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白榆-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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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年代的钢盔。锈蚀了刀口的匕首、从坟地扒出来的几块长了霉斑的黄布和古钱,
还有一块说是天上掉下来的石头蛋子。至于它是哪代先人的磨刀石这还需要考证。
然而,老人们却一时想不起多少故事,翻来倒去说的都是当年振兴船行的事,
讲崔振兴怎样发达,还来过两个俄国人,这些充其量不过是几十年前的事。博物馆
筹委会的专家们没有记下多少。
饱学先生便劝他们先回去,好好想想,明天再来,他准时在此恭侯。“明天我
可在这等你们啊!”他冲那几个蹒跚的背影喊道,“咱们总得告诉后代点什么。”
夜晚,榆树镇的街道上点着一堆堆火,又有一些榆树被伐倒了。夜风刮着黏腻
的汗腥味儿,大个的萤火虫和蛾子在烟火中上下蹿飞。老人们紧锁眉头,几个凑在
一起,互相提醒着:“咱们总得讲出点什么。”他们抽着烟,看着火光中赤膊抡斧
的后生皱起眉头。他们都觉得哪块不对劲,但是年轻人的热情又让他们相信什么样
的奇迹都可能发生。他们年轻的时候都在崔家船行里干过,崔家当初有什么呢?到
后来不是外国人都来瞧看崔家?还有这镇子上的榆树,传说不就是位先人讨饭来到
这里,随手插在河边的一根棍子吗?现在白榆树不是抬眼就能看见吗?
对了,白榆树的来历,一定要讲给饱学们听听。谁家的孩子半夜哭闹,谁家俩
口子又打起来了,吵得半越街不得安宁,这败了爷们儿的兴。他们相约第二天一早
到筹委会,才散回家去。
第二天一早,老人们来到筹委会的大树下,他们却没有见到饱学先生,这使他
们很失望。等打听清楚原委,他们都叹了口气。老饱学王先生遇到了大麻烦,确切
地说是他儿子遇到了麻烦,这个不争气的小子迷上了一个人。迷上了就迷上了,到
了岁数都要恋爱,可他当了警察还没个正形,竟迷上了住在花子胡同一百二十三号
的罗云。
罗云和小袁老师的婚姻只维持了半年。短暂的婚姻却使袁敬亚留在榆树镇长达
三年之久,直到他被遣送登上南去的列车。轰隆隆的火车沿途扬洒着煤尘,驶向村
镇的水气中浮荡的南方,这种想象的氤氲一度使罗云的梦境潮湿,她的记忆发霉了,
长出遗忘的纸团一样的磨菇。
确切地说,袁敬亚只在专政路一百二十三号住了七天。这个戴眼镜的小男人从
见到罗云的第一面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绝不该一头撞进这场他只能
扮演可笑角色的婚姻,他的悔意从一开始就被罗云洞穿无遗。
他们宣布结婚的当天晚上,送走客人,这个瘦弱的小伙子疲惫地坐在凳子上,
脸色苍白,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一双细长的白得发青的手,手在打着哆嗦。他对
满脸绊红的罗云说:“我太累了,你看,我的手在发抖。”
罗云半信半疑,怜惜地看着他,他更加慌乱,深深地埋下头,“我坐了两天两
夜的车,车上没有座,人又那么多。你知道吗?有人甚至在逃难。”他抬起头,声
音不再干巴巴的,仿佛一下子找到储钱盒的机关,一拧,声音放硬币一样哗啦啦掉
了出来。
他说起了十几年前的逃难,泛滥了整个南方的水灾,他还说了他对榆树镇的感
受。“我喜欢这,”他说,“在南方你看不见这么多树皮坚硬的榆树,还有这的人,
我……”但是他被自己吓住了,怎么会说自己喜欢这?一定是昏了头了,他的眼睛
掠过一丝不安。罗云惊讶地站在那儿,脸色渐渐变黄。
“我们玩二十一点吧,”小男人推推眼镜,从口袋里拿出一副扑克牌。牌掉在
地上几张,他低头去捡,头却撞在凳子腿上。他摘下眼镜,假模假式地揉揉脑门。
灯光下,他的眼泡浮肿,眼眶青灰地四着。这个小男人有着榆树镇无人能比的
近视眼。
罗云拦开他的手,轻轻地为他揉着脑门,“你很害怕,你到底怕什么?”罗云
的手指下沁出涔涔的汗水。她的小男人此刻如晚秋的树叶,抖,抖,抖,终于坠落
了。袁敬亚猛地躲开头,站了起来,撞翻的凳子砸在罗云的脚上。
罗云听见袁敬亚喃喃地说:“我、我习惯一个人睡。”
罗云眼前一阵发黑,“你说什么?”
那个不真实的声音又怯怯地说:“我习惯一个人睡。”袁敬亚伏身把凳子挪开,
露出僵硬的笑容,“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提了一个最关健的问题,“还
有别的屋子吗?”
罗云为他理理汗湿的头发,泪水溢出眼眶。“西屋有现成的被褥,你去睡吧!”
“那我去了。”小男人获赦似地长出一口气,收起扑克牌,怯生生地说:“你
也早点睡吧,忙了一整天。”他迟疑一会儿,笨手笨脚地点燃蜡烛。
小袁老师很飘的脚步穿过厅堂,寂寞如风一样覆盖了整幢院子。罗云看着摇曳
的灯光,她想起几天前的早晨,她走去柴房,忽然听到一声猫叫,随后院子里那棵
老榆树上的鸟巢就掉了下来,细树枝和草叶絮成的巢窝散着鸟粪和羽毛的腥臭气,
在潮湿的晨雾中无声飘落。鸟巢是空的,她抬头,树杈之间露出暗灰色的天空。树
叶静悄悄,没有一片摇动。树上并没有猫,她略感心惊。更使她心惊的是天明两只
归巢的鸟绕枝而飞的凄凉的啁啾,那是两个拳头大小红脑门的麻雀一样的小鸟,它
们痛心地啄着树干,有一只还落到地上,绕着摔破的巢窝跳了两圈。又过了好一会
儿,两只鸟才飞走了,飞进空荡荡的天空里。
此时,罗云心里的羞赧已经消失了,她为方才的激动感到恼怒和屈辱,她的心
不再像方才那样猛跳,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陌生,她对自己都感到陌生,她什么也不
想,只是呆呆地坐着发愣。正当她发呆的时候,小男人又走进了屋子。
“我来取点香精,屋子里有什么发霉了。”
袁敬亚在旅行袋里很快地拿出一个小瓶,走到门口他好像要说点什么,于是他
站了一会儿,最后他叹口气,还是走了。
白天,袁敬亚有时坐在院子里的榆树下面看书,有时放下书他就摆那副旧扑克
牌。只要和罗云坐在一起,他便局促不安,连脖子也涨红了。傍晚,他早早地躲进
自己的屋里。罗云整夜地盯着窗棂,谛听着西屋传出的咳嗽,袁敬亚的梦呓烟一样
弥漫开,和穿窗的灰白月色一起搅扰着罗云的梦境。在袁敬亚住进罗宅的第三天夜
里,罗云对他重新走进自己卧房的企盼最后破灭了。
这天夜里,罗云忽然间听见袁敬亚的房中传出短促的惊叫,她起初怀疑自己是
否真的听到了叫声,她翻身坐起,袁敬亚已经推开了她的房门。罗云慌忙点燃蜡烛,
袁敬亚穿着一条肥大的短裤,裸出的两条细腿让人惊心,怀里抱着衣服,脸色苍白
地站在门口。
“老鼠,那么大个的老鼠。”小男人用手夸张地比划了一下。“跳到我的床上
了。”
罗云放下心来,这么大的男人竟让一只老鼠吓成这样,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没个兔子胆大。老鼠还敢钻你的被窝?”说完,她意识到话里的味道,脸登时红
了。掩饰说:“快进来吧,别站在门口打哆嗦。”
袁敬亚依旧抱着衣服,惊魂未定地坐在罗云的床头,“你还笑话我,人家从来
没见过这么大的老鼠。我家那儿的弄堂里也有,最大的也要比这小许多,顶多在墙
脚洞里探探头,谁知道这的老鼠胆子这么大。”他絮絮叨叨地说,不时地扶扶眼镜
框。看来他真的给吓着了,他连茸拉在眼皮上方的头发都没有理。
罗云心里掠过一丝温情,声音很小地说:“别过去了。”
她的手放在小伙子的光肩膀上,她的小袁老师呆在那里,很快又发起抖来。
罗云恼怒地收回手,“你又哆嗦了,难道我比老鼠还可怕?”
小袁老师怯怯地说:“怎么能这么说,怎么好这么说。”
罗云直视他,冷笑着问:“那你说怎么说?”接着,罗云说:“我要睡了,要
过去你就快点过去。”她一口吹灭了灯,很重地躺倒。
袁敬亚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想了一想,最后他很轻地上了床,规规矩矩地躺
下。月光润过窗棂,把几根榆树枝印在对面的墙上,轻轻地摇晃。窗纸有时会不清
晰地响一下。毕竟经了一些年月,红油松的房梁被蚁虫蛀了,隔一会儿咋叭响一声。
可这些远比不过两个人粗重的呼吸和不安的心跳。罗云的一张雕花大床都在心跳声
中颤抖着。袁敬亚连身也不敢翻,他生怕会碰到对方。但一只手到底先伸了过来,
并且捉住他。头轰的一声,他的手终于触到了罗云的胸。他听见罗云呻吟了一声。
这个小伙子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但他抗拒着,脑子里映现着罗云臃肿肥胖矮
小的身形和一张麻脸。他的热情迅速冷却,他抽回手,叹了一声。罗云的手又坚定
地伸了过来,袁敬亚颤抖的手指划过有些粗糙的小腹,那些褶皱加重了小伙子颤抖
的程度,他知道自己将触摸到什么地方。
这个可怜的小伙子脑海里出现的是南方的梅雨季节,迷濛的水气之中,一天,
他走在潮湿的草地上,草地灌满了雨水,雨水从脚下溅涌的声音使他的心房毛毛草
草,即激动又舒服。雨中的香椿树下,站着戴斗笠披蓑衣的农民,神情模糊地面对
着前方的稻田,田埂上走来的姑娘高挽着裤脚,露出两截白润润的小腿。正当他看
得出神,脚下一滑,踩进了一小洼雨水之中,泥水泛着气泡咕嘟嘟地蒸腾着热气,
走过的姑娘冲他回眸一笑。
混乱的雨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没有雷声,没有闪电,没有任何征兆,雨
点扑打在窗纸上,窗纸籁籁地震响出破碎的声音。袁敬亚乘机抽回手,罗云已经坐
起,她最先感到了恐慌,“不是雨,外面根本没下雨。”
袁敬亚也看见了漏进的几丝月光。罗云点燃灯火,两个人惊讶地发现,一种小
甲虫大小的蛾子从窗纸的破洞源源不断地爬进来。
一场虫灾就在这天夜里来到了榆树镇。罗云披上衣服走出大门,大街上已经人
声嘈杂,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灾变弄懵了,他们披着衣服,绝望地看着天空。纷乱
的蛾子一次次遮蔽了月光,它们身上抖落的粉尘腥腥的,雾一样涌进人们干燥翕动
的鼻孔和张大的嘴巴。一群孩子衣衫不整地跑着,很显然,他们虽然没有睡醒,但
他们激动着,凑在一起大声怪叫,打口哨,为这种蛾子是不是小蝴蝶争论不休。他
们的脚下耸着弄死的几小堆蛾子,那是一种小指甲盖大小的虫子,有着灰白色的翅
膀,不知是它们的叫声,还是翅膀的扇动,空气中弥漫着含混的嗡嗡声。成串的蛾
子串在一片片抖动的树叶上,伏在枝干上。最初人们还没有发现蛾子在啃噬树叶,
等到他们听到嗡嗡声变成咔喳咔喳声,眼前的榆树的树叶,三分之一已经斑驳破碎
消失了。
罗云神情慌乱地走回院子,院子里的那棵老树已落满了蛾子。她几乎是跑着奔
回了自己的卧房。灯光在床上跳动着,床上没有袁敬亚,她的心立刻凉了下来。她
穿过黑暗的外屋,走去西屋,门上的气眼透过的风使烛火摇曳不定,走到门口,她
站了一会儿。门虚掩着,她轻轻地走进去。
出现在罗云眼前的情景使她呆在那里,雷殛一样地瞪大了绝望的眼睛。在她走
进屋子的时候,方才还躺在她身边的小男人正干着一件令她难以置信的事。他在自
渎。袁敬亚闭着眼睛,正在努力地体会着自己,欲望从他坚硬的地方流出,漫过青
白的手掌,从手指间流泄出去,他因此扭曲了面孔。罗云的出现令袁敬亚狼狈不堪,
他来不及提上短裤,胡乱地拉过一件衣服遮掩住尴尬的地方。
好一会儿,罗云才叫了一声,她喃喃地说:“你、你宁可这样!”
“你宁肯这样也不要我,天啊,我看到了什么!”罗云扔掉了蜡烛。蜡烛折了,
摔到了地上溅起散乱的火星,然后灭掉了。袁敬亚的心怦怦跳着,看着地上的火星
散发着蓝烟归于寂灭。罗云错乱的脚步声敲打在他的胸膛上,沮丧之中,耻辱把他
淹没了。袁敬亚伸手探探方才还令自己激动的地方,那儿已经萎顿下去,如蟋在树
叶上的一只晒蔫的蚕。
王守仁,这个日后会在榆树镇的历史上值得书上一笔的人物,当时刚满十九岁,
很有些忧郁气质的小伙子身材很矮,眼睛大得几乎要挤占鼻子的位置,左手掌上比
常人多一条手掌纹,横在手心的上方。在和花子胡同一百二十三号发生联系之前,
他一直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角色。
半年前,镇公安局才多了这样一个瘦小的年青人,每天穿着肥大的制服,裤裆
一甩一甩地走在树荫下面。他总是紧贴着路边,低着头匆匆而过。落叶在他很轻的
脚步下连沙沙声也没有。街上有人吵嚷,他身上一颤,头也不抬。有人喊他,他抬
起头,露出神经质的惊恐神色。他秉承了父亲饱学先生喜爱读书的嗜好,却把饱学
先生堆到他面前的经史子集扔在一边,反倒迷上了一本发黄的医书。在他十五岁那
年,他把几种草药和上泥巴同燕子粪一起糊在看家黑狗的伤腿上,正处于发情期的
黑狗只不过是由于争风吃醋时被同类咬破了点皮,被他医治的结果是狗腿两天之后
就烂出浓血窟窿,黑狗抓挠石板路的声音和嗷嗷的叫声吓得路人变了脸色。黑狗当
然死掉了,王守仁的医学生涯也宣告结束。因此,当他穿上公安制服走回家门的时
候,饱学先生摘下夹鼻眼镜,擦去粘着的眼屎,不相信地问:“你能当警察?当小
偷都得吓破胆,还当警察,这不瞎胡闹吗?”
在饱学先生的眼睛里,这个警察儿子瞎胡闹的事情干得太多了,他三岁时过继
给五十里外柳镇上的堂伯父,在他六岁的时候却自己走了回来,再也没有办法送他
回去。这使饱学先生瞠目结舌,在亲戚面前大丢了面子。而这次胡闹得太过火了,
竟迷上了可能比他大二十岁又离过婚的罗云。饱学先生甚至怀疑在去年那次虫灾中,
他的儿子脑子里钻进了蛾子。
“那个娘们儿哪儿好?挺大的屁股,麻子脸。”饱学先生再顾不得斯文,“我
打八辈子光棍也不会要她产一
正被爱情煎熬得双眼充血的小伙子愤怒地瞪大了眼睛,“我的事不用你管,好
坏我一人担着。想要她的是我,不是你。”
“四六不懂的东西,”饱学先生摔了古书。给了儿子一个耳光。
儿子头也没抬,他脑子里想的是怎样敲开那两扇黑漆大门,他可没功夫和教训
他的人纠缠,他的指节攥得咔叭咔叭响。
饱学先生气坏了,语无伦次,搓着手叹息:“妖精,妖精。说骚她没有骚样,
丑得,啊,她多丑啊,这样一个人怎么就能把你弄得五迷三道?”
警察已经站起身,他再也坐不住了,他现在就去敲那两扇门。如果还不开,他
干脆翻墙跳进去。
“你给我站住。”饱学先生大喝一声,儿子转过一张痛若的脸,饱学先生清晰
地看见五个红手印印在儿子瘦削的黑脸上。他的声音发抖了,“你是被她胸坎上挂
着的那些滴拉当嘟的东西弄花了心啊,儿子,那些军功章不过是一堆废铁。”
“不,那不是铁。”儿子坚定地说,“那是拿命换来的,你那个破砚台和奖章
相比才像堆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