窘了,想绕过去。几个人却围住了他,能吗?新疆爷咧咧嘴,放下篮子,捶捶腰,说,胡说啥哩,我老呀老了。人齐笑。一个说,老了?拧成个绳绳也能干咧。一个说,器皿是不行了,手总行吗,摸摸也成呀,解馋嘛!新疆爷不再理睬,提起篮子,三蹿两蹿,像兔子。
  不干一回,太冤枉了呀。众人齐笑。
  新疆爷的脚步很急、很乱、发飘,心有劲,腿无力,不几步就趔趄了。于是驻足,喘气,篮子又放在地上,又直身,捶腰。却听得一个娃儿问,新疆爷爷,哪里去呀?
  新疆爷露出了笑,脸上闪出了童颜,他不答娃儿的问话,却从篮子里摸出几个果子,说,来,我的球娃,爷爷给你果果。
  娃儿拿了果子就吃,一边吸咂,一边吮指头上的果汁。新疆爷笑眯眯望娃儿,不自觉地拌动着嘴,仿佛吃果子的不是娃儿,而是他。
  宝宝,你怎么又吃新疆爷的果果了……新疆爷……再别惯娃儿们了,你也要,他也要,三给两给,你个小本生意……咋成呢?一个红脸汉子说。
  新疆爷笑笑,说,不咋的,不咋的,娃娃们嘛……我一个孤老头,一年两件衣,一天两顿饭,够了,活人了世嘛,够了……你忙着,我走了。
  不进去坐一坐了吗?
  不坐了,不坐了。
  “她”家很破,后墙皮脱落了,一块一块的,像害了牛皮癣。她在填坑,身上灰多,脸上也灰多。见了他,放下木锨,拍拍身上的土说,来了。新疆爷说来了,就进了屋子。屋子暗,纸糊的窗子不透光。炕沿上有个红眼老汉在抽烟,拿麻秆就油灯上燃着,放烟锅上,一吸,火进了烟锅,烟出了鼻孔。见新疆爷进来,他便挪了挪身子说,来了。新疆爷说来了,就蹲在地上的条凳上,凝成块石头。
  今年收成又不好!红眼老汉说。
  今年收成不好。新疆爷说。
  明年咋着呢!
  就是,明年咋着呢!
  这日子,唉……
  就是,这日子……
  她进来了,拍着身上的土。望望新疆爷,问冷吗?新疆爷说不咋的。女人说该穿主袄了。新疆爷说该穿了。女人说你的被窝该洗了。新疆爷说该洗了。女人说明天铲菜呢,后天洗吧。新疆爷说后天洗。
  红眼老汉说,明天洗吧,菜我铲。这骚天,说变就变。
  女人说明天就明天。
  新疆爷掏出一把角票,说,就这些,这几天,买东西的人少。就这些,先用吧!你们老两口,该置个衣裳了。丝丝缕缕的,人笑话哩。新疆爷把钱放在炕上,说,我走咧。
  女人说,吃饭吧,我就下面。
  新疆爷说,不咧,我还去打针。今日个,有些伤风。
  女人说,该穿主袄了。
  新疆爷说该穿了,提篮子,出了门。女人没送。老汉也没送。
  在屋里蹲热了,一遇凉风,鼻头痒了,打个喷嚏,怪响,鼻腔里似有小虫在跑。真该打针了,新疆爷耸耸鼻头。这伤风,说来就来。他想。还是少害些病吧,这年头,害不起。不过,害了也就害了,没啥怕的。新疆爷很响地打个喷嚏。
  王大夫屋里人不多,两个男人,一个娃娃。摸一个果子给娃娃,坐下。新疆爷估计那两个男人又说摸呀干的那些话。可他们也没说啥,只望了娃儿的嘴咽唾沫。新疆爷想,大人,不给了,给了,没治了。真没治了。可一个男人从篮子里拿了果子,另一个也拿了。新疆爷就说,吃吧,吃吧,这软儿梨,泄火呢!
  见王大夫望他,新疆爷说,打一针,就青霉素吧,别的,不认。
  王大夫就笑了,伤风了,也不适闲,又去嫖风,要脱阳呀。
  新疆爷脸红了,说,你怎么也胡说呀,王大夫。他们,大老粗,由他嚼去。你,一个文字人。
  真没干啥?王大夫不笑了。
  哪呀!能吗?人家成了人家女人,缺德哩!新疆爷鼻头上有个汗珠:活人,得讲个义气。
  王大夫边号脉,边望他:本来,是你的老婆。干了,也没啥的。
  本来是……本来是……新疆爷嗫嚅着,脸灰了,把鼻头上的汗珠也灰没了。
  抓兵那年你十几?
  二十。
  真结婚第二天?
  嗯。
  真从新疆跑回来的?没坐车?
  嗯!

新疆爷(2)
  新疆爷懒得多说话。问了不知几百遍了,你也问,我也问,不嫌烦的。明摆着的事,谁都问。那年二十,还是十几,记不清了,很远了,隐隐约约了,像梦。只记得新疆远,去的时候,没法子,人多,也没拿绳子捆。抓兵,你以为真抓呀,从新房屋里拉出来,就进了军营。走啊,走啊,不知几年。人说到了新疆,新疆是个啥地方,不知道,只想媳妇。模样儿都没看清呢,但那是他媳妇。于是就跑。前几次没跑成,给打个半死。第五次跑成了,就来了。多远?他也不知道有多远,白日跑,夜里跑,醒着跑,梦里跑,就跑回来了。跑了几年,也许一月,也许一年,谁知道呢,管这些干啥。回来,媳妇嫁了人,是哥哥卖的。养活不起。以为他死了,就卖了。卖了就卖了。成了人家媳妇,没钱赎,就这样。人家也殷实着哩,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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