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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风过白榆-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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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时,女演员刚好将披肩抛落,舞台上灯光变红,小岛变成了白色,女演员剥落红
衣,露出里面的绿衣绿袄。灯光变绿,小鸟变成红色,女演员剥落绿衣,露出里面
的黄衣黄袄。灯光变黄,小鸟变成蓝色,女演员剥落黄衣,露出里面的乳色衣裤。
灯光变紫,小鸟变成黄色,女演员剥落乳色衣服,露出的是白色衣裤。榆树镇的男
人们几乎快要爆炸了,咽不及的唾液漫在嗓子眼。他们到底大喊起来:“脱呀!”
    那只小鸟吓得一抖,几乎栽下来。舞台上的灯光变得雪白,再飞起的小鸟变成
黑色。女演员终于决然地扯掉了最后一块遮羞布。这时候,台下的人们方才注意到
大二三,因为他已经冲到台下了。大二三看着那只黑鸟,那只可恶的鸟打了个旋,
飞上了舞台。大二三的突然出现引起了混乱,叫骂、口哨、呵叱和起哄声腾起的尘
土一起飞扬,人们看见小脑袋大二三高举着两手伸向一个女演员的两腿之间。大二
三兴奋地叫了一声,他到底抓住它了。小鸟在他的手里乱撞,啄着他的手心。他忽
然间感到了窒息,身体向上升起,两脚和头平行着离开了舞台,他兴奋地噢噢了两
声,那只小鸟竟然带动他飞起来了。他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只惨白的鸽子,向礼堂外
面直射而去。他还清晰地听见了他刚刚摆脱的肉体像一个麻袋一样坠落台下水泥地
上的声音。将他抓住抛出去的魔术师站在台边,那两个赤裸的女演员尖叫着跑回后
台去了。
    大二三磕破的小脑袋汹涌地流着鲜血,他死掉了。他的突然出现使马戏团的演
出变得不可收拾。胆小的观众像倒灌的浊水一样涌向门外。想看热闹的仍在往里面
冲,一个满脸疙瘩的小伙子边挤边喊:“闪开,闪开,他是我们家亲戚。”他的下
巴砰地挨了一拳,一颗牙带着血沫砸在另一个人的脖子上,那人大叫:“不好了,
我受伤了。”
    “不要放走那个变戏法的。把人送医院去。”“退票,我们没看清楚;”“大
家不要乱,不要乱。”穿着皱巴巴西服的男子是马戏团的团长,他站在台上徒劳地
喊着。他的声音立刻被叫声淹没了。“滚下去,滚下去。”小伙子们愤怒地大叫,
他们像一只只勃起了冠子的小公鸡。
    小脑袋死了,榆树镇有史以来的第一场脱衣舞表演草草收场。等人们定下神来,
寻找马戏团的人时却怎么也没有找到,镇公安局派出警员沿所有出镇的路径追赶,
都没有发现他们的踪影。
    马戏团奇迹般地消失了,他们还从容地运走了那条五条腿的牛和千年海龟壳。
他们留下了做帷幕的上百尺脏白布,一个破箱子,里面胡乱地放着十几只乳罩,十
几只三角裤衩,十几只用过的避孕套。马戏团如一阵风一样掠过街道两旁的!日房
檐,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戏团的旧卡车在榆树镇的最后一次停留是在火车站罗小梅的水果摊前面,没
有卸装的魔术师买了二斤桔子和一串香蕉,还没等找钱,他便匆忙地攀上卡车,他
冲罗小梅摆手,笑着喊道:“大娘,全当付你小费了。”
    “去你妈的,满嘴喷粪的东西,我是你大娘?我还是你奶奶呢!”罗小梅抓起
一个烂桔子向卡车掷去,摊床旁边点着的瓦斯灯嗞嗞地跳着灯花。卡车消失在黑暗
之中,魔术师的笑声却久久不散。终于变成一股郁热的风,飘洒下牛毛一样的雨丝,’
雨丝渐渐地凉起来,变成晶体,飘起雪花了。
    没有感觉到倒春寒却下起了雪,这当然也是一件怪事。听着窗外雪花飘落的声
音,罗小梅发现自己的心境变得一团糟。心乱的程度只有十年前未婚夫武强意外地
发生车祸时可以相比。当时一开始她简直不知道怎么办,她甚至以为自己根本承受
不了这种打击。但是她只悲伤了几天,然后悲伤便被内疚替代了,因为她发觉自己
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爱武强。有两个晚上,她哭累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哭的人
的模样了,只好爬起来去看武强送她的一张二寸照片。那张黑白照片上的少年剃着
寸头,不伦不类地围着一条围脖,胸前别着十几枚像章,手里拿着一个语录本,是
武强十岁时的留影。罗小梅看得十分仔细,她发现一枚像章上抹着一小团鼻涕,留
影少年的鼻凹也没有揩得很净,她竟然被逗得几乎笑出了声。如果不是认为自己应
该悲痛,她肯定会笑出来的。她甚至猜想陶小米要是见到不定会怎样大笑呢。想起
陶小米,就想起了徐立群,想起了罗小花,她这才真正悲伤起来。这样过了半个月,
有一天,罗云忽然走进了侄女的房间。那些天罗小梅差不多忘掉了罗云,因为罗云
从没想着给侄女一点安慰。自杀未遂,过量的药物使她的乙脑炎意外地痊愈了,药
物的负作用是她的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剩下的变成了乱草。起初她的脸肿胀得仿
佛一指头就可能戳破,淌出水银。现在消肿了,多余的皮肤打了褶儿,看上去她像
八十岁。罗云靠着罗小梅每天送去的一点汤水活了过来。这是她第一次走出她的屋
子。
    罗云说:“丫头,别装模作样了,那没有一点用处,也带不来一分钱。”
    罗云说:“侄女,你该出去做事了,你妹妹还要你养活呢!”
    说完话,罗云扶着墙走回去了,再没有一点声响。
    罗云说的没错,是该做点事了,可是工厂倒闭了,能做点什么呢?罗小梅发起
愁来。想来想去,她决定做点小本生意。
    罗小梅几乎是本能地适应了讨价还价,她每天早早地起来,候在菜农进镇的路
口,为菜叶上的水珠和菜根上的浮土同菜农争吵不休。批来菜便小跑着进镇,占住
农贸市场的,角,又要应付挑剔的城里人,一分二分地争讲,还要对税务员、工商
管理员、检查卫生的赔笑脸,忍受他们的打情骂俏,听他们说一些趣话。起初这些
很不顺耳,渐渐地,她也能应付几句了,原来人的变化极其容易,有什么样的笼子
便养得了什么样的鸟,多深的水便游多大的鱼,人是随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的。慢慢
地,她的嘴里也吐出脏话来。和那些婆娘们吵嘴也能占住上风了。
    有时她想,罗小梅已不是原来那个腼腆的黄毛丫头了,又想,那又怎么样呢?
一上午忙下来,身子酸酸的,她又架起文火炒瓜子,提了秤和袋子走到街上去卖。
慢慢地她也学会了做假,为了增几两重量,往瓜子里渗些细沙子,往菜上浇水,在
秤上使些手脚。生活的担子一重,每天进了家就乏极,糊弄一口饭,躺倒便睡。睡
前想的是明天一早的行情,武强的形象便一天比一天模糊——就在这个时候,生活
意外地起了一点波澜。

    那年秋天,放鹅人走进了罗小梅的生活,放鹅人操着一口南方口音,眼窝深陷,
眼眉上方横着一条红亮的刀疤,有着女人一样白细的皮肤。他是经常光顾菜市场的
最怪的一个男人。
    放鹅人每天上午到菜市场来一趟,他不买青菜,只买半斤鸡杂,一包油汪汪的
猪头肉,第二天他买的仍是这东西。他是一个外乡人,不知通过什么关系承包了城
郊菜农的一个养鸡厂,养的却是上百只鹅。鹅叫声像秋天的落叶一样密集,让人不
解的是他的鹅总是一同叫,一叫便叫成一片,不叫便无声无息。放鹅人每次进镇,
他的身后都跟着一只白鹅,那只鹅就像一条忠实地狗一样跟在他身后。镇子里很快
便讲开了放鹅人的故事,一部分是有关他来历不明的身份,另一部分,也是一大部
分,则是他放荡的生活。一个独身男人,一个吃油乎乎猪头肉的男人,有着一张七
八米长的土炕,该发生多少故事啊。市场上的一些女商贩都和他睡过觉,据说都只
有一次。和他睡过觉的女人就像中了大烟瘾一样,但他都不屑一顾。这真是一个奇
怪的男人。
    有一天,那只鹅忽然停在罗小梅的脚边,嘎嘎叫了两声,扁嘴不啄摊床上的菜
叶,而是啄着罗小梅的裤脚。她踢了两脚,也没有将它甩开,她涨红了脸,骂道:
“滚开,你这该死的鹅。”
    罗小梅的脸更红了,那个奇怪的男人正看着她,嘴角流露着模糊的暧昧的笑意。
“滚开,你这该死的鹅。”白鹅听话地闪在主人身后。
    “要不我赔你裤子吧!真抱歉,该死的富生把你的衣服弄脏了。我那儿正好有
一块上好的纯毛布料。”
    “我不要,不认不识的,再说也没什么事。”罗小梅两颊滚烫,心从来没有过
的狂跳,难以抑制。真是奇怪,这个男人柔和的有点蹩脚的普通话,还有那笑,像
一根火柴扔进了干燥了许久的柴堆,一下子便点燃了灰土下面的柴草。深藏在身体
深处的欲望一下子被点燃了,腾起火苗。
    “可也是,要不这样吧,我送你一只鹅,”他拍拍白鹅的红冠,“和这只一样
的,狗一样听话的鹅。”没等罗小梅拒绝,他便回身走了,边走边回头说:“就这
样定了吧!你随时可以去我那儿把鹅领走。”

    我知道你会来,这些天我一直在等待你。进来吧,干嘛在门口站着?难道我是
一个坏人吗?一只鹅,尤其是一只有着洁白羽毛的鹅是不会跟一个坏人走的。要说
坏,最坏的是我们叫他天老爷,外国人喊做上帝的家伙,这两个家伙不知道是不是
一个人,没准他们是哥们儿吧?就这么认为吧,他们放牧鹅群一样放牧着人类,他
们设下一个个圈套,比如说繁衍吧,如果没有肉体的愉悦谁还愿意于这么件累事呢?
肉体的接触能够带来快乐,但快感转瞬即逝,真是可恶之极。可是这件事我们不干
却遂了那家伙的心愿,因为那家伙像阔了的鹅一样爱嫉妒,尽可能地缩短人类交媾
时的快乐的感觉,使爱情变得笨拙可笑。你没读过多少书?不明白我的意思?那再
好不过了,懂得的越少,过的就越单纯,单纯到只知道吃饭和睡觉就再好不过了。
    可人们总得想点什么,世上有了糖,我们就总得尝一尝什么叫糖,什么叫甜味
儿,可要想品尝你就得去把那种叫糖的东西找来,不管你通过哪种方式,都多多少
少要付出点代价。但有一种甜味儿我们不用付出代价,在我们自己的身上就可以找
到,我们干嘛要让那个美妙地方闲着呢?高高山上一坡田,无人种来十八年。对,
这是那些不要脸的人写在厕所墙上的话,咱们不说这些污言秽语了,看看我的那些
鹅吧。白鹅黑鹅黑白相间的鹅,雁鹅、灰鹅,它们都在秋天的河水里游着,有时它
们飞离水面,笨拙地扇动着肥厚的翅膀。有时它们浮在水面上,那边的一片树林沐
浴着秋天的夕阳,夕阳照着树叶落尽的灌木,灌木枝上挂着的方便袋和杂草是涨水
时留下的痕迹。小妹妹,来吧,你怕什么呢?脱掉你身上的累赘,让清风拂过你滚
烫的,藏着欲望的身体。你不会没有欲望的,它没准就藏在你的腋窝里藏在你的头
发根藏在你的肚脐最有可能的是藏在你的两腿之间。把它们分开,对,就这样,放
松一些,想象我的手指像灵活可爱的小白兔,它们憨态可掬,有着洁白的茸毛,短
短的尾巴,它们瞪着激动得发红的眼睛。把腿抬高一些。血黏乎乎地像一条蚯蚓痒
丝丝地爬过她高擎着的双腿,漫过她的臀尖,她的疼痛的愉快的泪水也漫过她的耳
廓。他忽然停了下来,在她的下面摸了一下,当他看清手上粘着的是什么,他俯下
身去,把头埋在她的双乳之间,泪水,那个男人湿漉漉的泪水从她的很圆的乳房流
下,流进了不很明显的乳沟……
    那段让人激动的日子很快便过去了。罗小梅最后一次走去护城河外的养鸡场,
就在几年前徐立群站着的河堤上的那块石头那儿,罗小梅远远地看见一辆警车停在
那排房子前面,几名警察将养鹅人——他还没告诉她他叫什么名字呢——押上了囚
车。警车刚刚开动,那些看热闹的人们便一窝蜂地冲向了房子前面的鹅群。鹅群遭
到突然袭击,张开翅膀,东奔西窜,曲颈向天歌,鹅毛和粪便尘土一样荡起。趁乱
打劫的人越来越多。附近的农民闻讯而来,男女老少,提着麻袋,挥着棍棒,有的
人甚至拿来了鱼网。那些鹅绝望的大噪,向人群撞去,被人按在地上,它们拼命地
挣扎,血和泥土弄脏了它们干净的羽毛。有一只鹅,撞破了鱼网,扑楞楞飞上了天
空,它艰难地笨拙地扇动着双翅,直向警车上空飞去。一只家鹅竟然飞上了天空,
人们看着这奇怪的景致瞠目结舌。警车停下了,跳下两名警察,他们扬起手臂,黑
洞洞的枪口对准那只怪鸟。枪响了,那只鹅一头栽下去,而羽毛和血点却仍然漫天
飞扬。
    鹅叫声最后消失了,院子里纷乱的脚印,鹅粪肮脏的羽毛一片狼藉。直到人群
散去,罗小梅才走进养鹅人的院子。
    一个猥琐的农民扛着一条木板从屋子里走出来,罗小梅知道他拿着的是土炕的
炕沿。“你来晚了。我他妈就来晚了,就抢到这块糟木头。”那个人惋惜地说。没
听到回答,他奇怪地看了一眼,眼前的姑娘脸颊抽动,眼睛蓄满了泪水,“你没什
么事吧?”他心虚地问,想一想,便撤着嘴说:“没抢着什么也不用上火,这样吧,
我心肠好,那副窗框我就不扒了,让给你,我看了,是白松的呢!”罗小梅的泪水
流下来,挟着炕沿的农民听到的却是笑声,沙哑的笑声惊飞了檐前的麻雀,几只羽
毛飘摇着升上天空。夕阳半落,夜雾正在慢慢地弥开。那个农民忽然扔掉了木板,
跌跌撞撞地向野地跑去了。
    那天晚上,罗小梅疲惫地走回家。她的手里攥着一把染血的鹅毛,脸上流露着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愤怒的表情。她挥着煤铲赶开了在她家不远处进行摔跤比赛的一
群小学生,又向院子里的白榆树上聒噪的麻雀掷石头,石头落下来砸坏了放在树下
的花盆。她猛一回头,罗云坐在门槛上,不错眼珠地看着侄女。
    “你看我干什么?”罗小梅烦躁地呵叱姑姑。
    罗云冷笑一声,“丫头,”她说,“你越来越像徐立群了。”
    从这天开始,罗小梅迅速地向徐立群的方向发展。一九八三年结束的时候,罗
小梅已经被人们公认为徐立群第二了。她的身板结实,头发黑直茂密,还有她的腰
和胳膊,也吹气似地变粗了。和徐立群不同的是,她还没有发展到随便和哪个男人
睡觉的地步,但她私下以为,就是睡了也没什么了不起。与其说她是在那个隐匿于
榆树镇养鹅的强奸犯的诱惑下才变了样,莫不如说她根本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真
正的徐立群第二。她的生活变得粗糙,唯利是图使她对一切事物的判断都变得单一
简捷。随便地骂大街,为了争摊位,拿着水果刀威胁别人。日子一个跟着一个撵着
她向前飞奔,她气喘吁吁,应接不暇。唯一让她提心吊胆的是妹妹罗小敏,罗小敏
像一株极其容易生长的荠荠草迅速地长高,开出香味虽不十分浓郁却很丰满的花朵。
直到一年前罗小敏顺利地嫁给了一名军官,她才长出了一口气,罗小敏随军去了很
远的一个边疆哨所。罗小梅定下神来,一照镜子,粗糙黝黑的脸爆了皮,并且爬上
了刀刻一般的皱纹。

    但是这天晚上,这个飘着雪花的春天的夜晚,罗小梅的眼前不断地翕动着魔术
师腐烂的樱桃汁一样暗红色的嘴唇,该死的魔术师竟然叫她“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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