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白榆-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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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罗云提她参军时的事呢!“姑姑,严护士是谁?她长得真俊?”她有意提起这个
话头。
“俊,她在师卫生队就算俊的了,再俊一点的,都去文工团了。那些受伤的小
伙子都愿意让她包扎,打针。第一次看见男的把她吓哭了,那个湖南人大腿根受伤
了。领导把她好顿批评。一来二去她和那个小伙子对上象了,小伙子伤还没好,她
就劝他上前线。小伙子哭着走了,结果上去第二天就炸死了。”
“后来呢?”罗小梅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故事。
“没有后来了。”罗云情绪坏起来。显然回忆伤了她的心。她不安地捻碎了口
袋里的鞭炮。
空气里飘荡起一股硫磺的味道。
“你从来没跟我说过当兵的事,镇上的人说你的军功章是捡来的。”
罗云没有申辩,她说:“随他们怎么说,我早就不戴它们了,七九年红旗饭店
一扒,我就不戴了。听蝼蝼蛄叫,就不用种黄豆了。你什么也不用听,愿意听好的
可没有那么多秧歌那么多戏,要讲编派人嘛,你听吧!张口就来。这就是咱们住的
镇子,就这样过吧,八二年我没想八三年的事,这不,八三年也来了。”
罗云侧耳听听,神色慌张地说:“她们回来了,我听见脚步声了。我得回自己
屋去了。”
罗小梅听听,窗外鞭炮声此起彼伏,她没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她打趣说:
“姑姑,不用跑那么快,你还没给我讲你的伤腿是怎么回事呢,我的好朋友在一个
地方的医院看见过你。”
罗云拖着伤腿笨拙地跨过门槛,一股凉风送回她的话,“你说十年前吗?哪天
我再讲给你听。”
门上春联没有贴好,风一扯便碎了,哗哗啦啦地响。罗小梅对着镜子慢慢地涂
着口红。
这时,院子里真的传来脚步声,两个妹妹为电视里的一句歌词争论不休,走到
门口,罗小敏大声问道:“大姐,饺子包好了吗?”
罗小梅拿起一叠烧纸,她想,快到“发纸”的时间了。一想到回来过年的死人
闻到烟味便会挤进屋子,她鼻尖冒出了细汗。还好,屋子里换了一百瓦的灯泡,没
有照不亮的墙角。
随后,徐立群吐着瓜子皮进了屋,一进门,她就说:“丫头,准备点零钱,一
会儿送财神的就到了。”
话音未落,一个黑袄黑裤的高个子老头出现在院子里,他扎着一条红腰带,穿
着笨重的棉鞋,保持着快跑的姿势,挥着一张彩纸,纸上拓着水印木刻的粗陋的财
神像。
“财神爷到家,越过越发。”
午夜的鞭炮声连成一片了。
一九七四年的春天,罗云回到专政路的时候,没有出现罗小梅想象中的情形——
一瘸一拐地拄着木棍,或者一条腿绑着石膏,罗小梅怀疑陶小米是不是认错了人,
把谎信告诉了她。看上去罗云只是一条胳膊在火车上擦伤了,涂着红药水,嘴唇上
还有紫药水的痕迹。她背着一个拉练队伍中的女兵那样的行李,疲惫地走进了红旗
饭店。
这时候红旗饭店的主食刚刚由玉米面变成白面,猪杂碎汤仍然是主要的特色。
来饭店就餐的大多是外地人,悄悄地做投机生意的买卖人,为羽绒加工厂收鹅毛的
小贩,还有面包厂从河北聘来的技师,他们面前都搁着一碗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的
汤,两张白面卷饼,一小碟香肠拼盘,再加上二两散装白酒,这足以使榆树镇人艳
羡不已。镇上的人很小来开荤,他们习惯于在家里打牙祭,把每月定量供应的猪肉
票换成一堆骨头。屠宰场的工人们工作极其认真,拿到副食店出售的骨头总是剔得
很干净,即使这样,镇上的人也要让孩子喝口汤解解馋。家里谁的生日或者来了极
尊贵的客人,他们偶而也会光顾一下,走进饭店时他们总是穿得整整齐齐。因为除
了几家大众化的食堂,红旗饭店是唯一讲究的地方。结果就惯坏了这饭店的服务员,
客人露出一点穷酸样,一进饭店的门,就会从服务员的脸上看出端倪,不是带答不
理,就是给你白眼,要不你就等吧。“怎么还役好?”“着急了吗?着急回家吃去,
你急,我还急呢,没耐心烦就别下馆子。”
“我找你们领导,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不要看人下菜碟。”
“就下了,谁愿意侍候你咋的,愿找谁找谁,你找去呀!用不用我去给你叫。”
饭店的年青人都是这两年刚从乡下回来的知青,憋了一肚子火没处泄,什么都
无所谓。再者说,“一看就不像个有本事的人,你看那副德行,就态度不好了,又
能把我咋的?”
风尘仆仆的罗云偏巧赶上一个心情不好的姑娘。她落座开始,姑娘就和一个外
地人怄气,外地人到底被她气走了,她面色绯红地坐在罗云对面的凳子上。
罗云敲敲桌子,“眼务员,我要一碗汤,一碟……”
“敲什么敲,我又不是聋子,这样的主怎么都让我遇上了。”姑娘摔掉手里的
抹布,站起身,冲后台喊道:“一碗汤。”
“丫头,”罗云定定地看着姑娘翕动的鼻翼,那两边各有一个冒了头的粉刺,
她真想替她挤一挤。她说:“你说我是哪样的主?我来这吃饭,不是吃气,你不能
态度好一点吗?”
“你喊谁丫头,这是你叫的吗?你来教训我,教训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好吧,丫头,”罗云解开背包,伸手掏了一下。“我就治治你,看你还嘴硬。”
罗云拍在桌子上的是一枚奖章。姑娘轻蔑的笑笑,“我当是什么玩艺儿!不定
在那儿捡的呢!”
罗云就那样掏下去,等她拿出第六枚军功章的时候,姑娘的脸色已经惨白,粉
刺下面冒出了汗珠,“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
“丫头,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罗云的面前已摆了七八枚奖章。
听见饭店里争吵,街上许多人围了过来,玻璃窗外挤满了人,饭店的主任也慌
忙跑了出来。
罗云把一枚铜牌别在衣服上,冷冷地问:“你是这的领导?在这吃饭还得出示
军功章吗?”
罗云走出红旗饭店,雨前湿冷的雾气正从镇外涌进镇子,潮湿团郁着专政路。
她走得很慢,额头浸出汗水,她挂满胸襟的奖章叮当当地响着,她艰难地挺着胸脯
走向家门。罗云笨拙的模样吸引了几个在路边赌掷瓦的孩子,更准确地说是紫红光
泽的奖章吸引了他们。一个大一点的孩子跑过来,殷勤的说:“用我帮忙吗?”
罗云咬紫了的嘴唇和强忍疼痛歪斜的嘴角吓了男孩一跳,他本想接过行李就向
她提出要求,用枚漂亮的电镀的主席像章和罗云交换奖章。现在看到罗云的样子,
他撒腿跑掉了。
推开一百二十三号的大门,春天的雨水随即疯洒起来。罗小梅端着脸盆从屋里
出来,她看见姑姑跌坐在门槛上,行李散在一旁。
罗云痛苦地叫道:“丫头,帮我一把。”
在春季阴晦的天气里,罗云痛苦不堪。她的左腿从脚踝处向上溃烂,直到膝盖
下一拳头的地方。显然她的左腿做过手术。但除了她自己说出来,没有人会知道她
怎样受的伤,干什么受了伤。
这段时间,她和侄女罗小梅相处的很好,罗小梅又开始在药店和家之间奔走了。
罗云把止痛片和熬好的草药拌在一起敷在伤处。她的屋子里散发出很难闻的药味。
腿伤使她顾不上过问罗成仁走失的事了。
相反,徐立群却每天向女儿探听罗云的态度,她很守时的上下班,忙里忙外,
对罗云的畏惧使她双颊消瘦。有时她想,又不是自己害了罗成仁,她干嘛要害怕呢?
可是不行,她不得不承认,她在罗云面前总是短着一口气。尤其当罗小梅告诉她,
“姑姑说要找你算帐”以后,她几乎吃不下饭了。
“她真这么说的吗?”
“你寻思我在撒谎吗?她一边敷药一边说,还咬牙呢!”罗小梅撒谎的时候,
幸灾乐祸地看着妈妈皱起眉头。她总觉得对于爸爸,妈妈应该承担责任,至于承担
什么责任,她可没想好。
终于有一天,罗云说:“丫头,去把你妈叫来,我要问问你爸爸的事。”徐立
群惶恐不安地步进罗云的屋子,她想罗云一定看出她的破绽了。早晨,罗云推开窗
子泼水,她看见陆朝臣正好站在大门口和徐立群说话,他给她送来一块的确良布料。
见徐立群走进屋子,罗云对侄女说:“丫头,你出去玩吧,我和你妈有话说。”
罗小梅不情愿地迈出门槛,徐立群面色苍白,一时间,罗小梅怜悯起母亲了。
她也许不该撒谎骗她,她对母亲的愤恨还远不及她想象中的程度。
罗小梅没有走开,她想不出姑姑会把妈妈怎么样。她的心咚咚跳。黑云从南边
移来,专政路又要下雨了。她想起去年专政路一个奇怪的雨天,路北大雨瓢泼,路
南却连一个雨点也没落。屋里的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时高时低,她听不清她们在说什
么,但她们确实在争吵。
罗小梅害怕地想,她们打起来了。她想进屋去看看,可又不敢。
后来,屋子里传出一声惨叫,然后,徐立群走了出来。她脸上的表情和进屋时
判若两人,挡车工晃着丰满的屁股说:“想欺负我,没门儿。”
罗小梅走进姑姑的房间,只见罗云紧咬牙关,抱着自己的伤腿,额头滚下豆大
的汗珠,“泼妇,你妈是个泼妇。”罗云涕泪横流。不用说,在方才的较量中,徐
立群胜了。她的方法很简单,照着罗云的伤腿狠狠地捶了一下。就这么一下,罗云
彻底失了锐气,她和徐立群的关系从此翻了个个儿。
腊喳雀提前一个月飞进了镇子,这是种尖喙的比鸽子大不了多少的灰雀。它们
落在白榆树上,躲避着顽劣的孩子的弹弓和麻皮套索,伺机啄食花盘仍然黄艳的向
日葵。三通河的水溢出了河道,镇政府讯期防洪的通知贴在镇子里最显眼的地方。
白榆树枝叶繁茂,专政路的空间狭窄了许多,女人们吓唬孩子不要去大河洗澡的叱
骂,听起来蛮像闻了一口牛倒嚼的呼吸。夏天来了。
夏天来了,罗小梅的爱情还没有来临。她所在的制瓦厂在镇子边上,每天面对
的石灰浆和铁制的瓦模让人引不起一点浪漫的想象。灰色的工作服,落了灰的帽子,
上了锈的铁架,女工和男工的区别只是她们的嘴上多捂了一只憋气的口罩。制瓦厂
的工作是体力活,罗小梅最羡慕的是厂里的会计,厂里的青年人只有他一个人干着
清闲体面的工作。会计是一个拄拐的残疾人,戴一副自边的近视镜,白净的脸上皱
纹很深。春天有段时间,小伙子似乎对罗小梅很感兴趣。统计工作量时总是有意地
给罗小梅多报一些,献一点小殷勤。有一次罗小梅去办公室找水喝,只有会计一个
人在屋,他竟紧张得碰倒了拐杖。又有一次,到了开饭的时间,罗小梅找不到自己
的饭盒了。她纳闷的时候,小会计红着脸说:“我给你捎回来了。”罗小梅想也没
想就说:“你这个人真是的,越忙越添乱。”她一转身走到树荫里去了,撇下小会
计一个人站在太阳地发呆。半个月以后,小会计给大家每人发了几颗水果糖,他结
婚了,娶了一个想进城的农村姑娘。这时,罗小梅才注意小会计的表情。晚上她躺
在床上,略有些烦躁。她不烦别的,烦的是第一个喜欢自己的男人还是个残疾。她
想起了除夕晚上她动过的荤油瓶子,那个瓶子第二天一早就被妹妹罗小花碰到地上
打碎了。
和罗小梅正相反,十七岁的中学生罗小花长得十分清秀。晚上,躺在姐姐身边
的罗小花睡热了蹬开被,伸出白皙圆润的双腿,罗小梅就着灯光看着自己瘦得能看
见青色血管的胳膊常常自惭形秽。罗小花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她不愿意洗脚,她
的袜子总是散发着热烘烘的异味,但这并不妨碍男孩子们喜欢她。爱情是一个奇妙
的东西,如果爱情落到了姑娘们洗不洗脚的实处,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罗小花所在的一中是所普通中学,学校再提高教学质量也不会有几个学生能升
学。学校的秩序混乱,谈恋爱成风。罗小花同班的一个男孩子就因暗恋她几乎自杀。
他喝醉了酒,挥拳头砸碎了教室的玻璃,玻璃碴扎进了手腕,据说在医院里他喊叫
罗小花的名字,大家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罗小花对她身边的男孩不感兴趣,她
迷上了电视,迷上了美国西部片里硬汉型的影视明星,她更喜欢摹仿那些衣着随便
粗犷豪放的男主角。
专政路的居民首次看见电视是一九七六年。一九七六年是个灾年,九月份数日
阴雨,人们踩着泥水一批批走进镇政府院子里的灵堂,从电视里观看遥远的北京举
行的吊唁仪式。伟人毛泽东主席身盖党旗,躺在鲜花翠柏之中,沉重的哀乐和黑色
人群的哭声给人们的心灵留下了创伤的印迹。同时,第一次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黑白
电视也给专政路留下了深刻印象,以前人们只知道电影。据说一台电视机需要八百
元钱,这令人们咂舌,八百元人民币在当年是一个天文数字。灵堂拆除后,那台借
来的电视机被送走了,却留下了希望。许多人都想:“什么时候能有一台电视机呢!”
一九八二年,陆朝臣拥有了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当时,专政路的电视机
还不超过五台。如今专政路大多数人家都有了彩电,今天的孩子们无法想象一个人
会因为有台电视机而改变了生活处境这样的事。对于当年的陆朝臣就是这样。
一九八二年冬天的某一个傍晚,陆朝臣站在自家的门口殷勤地招呼过往的孩子
们:“来看电视吧!”他说,“节目好极了。”
他的声音不时被街拐角处爆苞米花的声音打断。爆苞米花的汉子生意不错,他
身边摇风轮的女儿差不多要算个美人,有十七八岁的年纪,长得俊秀,又结结实实。
她吸引了小伙子的注意力,他们先拿苞米来爆,然后就借故和她搭讪。父亲只顾忙
碌,对小伙子们的殷勤他并不讨厌,倒颇有几分自得。小伙子们也知道这汉子不是
个省油的灯,他瞄着他们呢!他们稍有一点出格的事,他都会立即作出反应。
陆朝臣看出了门道,他有了主意。径直走去街口,“兄弟,”他招呼准备熄火
收摊的汉子说,“这么晚还不歇着?”
“啊!“汉子直起腰,陆朝臣和善的脸博得了他的好感。“这就收摊了,老哥,
这附近有旅店吗?”
“镇子里就一家国营旅社,在新华书店对过,你们往前走五百米就看见了。”
“住一宿多少钱?挺贵吧?”
陆朝臣知道汉子会这么问,他回答说:“贵倒不贵,一宿六块钱吧!”他观察
汉子的表情,果然面露难色。
“这样吧,”陆朝臣慷慨地说:“我姓陆,就住附近,你们要没地方落脚,就
去我家住吧。”
汉子露出了笑脸,假意推辞说:“那多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我们家就我一个人,晚上你们还可以看看电视,今晚的节目
好着呢!”
“妮子,咱给你陆伯爆一锅,然后收摊。”姑娘爽快地应了一声。
陆朝臣看看既想找机会搭汕,又没胆量的几个半大小子,他招呼说:“帮个忙,
把这些粮食先搬到我家去,一会儿就在我那儿看电视。”
陆朝臣借爆苞米花的小姑娘博得了几个小伙子的好感。他们略一迟疑便同意了。
再说陆朝臣在他们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