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白榆-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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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刀刻一般的皱纹。
但是这天晚上,这个飘着雪花的春天的夜晚,罗小梅的眼前不断地翕动着魔术
师腐烂的樱桃汁一样暗红色的嘴唇,该死的魔术师竟然叫她“大娘”,多么该死啊,
那个魔术师。她掀开薄被,脱掉所有的衣物,一丝不挂地站在镜子前面,镜子里的
女人双乳像两条干瘪的丝瓜一样垂着,毫无水色的桶一样的腰身,连腋毛和下面的
毛丛都干燥地打了卷,大腿虽然粗壮,却肥腻而缺少弹性。还有那张脸,风吹日晒,
颧骨像扒掉皮的两个鹌鹑蛋,平庸的嘴唇,平庸的眉眼,天啊,往日的罗小梅哪里
去了?泪水溢出了眼眶,夜晚包围着她,压迫着她,生活同这幢老屋一样毫无生气,
潮湿的空气散发着霉味。透过模糊的泪水,罗小梅看见镜子里的人脸上出现了油污
一样的黄斑,她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贴到镜子前面,她看清了,那黄斑竟是密密麻
麻的虫子。
她忘记了自怜,慌乱地披上一件衣服,惊慌失措地跑出去撞开了罗云的房门,
她站在门口,黑暗中,罗云坐在地桌旁边的椅子上,呆呆地望着窗口,窗外的雪花
停了,又变成了雾一样的雨丝。水雾滑过瓦檐,就像一个牙齿掉光了的老人吹出的
口哨。罗小梅拉亮了灯,灯光映在老人的脸上,老人泪流满面:“虫灾,和一九五
三年一样的虫灾。”
虫灾和一九五三年遮蔽了榆树镇天空的吞噬树叶的虫灾并不一样,这次虫灾是
另一种蛀虫,蛀虫的大本营是居民家中席梦思床垫里的羊毛毡。
居民们发现家里所有的毛料衣服和羊毛地毯全被虫蛀蚀了,商店里所有的杀虫
剂销售一空,但各种灭虫药剂都无济于事。看着床垫里不知多少万蠕动的蛆虫,还
有全家老小千疮百孔的毛衣和毛料衣服,人们苦不堪言。愤怒的居民砸坏了出售床
垫的商场的玻璃,发誓再也不买席梦思了。一些人涌去镇政府的消费者协会,要求
政府和生产床垫的厂家联系,根据《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的规定赔偿损失。因为全
镇使用的床垫的品牌并非一种,牵涉的厂家实在太多,消费者协会的工作人员十分
为难。闹事的居民便冲上镇政府的三楼,要求镇长亲自出面解决。
他们没有白来,他们不但获得了镇长解决问题的亲口许诺,还得知了一个重大
的消息,镇政府的整个机构此时运转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镇政府的首脑们正在做着
一项事关全镇兴衰的计划,一位港商将携几亿元人民币的巨资在一个月以后莅临本
镇。“想想吧,几亿元,”小个子的镇长王守仁激动地向人们打着手势,“要是兑
成硬币从天上洒下来,整个榆树镇就被钱淹没了,那时候你们身子底下就不是什么
席梦思了,而是成捆的钱。成捆的钱,你们知道吗?榆树镇里的白榆树在春天刮落
的将不是榆树钱,而是真正的钱。”最后,镇长意味深长地说:“港商能不能将钱
留下,榆树镇的白榆树能不能真的变成摇钱树,就看你们的了。”
王守仁镇长没有对他的话做更多的解释,但种种迹向表明,这位将来的港商和
专政路大有渊源。因为专政路在改为红旗路和工农路以后又要改名了,花子胡同,
这个早已废弃不用的名字再次被人们在正式场合提起,就连镇政府下发的文件中也
要提上一提,人们传言镇政府准备重新使用这一地名。工农路,即专政路的路标果
然被撤掉了,居民的门牌号也被摘下,准备重新安排序号。可是十几天过去,新的
路标仍然没有竖到路口,每天都有好奇的人站在黑乎乎的容易让人产生歧想的挂放
路标的油木柱子前面议论纷纷。
镇子里的白榆树笼起了绿烟,田野里的猪耳朵菜和蒲公英开始打了骨朵。一九
九三年的春天依然多风,但更浮躁的还是被憧憬热昏了头的人们。一开始,他们对
榆树镇可能出现的美好前景还不太适应,但很快他们便觉得幸福和富庶已经触手可
及了。岂止触手可及,那简直是明天就要发生的事。
镇政府成立了榆树镇招商引资委员会,由镇长夫人韩静云亲自挂帅。跛足的镇
长夫人带着她的招商引资班子每天在镇子里考察,她不停地发出指示,指责居民窗
口挂出的尿布颜色不一,责令工厂撤掉春节时悬挂的纱灯,刷新新的标语口号。肥
胖的韩静云穿着黑色的弹力裤,就像在肥腿上刷了一层黑漆,她每天参加宴会,发
表演说,忙得昏天黑地。嘴里还嚼着鸡肉,来不及咽下就倒进一杯啤酒。“你们说
镇政府的班子团结?团结个鸡巴!老齐,你要藏奸老娘就把酒倒你裤兜里去。”她
又灌下一杯啤酒,“我说到哪里了?对,团结他妈了个×。你们知道吗?镇政府快
打烊了,谁都想参加招商引资,哼,干一番事业,呃,”她打了一个酒嗝,满眼含
泪,“真难啊!”她幽幽地说。
韩静云领导的招商引资班子办的第一件实事是更换了全镇的垃圾箱。熊猫和狮
子样的陶瓷垃圾箱摆放在街两边,和白榆树干恰成一色,令人垂爱,就有乡下的农
民蹲在边上,搂着熊猫脖子照相留念。乡下人搂着熊猫垃圾箱照相的时候,城里人
对着噪声检测仪新奇地大叫。在一个迅速变化的时代面前,新奇是不受责备的。新
连持重的老人都相信榆树镇又要出现新的奇迹了。一九五八年他们正是年轻的一代,
他们将铁锅砸了炼钢,砍倒白榆树代替木炭,为了纪念历史,甚至在那之前两年就
修建了历史博物馆。但这次千真万确是要发生奇迹了。年轻人磨拳擦掌,为自己的
经营方向和开张日期做着种种计划和打算,8和6这两个数字倍受青睐,数字从来没
有像今天这样深入人心。
镇子里流传着各种信息,每天都会刷新一批广告,那些彩纸广告五花八门。一
张红纸广告上写着最新捕鸟法,介绍一种独特的捕鸟术,可将数百米之内的鸟类全
部捕捉到送进野味馆。而另一张绿纸写着的“黑白电视机改彩电”的广告,只要在
黑白电视里装上一只灯泡,就可以出现彩色图像。还有一些广告更加五花八门,
“如何制服女人”、“美女脱衣法”、“如何偷电”、“如何配制蒙汗药”,广告
被塞进居民的信箱,广为传播。商品狂潮席卷了榆树镇,就连乞丐也相信他们不久
就会变得富有。夜晚,他们躲在水泥柱子后面比赛焚烧零钱,和巡夜的联防队员捉
迷藏,让他们一次次扑空。
当镇政府的官员们为进入招商引资办公室而煞费苦心的时候,专政路的居民们
正在为猜测那位到镇子里来的港商可能的身份绞尽脑汁。人们去询问镇政府的官员,
可他们大多数人对港商的身份同样说不清楚,“只有镇长他们几个知道,他们等着
这秘密下崽呢!”
那些天一向絮叨得令人心烦的老年人大受欢迎,他们掰着手指历数当年从花子
胡同出走的人,但各种猜测不一。最后,有人一拍大腿,莫不是一百二十三号崔家
的后人要回来了?
“崔平,肯定是他,崔平要回来了。”从记事开始,罗小梅还是第一次看见姑
姑流出了眼泪。
“他会来接我的,他一定会来接我。”罗云一遍遍地拍着床板,“我等了他好
多年了。”一只老鼠受了惊吓,猝然窜出,从门槛下的猫道钻了出去。
镇子里弥漫着新鲜的土腥,雨脚扫着长草的房脊和榆树的树梢。天空发黄,就
像旧照片的背景,罗云变戏法一样拿出一张旧照片,照片上的年青人面目模糊不清,
戴着一顶瓜皮小帽,胸前悬着怀表的银链。“我梦见他了,他骑着一匹白马。”罗
云将这张保存了几十年的照片撕成碎片,“他骑一匹白马,他干嘛要骑一匹白马呢?”
罗云的目光迷乱起来,枯柴一样的手指颤抖着摸索被子的缝线,“他干嘛要骑
一匹白马呢!”
罗小梅站起身,她知道姑姑今天又不可能讲什么正经话了。七年前,罗云的声
音就变得河水一样混浊不清——卷起河底长了绿藻的岁月久远的淤泥和卵石,河沙
的赭红色被稀释之后漂浮在水面之上——一这会儿,罗小梅终于失去了听罗云讲述
梦境的耐心。自从听见别人对崔家的议论,她就留在家里,试图从姑姑那里得到一
点什么消息。最初她还模模糊糊地升起了因此改变命运的渴望呢!想一想,真可笑,
就是那个姓崔的老头真的看顾她,她又会做什么呢?现在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
是尽快卖掉纸壳箱子里的几十根香肠。因为连日降雨,那些没有卖掉的香肠已经变
质了,中午时有一列火车将要穿过镇子,她得赶去招揽生意。
罗小梅打着伞推着她的篷布货车走出家门。街道上的低洼处积着浊黄的雨水,
小孩子穿着雨靴用玻璃棒戏耍着赡蛛,有几个半大小子在两棵白榆树之间的阴沟里
大呼小叫地捉鱼。
雨水打湿了树枝上的广告旗,卖豆腐的小贩穿着雨衣,下颏滴着水,表情沉重。
罗小梅走过酒厂的门口,酒厂的水泥门厅下面竟意外地聚着许多人,他们都是专政
路的老住户。“过来说会儿话吧!”他们谦卑地招呼说,“钱不是一天挣的,耽误
不了你多大工夫。”
“你姑姑知道崔平要回来的信吗?”早已退休的幼儿园园长试探着询问罗小梅。
“那还用说吗?”有人接茬儿说道,“这么大的事专政路谁不知道?你就直说
吧,别拐弯抹角的了,把大家的想法说出来。”
“还是我来说吧,罗家的丫头,我是你妈的同事你总还认可吧?要认,你就得
帮这个忙。”当年的挡车工头发白了大半,罗小梅知道她的名字叫李艳。对一个上
了年纪的女人还直呼其名是一件滑稽的事,她点点头,表示记得她。她怎么会忘记
呢?十年前这个李艳可凶着呢!
“我就说徐立群的闺女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嘛!你们看怎么样?”老挡车工的
脸上掠过惊喜和满脸的笑容,她讨好地说,“丫头,阿姨现在可要张口求你了。”
“求我?你也要批发水果?”罗小梅想不出还有什么事人们会求到她。
“当然了,你很快就要扔掉这水果摊子了,我倒是愿意兑过来,可现在有更重
要的事。罗云,就是你姑姑,她收到香港的来信了吗?”老挡车工直截了当地问道。
“当年的事谁说得清呢?我们大家议论,崔平总会念点旧情吧,特别是上了年
纪的人,总愿意怀旧,像我就总想小时候的事,那时我们家门口有棵大柳树……”
幼儿园园长的声音尤为和顺,拉着长声,像她就要开讲的故事。
“别听她提什么柳树,罗家的闺女,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给你家带来了不幸,
谢天谢地,他已经遭到了政府的惩罚了。前几天政府才把他放回来,但他总不能什
么事也不干,总得出去找点事做,我寻思……”
“我的意思和薛把门一样,”老挡车工抢着说,“今天我就卖一回老脸,罗家
的闺女,就看你买不买阿姨这个面子了。我那个不争气的闺女在家待业呢,她像一
只发情的女猫,我总不能看着她整日和那些种马一样的小子们胡混。”
“别瞪那么大眼睛看着我们这些老不死的,但凡有一点门路,我们也不会这样
求你,我们已经在这候着你和你姑姑两天了。镇政府那些咱们求不动,就是提着猪
头也找不着庙门,要是能说上话,我的小儿子大学毕业就不会分配到乡下去当什么
上地测量员了。我得把他调回镇子里来,他学的是外语专业,你姑夫的公司总会用
得着啊!”幼儿园园长的脸羞得像秋天将落的树叶,其他几个人也七嘴八舌地说起
来,讲着恳求的话。
罗小梅终于明白了,这些人是想求她给他们的子女安排工作,进那个有亿元资
产的香港老板还没建起来的什么公司。更可笑的是那个阔佬还是她的什么“姑夫”。
亏得二十年前没人想到她还有这么一位“姑夫”,要是想到,她可要沾大光了。去
他的什么“姑夫”吧,就是那位“姑夫”真的来看望罗云,相信也不会发生什么故
事,她可不想和这些饶舌的人纠缠下去,现在最要紧的是货箱子里的那些香肠。
“你们说什么呀?我姑姑可是从崔家逃走的,我哪有什么姑夫,你们别开玩笑
了。”罗小梅推起她的货车,等着围着的人闪开。
“可你姑姑总在崔家做过媳妇啊!”他们眼巴巴地看着罗小梅,说话的口气到
底有些心虚,他们说:“万一呢……”
他们说:“你要是还记着十年前的事,那我们向你道歉,忙你总要帮啊!”
他们说:“万一呢……”
如果他们不提起十年前的事,罗小梅就走开了,十年前,啊,十年前,十年前
她是多么需要关怀啊,她先是失去了妹妹,接着好朋友又杀死了母亲徐立群,她被
一连串的打击弄懵了,可这些人做了什么呢?他们做的竟然是阻挠她和关心她帮助
她的人来往,觉得她应该悲伤下去,不应该那么快地从痛苦中解脱。还有那个爱着
她的小伙子,被推进酒糟池,鼻孔里都钻进了蚊蚋,眼眶发黑,眼泪也粘着虫子。
十年过去了,现在他们竟然好意思赔着小心来求她。
现在她不想马上走开了,她要要耍他们,既然他们主动找上来触她的霉头,既
然他们主动找上来受她的奚落,她干嘛要放过这样的报复的机会呢?
罗小梅故意沉吟了一下,说:“信现在还没有收到,不过,我姑姑倒是说崔平
会来找她,再说我们家现在住的还是崔家的老房子。可是……”
“那还可是什么呀?”围着的人立刻喜出望外,抢着说,“这就是准信了,你
一定得把我的事讲给你姑姑,你姑姑可是个好人,当初她回到镇上的时候……”
“她吧,”罗小梅说,“哪天我把你们大家的事都写下来,这么多人我也记不
住。”
“别等哪天了,再等黄瓜菜都凉了,现在就记。你有什么事,记完我们帮你办。”
“我货箱子里的几十根香肠卖不掉就要变质了,我得赶到车站去等一点钟的火
车。”罗小梅犹豫着说,边说边观察着这些人的脸色。
这些人中间的一个说:“要单单是为了香肠你就不要去了,我们一人买几条问
题不就解决了?重要的是赶紧把我们的事记下来。”
幼儿园园长为难地说:“我们家没人愿意吃香肠,要不我买几条也行。”
薛把门捂住口袋,怯懦地说:“我身上没带钱。”
罗小梅撇一下嘴角,笑笑说:“这些香肠快变质了,怎么能卖给你们呢?时间
不多了,我得赶紧走了。”
“哎,不就是几条香肠吗?看你们这副模样,没钱的先从我这拿,不吃香肠的
买回去喂猫,不要的趁早走开,办事一点血不想出,空嘴说白话,怪不得你们什么
事也办不成。大侄女,先给我来五根。”老挡车工从口袋里抓出一把胜兮兮的零钱
递过来。
罗小梅装做不情愿地说:“我可不是卖你们啊,这样吧,一根我少要二分钱,
你们谁有笔和纸,我得挨个写下来。”
关上院门,罗小梅将那张写字的纸撕得粉碎,扔进了泔水坑。“见鬼去吧,”
她想,“当初你们是怎么对待姑奶奶的!”
夜晚,躺在床上,罗小梅忽然想到,没准那个阔佬(姑夫?)真的会来这座院
子也说不定,如果真有翻身的那天,她会怎么做呢?她想象着自己穿着一件乔其纱
的紫红色