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白榆-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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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朝臣借爆苞米花的小姑娘博得了几个小伙子的好感。他们略一迟疑便同意了。
再说陆朝臣在他们父辈的印象中的可怕历史,早成了他们想探究的传奇,他们没和
他接触的原因一半是因为总还有那么一点恐惧,另一半便是习惯了,他们已经习惯
了陆朝臣的豆芽筐摆在市场的一角,习惯了他有点怯懦又有点讨好的笑容,他就那
样拎着秤杆,笑眯眯地说几句不得不答的极简短的话,要不他就一言不发,坐在筐
后面看报纸,他订了好几份报。陆朝臣回到镇子里快到十年了,一直做着豆芽生意。
他去附近的农村用便宜价格买来黄豆和绿豆,放在一个囤子里让它们生芽,然后,
捞到柳条筐里到市场上出卖。就是这件不起眼的生意,却让他成了最早能买得起电
视的人了。
几个年轻人在陆朝臣的两间草屋里受到了超乎寻常的欢迎,他们过年一样地像
模像样地喝茶水,嚼着姑娘爆的苞米花。边看电视边打趣对方以赢得姑娘的注意。
后来他们打起了扑克,说好了谁输了谁买苹果。正当输家急得冒汗的时候,陆朝臣
已经拎了一网兜梨回来了。
小伙子们扔下牌,不过意地说:“老陆,你看老陆,真是的了!”
小伙子们想,这个老陆原来是个活络人。在自己家里,父母、亲戚,没一个把
他们当大人看,说他们吃闲饭,待业又不是我们的错。老陆就不,看得起咱们呢!
“以后咱就把这当成点吧,常来聚聚,你说行吗,老陆?”
“行,行,你们要不嫌弃,我给你们每人配把钥匙,我不在家你们也可以来。”
第二天一早,爆苞米花的父女俩离开了镇子。他们前脚走,紧跟着就有人来了,
是昨天晚上小伙子中的一个,擦着熬红了的眼睛,揩去眼屎。远远地就喊:“老陆,
我帮你装豆芽吧!”
陆朝臣的两间草屋一度成了专政路最热闹的场所,待人和气,出手大方的陆朝
臣赢得了更多人的好感,甚至有人来给他提亲了,陆朝臣总是笑着摇头,临走时还
不忘给人家装一方便袋上好的绿豆芽。
陆家的热闹终于过了头,腊月十四,陆朝臣的锅台被挤着看电视的孩子踩塌了。
又过了一会儿,院子里飞起一只二踢脚,头响响在放的人手里,二响没听见,落在
房顶上变成了火苗。好容易灭了火,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小子打了起来,碰碎了窗
玻璃。
随着镇中心百货商店的电视机销售量的增加,陆朝臣的屋子人也开始少了,常
来的还是那些待业青年,来了也不看电视,更多的时间是赌扑克牌。有一天,他们
中的一个半夜出去解手,顺便抱回只母鸡。这个头一开,便不可收了,小伙子们常
常半夜骑上车子走出镇子,回来时带回偷来的鸡、兔子,香香地炖上,喝着老陆买
来的酒。
老陆还是那么谦和,和他们一起吃喝,喝着喝着,他们就有些感动,举起酒杯,
说:“老陆这真是个好地方。”
又说:“老陆明天你别卖豆芽了,我们保证你有吃有喝。”
陆朝臣还是卖他的豆芽,遇见面熟的妇女来买他的货,他总是多抓上一把。专
政路的居民想起当初老陆请客的事,不免脸红了。觉得对不住他,见了他先打招呼。
陆朝臣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答应,赶紧跑去食杂店买点糖果出来塞到大人旁边的孩子
的小手里。大人不在身边,他也给小孩子们买点什么。懂事的小女孩收到陆伯伯给
的东西总要比男孩子多一点,这令她们十分自豪。常在陆伯伯身边玩的女孩还发现
陆伯伯有病,他的双手颤抖,给她们吃的总会洒进她们的衣服里。“伯伯不好,又
洒东西了,让伯伯给你弄弄。”陆伯伯忙不迭地说,人多的时候,陆伯伯轻轻地给
她们抖落衣服。要是没有别人,一双汗湿的手便会伸进她们衣服里。陆伯伯的手很
绵软,她们不会感到不适,被陆伯伯碰到痒处,她们就会笑出声来。
小女孩天真的笑声在专政路的一隅回响,闷热的雷声回应着这笑声,浸了浊水
的阴云从遥远的天边移来,直逼榆树镇的上空。夏天的雨季到了。
河水上涨,制瓦厂不得不停止生产,工厂的办公室做了抗洪抢险指挥部,男职
工被镇政府统一编入护堤小组。女工被指定在家中待命,做一些后勤工作,实际上
等于给她们放了假。
汛期刚刚开始,水势便十分骇人,险情不断。有线广播一日数次通报水情,榆
树镇人心惶惶。镇中学离拦河坝有二里之遥,但地势低洼,雨水倒灌,两天功夫,
操场上水没脚踝。没用学校通知,学生们就自动停课了。
专政路弥漫着一股下水道的气味,求欢的猫在雨天哀叫使人十分烦躁。田鸡油
漂浮在水坑里,人家的屋子又出现檐除了。专政路一百二十三号的院子里长出了狗
屎一样的青苔,罗云的卧房弥漫着草药的味道。罗云每天门在屋子里,连解手都在
室内,然后从后窗泼出去。她恐惧院子里的苔藓,她害怕自己走出去会踩上那滑溜
溜的东西。不踩不行吗?不行,她以为自己只要一走出门口,苔藓就会自动移到她
的脚底下,摔她个仰八叉,连想一想,她都腿疼。
她的担心很快被验证为并非是多余的。中午,她看见罗小敏穿着一双大人的雨
靴,戴着一顶旧草帽,晃着两条小胖腿出现在院子里,她叭叽叭叽地踩水,蹲下身
捉青苔上伏着的三叫驴,三叫驴是类似蝈蝈一样的昆虫,肚子比蝈蝈小,叫声粗糙。
小丫头摆弄着那只被雨水打懵了的昆虫的翅膀,用嘴吹了吹。这时,一道闪电忽然
划过南天,雷声紧接着来了,地动山摇地一声响。罗小敏骇得张大了嘴巴,然后哇
地哭了,她扔掉手里的虫子,转身往屋里跑,没转回身,她就摔倒了,嘴巴触到地
面,泥水糊住了她的后半声哭叫。徐立群叫骂着走到院子里,抬手打了女孩几巴掌,
“不让你出来你偏出来,你找死啊?”
罗云觉得徐立群真丑,她随手关上了窗户。
罗小敏高烧不退,经诊断,她患了严重的肺炎,需要住院治疗。徐立群烦躁地
回家去取一些衣物和看护用品,她抱怨几个丫头没用。
“这个心我操够了,”徐立群说,“说不定哪天我就嫁个汉子,把你们扔下自
己过。”罗小花正对着镜子徐眼影,她想弄得迷离一点。徐立群伤心地说:“你妹
妹住进医院里,你还有心思臭美,去柜子里给我把那条新毛巾找出来。”
“你有完没完,嫁汉子嫁汉子,从小我就听你说。”罗小花气呼呼地扔开两毛
钱一支的眼线笔,边翻柜子边嘟囔,“人家肯不肯要你还两说呢!这两年人家怎么
不理你了?就是受不了你的脾气。”
徐立群吃惊地看着二女儿,“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你说的人家是谁?”
罗小花有点害怕了,小声分辩:“我又没说什么。”
在厨房淘米的罗小梅走进屋,把罗小花拉开,“去替我烧火,妈,我替你去医
院吧。”
徐立群没应声,她在想别的事,她想陆朝臣真的有半年时间没找她了,他不能
说把她甩了就甩了,她得报复他,让他赔偿经济损失。
徐立群白天黑夜地守在医院里,顾不上做家务,好在罗小梅任劳任怨,让她放
下半颗心。罗小梅不肯让妹妹干活,罗小花就有了更多的难以打发的时间,住在院
子里的姑姑也令她厌烦透顶。姑姑的脑子一定是有毛病了,她化妆的时候,罗云总
是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阴郁地说:“要出事了。”
又说:“大水真应该把这个镇子淹了,冲得一点不剩,今天广播又没叫,该死
的水,是不是消了?”
广播站恢复了正常播音,这说明水已经有了消退的迹象。罗小花来到街上,刚
从堤上下来的一队民工倒提着铁锹,挽着裤脚,疲倦地从她身边走过。有个大胡子
的小伙子故意落在后面装做系鞋带,他只是为了向路边站着的姑娘眨眨眼睛,阳光
下,马路蒸腾着水气,年轻人的衣襟系在前面,露着红裤带,他的裆部也很明显地
隆着,罗小花脸红了。年轻人注意到她的变化,打个口哨,快活地走了,追上他的
同伴说了什么,有几个人一齐回头笑了起来。罗小花感到了委屈,她心里毛草草的,
她想追上去骂他们不要脸。但直到他们走去五金厂后面的巷子,她才向前走去。
白榆树筛下斑驳的光亮,专政路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水灾显得十分遥远。罗小
花在电影院门前买了一包五香瓜子。她记起十几年前一个炎热的下午,她走过闷热
的街道,到电影院门前看热闹。电影院的售票口挤满了人,他们在争购电影票。电
影的片名叫《卖花姑娘》。售票口的玻璃被挤碎了,有几个人竟踩着下面的人的头
和肩膀往前冲。后来就发生了流血事件,罗小梅拉着她往回跑,藏在卖冰棍的老太
太身后。过了一会儿,一个满脸是血的男学生跑来,买了只冰棍,就蹲在地上吃起
来。卖冰棍的老太太关心地劝他去医院,他满不在乎地说:“反正我买到票了,十
二排十号,绝对是个好座号……”
“真有意思,好座号。”罗小花吐出一个发苦的毛嗑儿。电影院的广告牌上写
着行粉笔字:“因抗洪抢险,放映工作暂停”。罗小花失望地往回走,阳光太热,
卡车辗过柏油路面,发出嚓嚓的响声。
罗小花想回家去睡一觉,太阳晒得她昏头昏脑。她懈怠地往回走。这时听见后
面有人喊她,回头,只见陆朝臣提着一包熟食和两瓶白酒走来。
“去我家看电视吧,”老陆说,“今天下午有个美国西部片。”
那天是六月份的一个星期六,那天在专政路居民的记忆中是一年里最热也是最
长的一天。太阳迟迟不肯下山,人们想起了一九六八年红卫兵们在博物馆门前的白
榆树上挂着的红纸糊就的红太阳——一盏鼓一样的灯笼。纸糊的红太阳照耀了四个
夜晚,便因为守卫在树下的红卫兵打了瞌睡,风吹倒了蜡烛,差点酿成火灾。
警报彻底解除了,最后一批护堤的工人撤回镇里,铁锹和其它的工具划过街道,
聒噪声特别刺耳。田小脚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露面了,这个晚上她沙哑的声音又响了
起来,她在呼唤她的小脑袋孙子。半年前,又一个小脑袋死掉了,田小脚只剩下一
个孙子了。她的声音和街上的喧闹声混杂在一起,时强时弱,像用旧了的高压锅释
放的热气。
罗云坐在院子里的白榆树下,看着满天飞舞的蜻蜓,摇着蒲扇驱赶着等不及夜
晚来临的蚊子。罗小梅坐在姑姑的对面,细心地摘着上午买回来的一捆水萝卜缨子
和两扎涝了水发黄的生菜,她想再买点泥鳅就好了,涨水使市场上鱼价降低了三分
之一。
“护堤的人不该回来,到不了天亮又要下雨了。”罗云忧心忡忡地说,“你听
到雷声了吗?”
罗小梅抬起胳膊赶开落在盆沿上的苍蝇,她感觉一阵恶心。
“你会听到的。”罗云肯定地说,“我腿又开始痒了,我的腿一痒就要来雨,
好几年了,从来没有错过。”这天晚上,罗云忽然关心起罗小花,“那个丫头怎么
还没回来?”
罗小梅烧好饭,做了一小锅土豆汤,装好饭盒去了一趟医院。罗小敏的病好多
了,徐立群还在和罗小花生气,好几天也不肯回家。“我懒得看见她,算我白养了
你们。”
从医院回来,还没见罗小花的影。罗小梅自己吃完饭,便和衣躺在床上,一会
儿,竟睡着了。
晚上十点钟,罗小梅被一阵雷声惊醒了,她慌乱地拉亮灯,看见罗小花正坐在
饭桌边发呆。
罗小梅向窗外看了看,天空扯起了闪电,白榆树瞬间枝叶摇动起来。她打了个
哈欠,捶捶后背,回想方才的梦境,她的脸红了。她生怕妹妹发现自己的不自然,
回头看了一眼,她吃惊地看见罗小花站在地当中慢慢地脱衣服。罗小花竞站在地中
间脱衣服。
罗小花每脱下一件都板板正正地叠好。她用了好长时间脱掉了本来很少的外衣。
她扬起胳膊,脱掉了套头的短背心,侧着身子,几乎看不出她的乳房,她还没有发
育好呢。最后她一下子脱掉了裤头,揉成一团扔到了床底下,好像这屋子里就她一
个人。罗小花根本就没看姐姐一眼,罗小梅的脸羞得更红了。除了在浴池,她从没
看过妹妹这样赤身裸体。现在罗小花把所有的衣服都脱掉了。上床以前,她撸下了
扎头的皮筋套。
“闭灯吧。”罗小花说,“你那么愣着干什么?我觉得这样睡更好。”她冲姐
姐笑了笑。
看见妹妹的笑脸,罗小梅长出了一口气,“你把我吓死了,我还以为出了什么
事。”
半夜,睡得很不踏实的罗小梅觉得妹妹在推她,她睁开眼,不祥的预感闪电一
样划过,她恐惧得喊不出声音。她坐起来才摸到了灯绳,然后她看见了妹妹青紫的
脸。
罗小花满面泪痕,声音微弱颤抖:“姐,他们不是人!”
浓烈的药味就在这时弥漫开来,气味从地当中空药瓶子里发出,像一朵慢慢绽
开的罂粟的花蕾,舒展,舒展,长开了。罗小梅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的大脑一
片空白,怎么也找不到裤子,其实裤子就拿在手里。找到了,双腿发软,又穿不上。
罗小梅顾不上给已经昏迷的罗小花穿内衣了,只给她胡乱地套上外衣,奇怪的是她
竟能抱动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妹妹。罗小梅抱着妹妹跑出房门,必须把妹妹送进医
院。院子里好像铺了一层棉花,那样暄软,她每一脚踩下去都陷进去很深,院子里
的石板路变成了稀泥塘。她以为自己流泪了,跑到大门口,发觉其实是雨。一场暴
雨就在这个时候来到了榆树镇。罗小梅到底摔倒了,摔得晕头转向,罗小花的头压
在她的胸口,她想妹妹一定摔死了,她使劲地摇晃。回头看看,她摔倒的地方离家
门还不到五十米。可她再也抱不起妹妹了,她把妹妹的头枕在大腿上,探出身子挡
着雨。这时,她绝望地放声大哭,她不知道自己的哭声能传多远,可她不会呼吸了,
除了嚎哭,她什么也不会了。
凌晨两点,五金厂二十几个工人在倒班宿舍里被唤醒了,三通河的洪峰随着大
雨汹涌而来,河堤进入最危险的时刻。他们睡眼惺松地穿上雨衣,提上铁锹冒雨赶
赴镇外的护城河堤。跑到专政路,他们听到了毛骨悚然的哭叫声,跑在前面的小伙
子最先发现了马路当中哭天抢地的姑娘。姑娘死死地拽住他的裤脚,“快,快,要
死了。”
然而小伙子去抱病人的时候,却怎么也抱不起来,罗小梅仍死死地搂住妹妹的
腰不肯撒手。
后面赶上来的人好容易把她的手掰开,罗小梅眼看着妹妹被一个人背着跑走了,
她全身瘫软,坐在水洼里,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第二天上午,镇公安局的警察来到医院,他们验看了罗小花的尸体。但无论他
们提出什么问题,徐立群的回答只有一样,她坚持罗小花被送进医院后还活了两个
小时,可急诊室的两个医生却在调情,没采取任何救助措施。“我要告他们,人不
是可以随便死的,说不治就不给治。”她哭着说,“见死不救叫什么医院哪!”警
察们当然不会相信她的话,更可能的情形是,罗小花没到医院就已经死了。他们关
心的是罗小花的死因。她为什么自杀?
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